“他出生的时候,家里边已经起事,可爱班衣食用度上没亏待过他,稍大一点的时候骑着马随军出征,也从没有打过败仗,极得将士们钦佩,他是个多骄傲的人啊!”
“可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却被文哥儿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摒弃尊严,做一个疯子,最后的最后,也是他撑起了皇甫氏的江山,挽社稷于将倾……”
太子眼含热泪,声音哽咽,难以为继:“错非前世我早早离世,错非我生下文哥儿那个蠢东西,又怎么会发生后边的事?前世我已经对不住他,今生补偿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受这种委屈呢!”
皇帝眼眶有潮湿的温度,默然良久之后,却道:“他也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不喜欢?可能坐这张龙椅的,只能有一个人,若是叫他生出了不该有的野望,如唐太宗故事,反倒是害了你们兄弟两个啊!”
太子听罢一掀衣摆,跪于地上,叩首道:“爹,儿子敢用性命担保,四弟绝对不是这种人!”
皇帝对着长子的头顶看了许久,终于抬脚踢了踢他的肩头,却别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老四呢?一眨眼的功夫,跑哪儿去了?”
太子便知道他是应允了,当下展颜笑道:“四弟妹已经追出去了,爹,你且放心吧。”
……
燕王哭到一半,冷不丁被人从后边踹了一脚。
他抽泣着转过头去对着来人怒目而视,见是自家王妃之后,那怒气刹那间更上一层楼:“你这女人干什么啊?!”
燕王妃与他夫妻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丈夫哭的脸都皴了。
不像是当初战场上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倒像是一只不慎落水湿透了皮毛的落水狗。
她想笑的,可是不知怎么,看这个一向光辉耀眼的男人如此狼狈,嘴角往上翘了一下,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燕王妃恨恨的又踢了他一脚:“王八蛋你是不是人啊?!”
她哭着道:“你在那儿丢完人,拍拍屁股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儿!”
燕王哭得比她伤心多了:“能不能不说这件事了啊?!我真的好难过!”
燕王妃:“……”
燕王妃又踢了他一下,这回却要轻得多了。
她提起裙子,坐在了丈夫身边,连手绢都没找,就胡乱用袖子给他擦脸:“丢不丢人啊,男子汉大丈夫,哭成这个样子!”
燕王不受控制的哽咽着:“你,你不是也在哭?”
燕王妃的动作停顿了几秒,然后忽的加重力度,狠狠在他脸上擦了几下。
燕王哭得像是个被抢走了所有玩具的小孩:“怎么你也来欺负我啊?!”
“不是,”燕王妃攥住他的手,用力的说:“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王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皇爷他偏心,他更看重大哥,尽管那是因为大哥是太子,要承担的责任更重,但偏心就是偏心。”
“可是我不一样。”
她说:“我偏心你,就像皇爷偏心大哥一样。”
燕王妃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捧着丈夫的脸,真挚的道:“不要哭了。”
“你很好,也是会被人偏心对待的人。”
第166章
朱棣坐在不远处的假山后边, 听燕王夫妇二人抱头痛哭,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脸上有对于过往之事的惘然,有对于昔年夫妻相伴之情的缅怀, 而除此之外,也或多或少有些落寞。
燕王承受过的委屈与酸涩,他又何尝不曾细品过呢!
燕王与自己的王妃当然是有感情的, 甚至于可以说是感情甚笃,燕王妃的父亲很早就追随皇帝起事,因而燕王妃之母及其家中一干女眷, 便时常往来于段皇后处,稍大一些的时候,甚至被段皇后抚养在膝下,与燕王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但再如何亲密的关系, 也很难做到毫无隔阂。
又有几个人能毫不犹豫的告知枕边人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的, 那一丝泛着酸的,对于自己嫡亲兄长的妒忌呢?
可是此时此刻, 朱棣能够感觉到,阻碍在这对年轻的夫妻之间的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似乎正在慢慢消失。
真好啊。
刚刚下完雪, 天气仍旧是冷,空气却是清新。
寒风被假山所阻隔,日光薄薄的洒下一层, 虽然浅淡, 但到底是有些暖意的。
沐浴着冬日的阳光,朱棣不由得微笑起来。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得心有所感, 李世民不由得出声问他。
“嘿,Judy, 你好像是看开了?”
Judy抄着手悠悠一笑:“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都当过我爹的皇太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对青年夫妻身上,神情平静,人淡如菊:“跳出棋局之后再来看他们,有种长辈再看小孩子的感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都不会有了。”
这说话的功夫,朱棣就听后边脚步声近了,扭头一看,却见是父亲跟皇爷爷一并来了,不知为何,身后竟也不曾有内侍和宫人跟随。
相隔着四五步远,太子就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儿子噤声。
朱棣会意的闭上了嘴,只是向对向的父子二人行个家礼,却见皇爷爷朝自己点点头,神色有些复杂的走上前去。
朱棣尚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太子停在原地,不曾上前,甚至于还拉着自己的手臂一起往假山里边走了走,免得被燕王夫妇发现。
朱棣头顶缓慢的冒出来一个问号。
干什么?
皇爷爷不是都打完人了吗,不会又来梅开二度吧?
不能够啊,真要是这样,我爹怎么可能不劝劝他?
看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
朱棣百思不得其解,跟父亲紧挨在一处,偷眼瞧那边动静。
燕王哭得耳鸣,这样骁勇敏捷的武将,竟连有人靠近都没听见。
反倒是燕王妃反应迅速,先在丈夫手臂上掐了一把,继而迅速低头耳语:“皇爷来了!”
燕王回过神来,红着眼眶看过去,起初还想擦一把脸的,袖子抬到一半儿,却是自暴自弃的把手放下了。
老爷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燕王想,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着妻子起身,一道向皇帝行礼。
皇帝有些僵硬的“嗯”了声,又向燕王妃道:“你且去寻你母后说话,我们爷俩说几句。”
燕王妃心下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觑着皇帝神色,又觉得好像不是来寻人晦气的。
燕王声音有些沙哑的道:“去吧,晚点我过去接你。”
燕王妃略略安心,屈膝福了福身,这才离去。
一时之间,周遭便只留下皇帝并燕王父子,并躲藏在假山之中的东宫父子四人。
燕王怀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梗着脖子始终没有说话,而皇帝踌躇于如何开口,竟也长久不曾言语。
父子俩相对缄默,良久之后,终于齐齐出声。
“父皇,您来此寻我,是有何吩咐?”
“老四,这些年,是爹委屈你了……”
一语落地,四个人惊住了两个。
燕王错愕不已。
作为皇帝年长的儿子之一,皇帝的秉性有多固执刚强,燕王再了解不过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子低头?!
这合理吗?
朱棣心说这他妈的当然不合理!!!
他当场就瞠目结舌!
说起来,朱棣对皇帝的了解,可要比燕王深多了,从前能叫老爷子低头,稍稍和缓态度的,也就是他娘跟他哥两个人,啥时候燕王也上榜了?!
而在这层震惊之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妒忌。
人患寡而患不均,老爷子有那么多儿子,他独独偏心大哥——行吧,大哥是嫡长子,人品才干都出类拔萃,兄弟们心服口服,老爷子偏心点,我们说不出二话。
可是!
他妈的凭什么偏心燕王啊!
他妈的凭什么偏心眼前这个燕王,不偏心咱这个燕王?!
雾草,有黑幕!!!
朱棣扯着脖子朝空间发疯的大叫出声:“爹!怎么回事啊爹?!”
李世民:“……”
朱元璋:“……”
空间里的其余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都当过我爹的皇太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朱棣就跟个被踩了一脚的半腐烂柠檬一样,噗嗤噗嗤的往外冒着酸水儿。
那边燕王也怔住了,嘴唇嗫嚅几下,难以置信道:“爹,你刚才说……”
皇帝将先前那句话说出口,后边的反倒简单了。
他干咳一声,继续道:“老四啊,爹知道你委屈,你觉得爹太偏心你大哥,爹不跟你说瞎话,你们这群兄弟当中,我确实是最偏心他。”
燕王看似板着面孔,实则紧张忐忑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皇帝却在这时候忽的转了口风:“不过老四,在爹心里,你也是很重要、很好的孩子!”
说到此处,他轻叹口气,拉着儿子的衣袖,也不在意身上常服,便顺势席地而坐:“你小的时候,爹忙,是你娘照顾你们更多,等你再大一点,天下大势也已经初步明朗了。”
“你大哥聪明,稳重,品性也没得挑,叫他继承我的位置,对于这天下和皇甫家来说是件好事,而对于你们来说,也是好事啊。”
皇帝道:“所以有些事情,不是爹不疼你,看不见你,爹只是……有点害怕,不敢太过亲近你,如当下这般,你们兄弟友爱,大业无恙,可若是因为我不知道节制的偏爱而使得你们兄弟阋墙……”
“好了,爹,别说了!”
燕王流着眼泪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知道了,我先前并不是妒恨大哥,我只是,只是有一点点……”
皇帝叹息着叫了声:“傻孩子。人心先天就是歪的,看我这么偏爱你大哥,你要是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成圣人了?我又何德何能生下一个圣人儿子来!”
“论迹不论心,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一切终究还是要着落到你的做法上,而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诸王之表率?”
燕王泣不成声。
皇帝见状,则抚摸着他的头顶,徐徐道:“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话不是说来诓骗你,亦或者说来哄你的。”
“老五像他娘,打小就擅长读书写字,你年纪跟他相仿,读书的资质不如他,但是又不服输,老五写一个时辰,你就要写两个时辰,一定要跟他做的一样好才行,你要强,又有一股子韧劲儿,爹都知道。”
“前几年爹病了,你大哥监国,诸王都不得出府,你跟你媳妇每天都在佛堂里替我祈福,之后等我好了,你进宫之后一句都没提,但你的孝心,爹也知道……”
皇帝说到此处,也是老泪纵横:“儿啊,爹也心疼你,可老话说得好,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要是因为太过心疼你,而让你跟你大哥,跟你侄子生了龃龉,那是害了你啊!”
燕王失声痛哭,难以发声,唯有连连叩首。
皇帝拉了几次,竟都没有拉住,遂将两腿往前一送挡住,燕王见状,这才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