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继续道:“有一件事,先前爹是不打算跟你说的,只是今日咱们爷俩说到了这里,爹也就一并提了。”
“你只管听便是了,听不懂也没关系,只是什么都不要问。”
燕王听得父亲言语中的郑重,遂含泪点头应承。
皇帝拉着燕王的手,态度是少见的慈和:“我这个位置,是要传给你大哥的,将来你大哥百年之后,不出意外,又要传给英哥儿。”
“可人就是人啊,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人有头疼脑热,也没有不发昏的。哪一日后世儿孙当真做出什么要倾覆社稷的昏庸之举,亦或者要谋你性命,你便起事反正吧!”
皇帝此言诚然是心有所感,由衷而发。
文哥儿先前所招供出来的那些,极大的震动了他,而诸王,尤其是湘王与燕王所承受的一切,更令他痛心异常!
老四,这个太子之外最像他的儿子,生就一副光明灿烂的秉性,可就是这样一个傲骨铮铮的孩子,竟然被逼迫到装疯卖傻、猪圈安寝的地步,做父亲的知道此事,情何以堪!
燕王听罢,却是毛骨悚然,立时便要膝行后退,躬身请罪:“爹,儿子不敢——”
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发髻:“你先等等!”
“哎?”燕王被捉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哎哎哎?!”
皇帝道:“你老子不是在试探你,更没有以此敲打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停顿了几瞬,才柔和了声音,继续道:“在爹看来,你是个跟你大哥一样,懂事又不乏分寸的好孩子。如果将来真的到了那一步,爹不怪你。”
燕王怔怔的跪在原地。
他其实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忽然没头没脑的说这么一席话。
但是潜藏在这其中的,对于他的爱护与在意,他却是能够感知到的。
冥冥之中,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连带着灵魂都变得轻松了。
“爹,”他哽咽着道:“你真不是在骗我吗?大哥不会做昏君的,英哥儿——英哥儿也不像啊!你不怕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后起兵谋反吗?”
皇帝道:“怎么会?你是个好孩子。”
燕王又道:“那可是大哥啊,你真的舍得?我死了之后到了底下,你不会打我吧?!”
皇帝笑了笑,回答他说:“不会的。”
某种激烈的情愫在后头翻涌,燕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鼻子里满是酸涩,他忽然间放声大哭!
皇帝很嫌弃他:“你又哭什么啊?!”
燕王哭得停不下来:“我,我头皮好痛,爹你揪的太用力了……”
太子隐身在假山之中,神情温和的看着这一幕,嘴角含笑。
朱棣……
朱棣简直要疯了!
什么鬼!
老爷子主动跟燕王说事若有变,彼可取而代之?!
那可是他的好大儿跟他的好大孙啊!
“所以说他到底凭什么?!”
朱棣愤愤不平道:“我得不到的他却得到了,excuse me?!!!”
李元达不由得说了句:“Judy是挺洋气的呢,还会说洋文。”
李世民抄着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呢是呢。”
朱棣出离愤怒了:“你们有没有人听我在说什么啊?这真是根据真实世界改编的吗?我怎么这么不信啊!”
刘彻吹着口哨,慢悠悠的道:“年轻的Judy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洋人的故事?海里的公主救下了一位遭遇风暴的王子,将他送到岸上,结果被别人捡了漏,最后海里的公主化为泡沫消失了……”
朱棣:“???”
朱棣勃然大怒:“你在暗示我什么?!”
刘彻:“阳光下的泡沫,是彩色的……”
朱棣分分钟原地崩溃:“凭什么啊!”
“他大夏天穿皮袄了吗?!”
“他出去装疯卖傻了吗?!”
“他去睡过猪圈吗?!”
“他吃过屎吗?!”
“他妈的苦都让我吃了,甜头都给他了?!”
“啊啊啊啊啊啊老子不服!!!!!!”
朱元璋:“……”
其余人:“……”
#跳出棋局之后再来看他们,有种长辈再看小孩子的感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都不会有了#
(您有新的朋友发疯啦)(朱棣崩溃)(发疯大叫)(贴地蠕动)(平等的憎恶整个世界)(扭曲爬行)(突然暴起攻击飞禽走兽)(朝每一个路过的人喷吐酸水)
所有人都沉默了,连朱元璋都没作声。
朱棣:“爹你还在吗?能不能解释一下啊,怎么会这样呢?”
朱元璋:“……”
朱棣:“爹?”
朱元璋:“……”
朱棣:“爹,他是不是在试探燕王有没有不轨之心啊?”
朱元璋:“……”
朱棣:“爹,在不在?!”
朱元璋:“……”
沉默。
还是沉默。
“爹你说话啊!”
朱棣原地崩溃:“你别躲在里边不吭声,我知道你在家!”
第167章
燕王妃眼眶微红的折返回去, 再见到几个妯娌和段皇后,脸上难免显露出几分赧然。
众人却都体贴的没有说什么会让她尴尬的话。
段皇后执笔坐在上首勾勾画画,见儿媳妇回来了, 也只是抬手示意她继续入座,晋王妃与周王妃一左一右拉着她坐下,又悄声问。
“事情都解决了?”
周王妃则问:“四皇兄呢?”
燕王妃毕竟聪敏, 回想着方才皇爷的神色,再看皇后此时稳若泰山,便知道此事必然能够顺遂解决, 只是那父子俩究竟会说些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
故而燕王妃也只是有些含糊的点点头,继而低声回答:“放心吧,没事了。”
晋王妃与周王妃俱是灵慧人, 见状也便懂了, 继而几个人又悄悄咬耳朵,嘀咕着道:“母后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呢, 皇爷也便罢了,总归是上了年纪,咱们这些年轻力壮的, 竟也要随从行事……”
皇帝这回的事情给皇后敲响了警钟,说干就干,她立马就风风火火的行动了起来。
先让太医院搞了套五禽戏出来, 又着专人置了荤素得当的每日膳食, 连带着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睡觉,乃至于久坐之后要起身活动, 每隔多少时间就该出去跑跑马这些琐事,也全都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行动纲领出来。
这东西可不是专门给皇爷搞的, 皇爷之外,上至太子,下至齿序前五的亲王夫妇,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这事儿一出,诸王跟王妃们全都懵了。
原因无他,都是成年人,膝下好几个孩子了,谁受得了爹娘这么事无巨细的管啊?
再说,自己王府里边也是一摊事儿呢,怎么能走得开?
更别说他们都已经开府居住,要真是遵从皇后所言行事,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宫里边专程派人前去监督,要么每日往来于内宫之中,这可真是……
诸王与王妃们心里边有些发苦,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儿吐出来。
世人都觉得皇爷固执暴烈,却很少有人知道皇后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儿,这事儿透着几分荒唐,可皇后硬是叫皇爷点头首肯了——皇爷都答应了,你不答应?
你这什么成分啊,竟然这么高贵?
得了,且走且看吧!
……
燕王跌坐在地,放声大哭,好像要将隐藏在过往之中的酸涩彻底发泄出来,又好像是在为父亲先前所说的那些话而触动情肠。
皇帝起初还耐心的等着,不时的作慈父状抚摸儿子头顶,如是持续一刻钟之后,终于还是原形毕露了。
“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动作利落的站起身来,抬腿踢了儿子一下:“回去吧,你娘还等着咱们呢!”
燕王乖乖的应了声,然而先前长久大哭影响之下而产生的生理反应却不受他本人控制,他喉头抽动着,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
太子眼见事情圆满解决,却不愿让弟弟知道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不想让弟弟知道自己与儿子旁观了方才整个过程,看父亲与弟弟先后起身,立时便拉住儿子的手,打算绕行另一个方向,抢在他们前边折返回皇后处。
拉了一下,没拉动。
太子有些诧异,扭头看了一眼,眉毛马上就跳了一下。
“英哥儿,你这是什么表情?”
朱棣非常艰难的控制住自己喷吐酸水的冲动,然而语气里难免泄露出几分不平:“皇爷爷他怎么这样啊!”
我当燕王的时候,老头子把东宫当宝,把我当草,三令五申让我们几个成年的儿子老实听话,不要有非分之想,皇位是他好大儿的。
好家伙,现在换我在东宫了,老头子就跟中了邪一样,马上就开始雨露均沾,怜惜燕王了?!
礼貌吗你?!
太子先是一怔,继而几不可见的皱起眉来:“英哥儿。”
他心绪已然沉了下去,然而语气也好,脸上的神情也好,却都仍旧温和。
粗暴冰冷的态度,并不能够让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瞬间领悟自己想让他领悟的事情,只会让他心生畏惧,在他心里埋下一颗不详的种子的同时,让他不由自主的遮掩住自他的本意,用顺从的假面来欺骗自己。
这显然与太子的本意相违背。
故而他便放弃了抢在父亲和弟弟前边赶回去的想法,半蹲下身来,认真的询问儿子:“为什么这么说?”
朱棣哪能跟他说实话?
也只能迅速拿出了影帝的本领,面色怏怏道:“皇爷爷怎么能对四叔说出‘若事有变,可取而代之’这种话呢。身为天子,不是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吗?”
“如今父亲问心无愧,四叔同样问心无愧,自然无碍,可别人哪知道你们二人之间的情分与信重?这话一旦传出去,必然会生出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波来,好好的一家人、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稍有不慎,怕也会生出龃龉的,叫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太子不意儿子看得如此透彻,心下先惊后喜——这孩子不知道前生之事,难免会生出这层疑虑来。
再想到若今生不得逆天改命,这孩子便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数,太子妃也将于几月之后难产而亡,心中霎时间传来一阵钝痛。
他扶着儿子稚嫩的肩膀,考校道:“你难道不担心来日你四叔有异心吗?”
朱棣摇头道:“四叔不是那种人(四叔你完了!)。”
太子微微挑眉:“若他是呢?”
“倘若圣明天子在位,何惧小人?”
朱棣坦然道:“若是天子无道,民不聊生,社稷困顿,需要担忧的,只怕就不只是一个藩王了。(你是被老头子偏心的人,我们以后再也不是知己了!)”
太子大喜过望,连说了三声好!
有这样的儿子,何愁后继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