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腊梅花已经开了,相隔一段距离,便嗅得独特幽深的香味儿入鼻。
晋王妃看几个孩子感兴趣,便示意保母抱着他们过去瞧瞧,自己则低声问长嫂:“文哥儿……近来仿佛一直都没动静?”
当日宫宴之上,秦庶人殒命之后,东宫二子相争以次子彻底落败收尾,而在此之后,皇甫文也彻底没了声响。
当日在那儿的都是聪明人,眼见着老爷子只是发作了楼氏,便知道他是要保住皇甫文这个次孙的,既然如此,此后数日都不见其踪影,未免便有些奇怪了。
此时听晋王妃提及此事,周王妃也不由得分了些心神过去。
太子妃搭着心腹嬷嬷的手,脸色红润,缓步前行,不徐不疾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些个事情,总有皇爷做主,我们夫妻俩也只是听从罢了。”
晋王妃与周王妃听罢,便知道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至于文哥儿的结果,只怕也是不言而喻了。
她们是太子妃的妯娌,同楼氏又无深交,此时缄默几瞬,却也觉后背微生寒意。
都说本朝天子爱惜骨肉,最有人情味儿,可她们是眼见着秦庶人横死的,如今又没了一个皇次孙。
这二人是皇家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们?
一时之间,晋王妃与周王妃都有些齿寒。
正默然间,却觉一阵幽香近前,抬眼去看,却是几个孩子被保母抱了过来,手里都持了一枝半开半合的腊梅,仰着一张天真稚嫩的小脸,献宝似的将那腊梅花枝递给母亲。
晋王妃与周王妃心里边那点寒意霎时间就被这几个小太阳给烤飞了,笑吟吟的接到手里,还不忘在宝贝儿子脸上狠亲一口。
午后无风,天气又好,先前因皇甫文而生的那一丝阴霾好像没存在过似的,只有那绵长又幽静的腊梅花香,始终萦绕在众人心头。
孩童发出的清脆笑声,妯娌几个的寒暄声,飞鸟的鸣叫与振翅声并往来宫人内侍的请安声汇集到一处,徐徐传入到燕王夫妇的居所去。
燕王连看了几百份奏疏,且还都是琐碎却不得不处置的那种,看到最后只觉得脑仁儿疼,眼前一阵一阵的发乌。
燕王妃的办公桌就在他的斜对面,桌上是半人高的内宫记档,同样也是脸色蜡黄,双目无神。
而太子妃等人就在这时候打他们庭院外路过了。
燕王木然站起身来,到窗前探头张望,这几天他甚至于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并不是木窗,而是铁窗,拦住他的不是父兄的倚重,而是监狱的铁栅栏。
燕王妃木然站起身来,狱友一样,到窗前与丈夫并肩而立,一处放风。
燕王:“她们在干什么?好多人啊!”
燕王妃:“我也想出去散散步……”
燕王:“她们手里拿的什么啊?好像很香的样子。”
燕王妃:“我也想出去摘腊梅……”
燕王:“她们都没有事情要做吗?”
燕王妃:“我也想晒太阳啊……”
燕王:“……”
燕王妃:“……”
夫妻俩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却听一个响亮又明快的声音在外响起,即便没能见到真人,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蓬勃的朝气。
“儿子给娘请安,三叔母好、五叔母好!”
燕王夫妇心知肚明:噢,是皇长孙来了。
俩人不由得将耳朵又往外伸了伸。
太子妃不知道是说了句什么,相隔的有些远,他们显然是听不见,倒是英哥儿的回话,听得清清楚楚。
“皇爷爷这几日精神好了,便记得先前应允我的事情来,他跟我打赌打输了,要跟我一块儿去打兔子呢!”
“只是皇爷爷又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我跟他爷孙两个,好没意思,索性便带几位年长的叔父叔母同去打猎,松松筋骨,这不,正使我来送信呢,可巧就在这儿碰见了……”
燕王夫妇听罢齐齐精神一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几分雀跃与欢欣!
芜湖~
打猎哎!
谁会不爱跑马打猎!
总算可以舒一口气了呜呜呜呜!!!
然后就听见英哥儿在外边说:“这会儿见了您几位,我可就算是通知到了啊,两位叔母晚些时候回去,便着意准备些出行用的东西吧。”
那边晋王妃和周王妃说了些什么,燕王夫妇不得而知,夫妻两个人还在殿里,心却是早就飞到猎场去了。
燕王跟妻子商量:“大胖还小,就不带他去了吧?”
燕王妃皱起眉头:“说来多少遍了,别管儿子叫大胖,多难听啊!”
“好好好,”燕王麻利的应了,又美滋滋的开始盘算:“咱们俩都能骑马,索性就别带大衣裳了,带两身骑服也便是了。”
又说:“这回不骑踏雪去,且试一试月前老爷子赏赐的那匹御马。”
燕王妃兴致勃勃的道:“这回可得记得多带点香料过去,上回带的少了,烤出来的肉都不香,虽说也有御厨同行,但亲手打的猎物,还是要亲自炮制才更有滋味啊!”
燕王哈哈一笑:“我看是你腌的时间短了!”
“嗐,”燕王妃道:“多做点准备总没坏处。”
“哎哟,差点把正事忘了,”燕王赶紧支使一旁的宫人,笑道:“先去温一碗奶茶过来,英哥儿顶着风一路过来报信,想来也冷,叫他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宫人应声,还没等转身呢,就听外边传来皇长孙明快的声音。
“消息已经送到,我这就回去向皇爷爷复命啦!”
燕王:“???”
笑容慢慢消失。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小心翼翼的,面带狐疑的问妻子:“是我的错觉吗?难道他已经进来送完信了?”
燕王妃头顶一片黑云,木然道:“老爷子是不是没打算叫我们俩去啊……”
燕王不太确定的道:“不,不会吧。”
再扭头去看,他原地吓了一跳,抖了三抖。
燕王妃满脸黑气,神情呆滞,好像已经失去了对于这个世界的兴趣,郁郁道:“我不喜欢操持宫务,好累,我想出去跑马,想出去打猎……”
燕王:“……”
燕王吓了一跳,赶紧哄她道:“肯定是哪里误会了,我这就问英哥儿去!你先别愁!”说完,一溜烟追了出去。
朱棣这时候真还没走远,正踮着脚在折腊梅花。
他想带几支去老爷子那儿插瓶,这味道还怪好闻的。
燕王风风火火的杀了过去,人还未到,声已先至:“英哥儿!”
朱棣转过脸来,满面坏笑,还没回应,那边太子妃几人便也笑了。
燕王看看她们,再看看面前的侄子,心中警铃大作,当下板着脸道:“怎么回事?!”
朱棣嘿嘿嘿笑了几声,抱着怀里的几支腊梅,扭头就跑。
燕王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后脖领子。
朱棣:“???”
朱棣原地踏步:“哎?哎哎哎?!”
燕王又问了句:“说,怎么回事?!”
太子妃几人近前来,失笑道:“这混账东西跟我们打赌呢,说肯定能赚他四叔出来,我们不信,没成想……”
燕王:“……”
燕王这会儿可算是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小王八蛋刚才说话的声音这么响亮,感情是逗弄他四叔玩呢!
燕王生生给气笑了,马上就要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不曾想这鬼东西十分奸猾。
眼见着后衣领被人抓住,表面上原地挣扎试图逃脱,实际上悄悄解开衣带上下活动,等到察觉燕王手劲儿那么一松,马上就向下一缩脖子,金蝉脱壳迅速脱身。
燕王只觉手上相互拉扯的那股力度猛地一松,下意识拽了一把,却扑了个空,再去看时候,侄子都跑出去数米远了,手上徒留一件外衣在微风中飘荡,并燕王本人一起在风中凌乱。
晋王妃笑得肚子疼,周王妃也是忍俊不禁,太子妃抿着嘴替儿子道歉:“这孩子太皮了……”
燕王僵硬着摆摆手:“没事,咱们做大人的,不必同小孩子斤斤计较。”
他心里边憋了一股郁气,非得扳回这一局来不可,刚打完瞌睡,第二天上天就送了枕头过来。
燕王夫妇这两日劳苦,自然也是功高,素日里只能任由东宫出入的乾清宫,此时燕王也成了常客。
这日午前,他照例将处置完的公文送到老父处,一转身的功夫,就见内侍总管正持着拂尘责骂一个年轻小内侍。
再往地上一看,好家伙,老爹最喜欢的那枚玉镇纸摔了个四分五裂。
燕王到底是不忍心,便踱步近前:“怎么这么不小心?”
内侍总管见他过来,忙躬身见礼,又道:“可不是?这小崽子毛手毛脚的,竟坏了东西,好在不是皇爷最喜欢的那枚,而是尚宫局送过来的仿品……”
燕王眉头微动:“啊?仿品?”
内侍总管道:“是呢,不然这小崽子哪儿还能有命活?”
燕王又低头去看地上那枚玉镇纸,却没发觉与老爹惯用的那枚有什么区别:“我瞧着倒是很像啊。”
内侍总管道:“不像的话,尚宫局怎么敢送过来?”
又因为与燕王相熟,便多说了几句:“此物精巧绝伦,雕工细致,只是易碎。皇爷着实喜爱,便令尚宫局仿制数枚,用来赏赐诸王,尚宫局刚送了个样品过来,便叫这小崽子失手砸了,好在是皇爷瞧过的,不然……”
燕王心思微动,向他示意地上的碎片:“这事儿就你们俩知道?”
内侍总管微微一怔。
燕王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弯腰将那枚玉镇纸的残骸收起,又拍了拍那小内侍的肩:“得了,这事儿本王替你担了,以后做事小心点,下次可没这么好命了!”
说完,便背着手进了乾清宫。
作为东宫嫡长子、天家皇长孙,英哥儿在乾清宫也是有一席之地的,而燕王因为近来与诸王一并居于宫中,又时常往来于乾清宫内,便也得了一张午歇的床榻。
彼时已经临近午膳,燕王料定父亲必然留饭,遵从母亲指定的政策,紧随其后的就是午睡……
他瞅准时机,悄悄将那枚四分五裂的玉镇纸塞到了大侄子的床褥底下。
为了吓他一下,还专门偷了本大侄子常看的薄一些的书册将其夹住,营造出一时读书神迷,不甚将其带上床榻,继而失手压碎的假象。
英哥儿毫无察觉。
怀着一种计谋得逞的得意感,燕王躺到了自己的塌上,目光却紧盯着相邻小厅里的英哥儿。
他怎么还不睡?
怎么还不睡?
还不睡?
不睡?
睡zzzzzz……
燕王没等到大侄子睡下,近来养成的生物钟倒是起了作用,大侄子这年纪吃嘛嘛香,他可是还加班熬夜了呢!
眼皮困倦的颤抖几下,他睡着了。
朱棣眼瞧着四叔睡下了,这才放轻动作,将隐藏在自己床褥下的那本薄书取出,瞄了眼里边的东西,又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提起茶壶,缓慢走向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