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权势事窦敬,又岂非如此?
但是现下再看,却发现未央宫中那位看似愚鲁的天子此行之后更有一层深意……
……
潘晦在那中年内侍的带领下进入未央宫后殿,就见天子正跪坐于坐席之上,静心习字。
他再不敢有从前的轻视之意,扑通一声跪伏下去,以头抢地:“臣有罪,臣万死,伏请陛下宽宏,加恩饶恕!”
“尚书令,不要太拘束啦!”
朱元璋笑容和善,语气温和:“朕难道是那种随随便便对朝臣喊打喊杀的君主吗?”
空间里的皇帝们不约而同的“噫~”了一声。
朱元璋置若罔闻,又问潘晦:“尚书令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想禀告啊?”
天子如此和颜悦色,潘晦反倒心头战栗,丝毫不敢显露释然之态,只继续维持着叩头的姿势,谦恭道:“臣有罪,之前在大殿之上,臣没有说实话。”
朱元璋疑惑地“哦?”了一声。
潘晦遂道:“褚道隆,那名暗中窃取朝臣奏疏透露出去的尚书并不曾自尽,他还活着,甚至于……”
他露出迟疑的样子:“甚至于吐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朱元璋听得皱起眉来,正色道:“是什么事情啊?”
潘晦便从袖中取出一份供状,双手递呈上去:“此人亲口供述,他受窦大将军指使窃取奏疏,任何不利于窦大将军的指控都无法被递到陛下面前。”
说到此处,他眼底流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来:“臣万万不曾想到,窦大将军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收买郎官阻塞天子视听,狂妄到了这等地步,实在令人心惊!”
朱元璋变了脸色,匪夷所思道:“窦大将军……怎会如此?!”
他难以置信道:“这,果真是窦大将军做的吗?”
潘晦声音肯定:“千真万确!”
“朕一直以为,大将军是本朝的周公……”
朱元璋神色黯然,难掩伤怀:“不想他竟行如此悖逆之事。”
潘晦小心的觑着天子面色,试探着道:“既然如此,陛下可要将其明正典刑?”
朱元璋眉头皱起,神色迟疑:“大将军,他对朕有着匡扶之功啊,怎么能因为一个郎官的指控,便使其坐下如此大罪?”
潘晦:“……”
潘晦:“那,那陛下可需要臣暗中监察窦氏一族一二?”
朱元璋:“嗯,怎么不需要呢。”
潘晦:“是否可以请陛下赐臣一道密旨,方便臣侦办此事?”
朱元璋:“啊?这,不好吧……”
万一事败,又或者泄露出去,朕怎么往外甩锅呢。
潘晦:“……”
潘晦:“…………”
陛下你这个样子臣很难办啊!
你既不明着说想要处置窦氏一族,又不给臣便宜行事之权,甚至于连监察之事都说得模模糊糊——你这样叫臣怎么为你尽心?
他心下郁卒,又不敢做声,只得吞下苦果,打落牙齿和血吞。
嬴政都不由得说了一声:“好惨。”
“噫,”李世民道:“老朱你现在好像一个渣男啊!”
李元达:“兄弟,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吧!”
刘彻嘻嘻笑了起来:“渣男都是这样的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对于老伙计们的评价,朱元璋只是笑。
事实上,能名留青史的皇帝,有几个不是面厚心黑的?
他当然不会留下窦敬,但是想将其处置掉,是要有策略的。
窦敬擅权,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是他掌控的太尉之位,是他手中的兵权,他可能在舆论上一败涂地,但是他拥有掀桌子的铁拳力量!
真把他惹急了,他完全有率军逼宫的能力!
虽然穆氏国祚未尽,如此一来,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天下共同勤王,但就算是勤王大军把窦敬抓起来千刀万剐了,也无法使被杀的天子复生了。
既然如此,朱元璋该怎么做呢?
其实很简单啊。
赏赐。
厚赏。
直到赏无可赏!
他赏赐的越多,窦家承受的舆论压力就越大,短时间内窦敬篡国的可能性,反而被压缩到了最低。
他赏赐的无尽多,多到后来的继位者不可能比这更多,也就彻底的将窦敬绑架到自己的船上——你废掉朕,再立别人,别人也不可能给你更多,你还要因为废立天子被天下人骂,甚至被群起而攻之,何苦来哉?!
同理,如果别人在你窦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把朕害了,那你上哪儿去找一个像朕一样无尽封赏你的天子?
大将军,你得保护朕啊!
天子吝啬于赏赐的时候,窦大将军是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权臣。
当天子倾尽所有赏赐的时候,窦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子的看门狗而已。
世间还有比这更忠心、更有能力的狗吗?
没有!
天子虽无权柄,却可夜夜高枕无忧!
只是这法子虽好,一不小心,便会反噬。
狗吃的足够饱,彻底消化掉肚子里的肉之后,是会反噬主人的。
而主人要做的,就是在这条狗彻底消化完之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将其一击毙命!
第47章
尚书令潘晦向天子低头称臣, 三位反正功臣,朱元璋得其一。
又借此良机,将窦大将军伸到尚书台的那只手切断, 自此以后便将阅览天下奏疏的权柄收归掌中。
而朝堂三公九卿,司空耿彰跟司徒石筠是板上钉钉的保皇党,朱元璋得其二。
别忘了, 在此之外,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九卿之一,少府令呢!
这都是靠得住的班底。
且朱元璋选择下手将毛绰搞掉, 并不单单是因为毛绰这个崽种居然敢贪污他老人家的钱(占比90%),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少府这个部门真的太紧要了。
这不仅是皇室的钱袋子,而是一个巨大的杂烩锅。
宫外的山海贡赋归它管, 御膳房归它管, 太医院归它管,皇室的私库、器物、庄园, 都归它管,甚至于它还负责打造兵器、铠甲和部分的军用器械。
统而言之,这个宫城之中, 除去光禄勋跟卫尉负责戍卫率之外,剩下的活儿基本上都是少府在负责,可想而知其权柄究竟有多么紧要了。
这也是最初三位反正功臣彼此博弈的结果。
窦大将军为太尉, 执掌兵权, 领太常、光禄勋、卫尉三卿。
其中,现任卫尉便是窦大将军的长子武城侯。
但是, 倘若将宫城戍守尽数交付到窦大将军手中,另外两位反正功臣的安全感无疑会大大降低, 所以作为妥协,耿戎成为了光禄勋,与窦大将军之子武城侯共分戍宫之权。
而尚书令潘晦的嫡系毛绰,则顺理成章的占据了戍守之外的权柄,是为少府令。
朱元璋作为新帝,摸兵权容易惹人怀疑,摸钱总行了吧?
现在,这个曾经结构严密的三人组织,已经被他撬开了一条缝。
……
光禄勋耿戎下了朝,值守结束之后,便登上车马准备返回家中。
走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敲了敲车壁,吩咐道:“改道,我要去拜见大人。”
这个“大人”,指的就是他的父亲,司空耿彰。
耿戎的母亲早已经去世,耿彰又无姬妾,此时便独居在城东的老宅之中,只是他门生众多,隔三差五前去拜会,倒也不显得孤寂。
耿戎到了门前,便亲自前去门房处说话:“大人可在家中?”
门房道:“在的。”
耿戎便愈发客气几分:“还请为我通传。”
门房道了声“不敢”,匆匆入内,不多时,传话出来:“老爷说今日不想见客,请您回去。”
若是往常时候,耿戎说不定真的就走了,只是今时今日,朝局风雨变幻,他如身在浓雾之中,实在需要有人襄助,指点迷津。
当下便道:“今天朝中发生大事,我独木难支,急需父亲指点,还请再为通传!”
门房听罢也不禁有些讶异,再次通传之后,终于出来说:“老爷让您进去。”
耿戎道了声多谢,举步进去,就见父亲耿彰正端坐在书房案桌之前,看他来了,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赶忙敛衣行礼,不待耿彰发问,就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了,最后道:“为今之计,奈之若何?”
耿彰听罢面露讶色,思忖之后,眉宇间不由得闪过一抹了然来。
却不直接回答,而是问他:“当今之世,你是想做国臣,还是想做国贼?”
耿戎遂正色拜道:“我当年起兵举事,是为匡扶天下,岂有为贼之心?”
耿彰道:“现在也仍旧这样想吗?”
耿戎再拜道:“现在也仍旧这样想。”
耿彰点点头,却只道:“你记得这句话,如此行事,便足够了。”又合上眼,有些疲惫的往隐囊上一靠,不说话了。
耿戎听得若有所思,再见状,就知道父亲不会再跟自己说话,最后向他行个礼,放轻动作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耿彰方才重新睁眼,遥遥望着未央宫方向,神色似是诧异,似是豁然,低声喟叹道:“……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
姜家这两天着实走背运。
姜丽娘病刚好了没两天,元娘也跟着病了,症状跟姜丽娘前两天一模一样。
得了,好好养着吧。
姜丽娘又挑起担子,进京卖豆腐脑。
这真不是什么好活计,清晨天还灰蒙蒙的时候就得起身,挑着扁担,就着夜色赶路,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抵达长安城门,看门开了,再紧赶慢赶到柳市去,找到自家租赁的位置,开始卖豆腐脑。
前世姜丽娘活了小三十年,肩头扛过最重的东西就是书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挑着几十斤的扁担行走如飞。
其实也有轻便一点的办法,就是花二十个大钱,连人带筐,坐同行运菜的大车。
只是姜丽娘也好,元娘也好,都舍不得。
二十个大钱,能干多少事啊!
又不是没长腿!
好在姐妹俩从小就是劳碌命,苦吃多了,倒也不觉得这段距离有多难熬,至于安全……
也不知是幸也不幸,姜丽娘托生在长安京畿附近的一处村子里,要说阔绰吧,那肯定不算阔,但要说穷——京畿都穷,这天底下还有富足地方吗?!
而安全就更加不用说了,哪有强人敢在京畿劫道啊,而每到日出前的两个时辰,整条道上都是去长安讨生活的小贩儿,想出事都难。
本来姜家是有些积蓄的,甚至于还买了两头毛驴,一头拉磨,一头骑乘。
费氏算得明明白白的,以后儿子要是聘媳妇,一头毛驴也是很拿得出手的彩礼了,一公一母,备不住还能生出个小的来呢。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小驴子还没生出来,姜丽娘的爹姜满囤(多么朴实无华的名字)害了一场重病,吃药吃走了一头半毛驴,另外半头驴塞给姜满囤的上司了……
在衙门干活儿可是个美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这会儿姜满囤病倒了,多得是人想要取而代之。
费氏有些精明,马上去给管着姜满囤的小吏送礼,总算是保住了这份糊口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