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丽娘的心里,对这个时代,一直有一种站在现代文明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
这里人的落后,愚昧,没有经过现代文明的熏陶,而她姜丽娘,是一个不同于这群土著的文明人。
石先生的话之于她,可谓是当头一棒,径自将她敲醒!
她有什么好骄傲的?
古人用了几千年的制度,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几千年传续下来的文明,难道尽数都是糟粕?
她所谓的尽力帮扶能帮扶的人,不也是建立在天下太平、京畿安泰的前提之下吗?
如若失去了石先生所说的秩序和纲纪——
她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无根浮萍,根本无处落脚?!
姜丽娘大受打击,神色颓败。
石先生见状,便柔和了语气,谆谆善诱道:“你的心当然是好的,但人力终究有穷尽。只有建立起贫者可以得到救济、老弱可以得到匡扶的制度,将其切实、长久的落实下去,才能真正的给予他们保护。你觉得呢?”
姜丽娘起身,正色向他行礼:“是小女狂妄,贻笑大方了。”
“不,”石先生摇头:“你……”
他神色有些复杂,良久之后,终于道:“你很了不起。”
姜丽娘只觉脸上发烫,烧得厉害:“您快别羞臊我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说法罢了。”
石先生说:“我难道是会说假话宽慰别人的那种人吗?”
他注视着面前十几岁的少女,徐徐道:“你身上,有一样非常了不起、当代几乎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珍宝。”
姜丽娘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是什么呢?”
石先生告诉她:“是反抗。是反抗的胆气与精神。你居然敢反抗圣人!”
姜丽娘有些错愕。
石先生则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弟子了,小娘子,你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吗?”
拜师啊?
姜丽娘有些向往,又有些迟疑。
这个年代的拜师,跟现代的老师可不是一回事啊。
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仅次于父母双亲的存在,弟子要承袭老师的道统,老师的敌人就是弟子的敌人,老师甚至可以操办弟子的人生大事,说是小号的爹,可毫不过分……
“怎么还犹豫了呢?”
石先生见状,便假做不满:“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弟子,却不得其门吗?”
姜丽娘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却很圆滑:“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知爹娘?届时叫他们一道登门拜访,才能显出对先生您的看重呢。”
“没有时间叫你回去问过父母,你现在自己拿主意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石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抬起下颌,向牵驴老仆示意:“告诉她我是谁,咱们也过一回仗势欺人的瘾!”
牵驴老仆苦着脸说:“您还是治学大家呢,仗势欺人可不是这么用的。”
然后瞥一眼姜丽娘,跟这行事有些毛躁的小娘子说:“好叫你知道,我家先生乃是先帝与诸王的座师,刚刚卸任的司徒石筠石公。”
姜丽娘瞬间被这几个金光闪闪的标签砸晕了!
司徒,三公之一!
先帝跟诸王的老师——啊呸,什么先帝跟诸王啊!
芜湖~
她立马调转方向,分外殷勤道:“老师,师兄们的家世可真是显赫鸭!!!”
第48章
姜丽娘出门卖了一趟豆腐脑, 却捡了个师傅回去,之于她而言,着实是天大喜事。
彼时石筠无事, 便与她一道往西堡村去。
石筠骑驴,姜丽娘仍旧挑着她的扁担,师徒俩一路上寒暄着:“家里边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姜丽娘就告诉他:“父母俱全, 上有一兄一姐。”
石筠又问:“哥哥姐姐都多大了?”
姜丽娘说:“哥哥比我大三岁,今年十八岁,姐姐只比我大几个月, 今年十五岁。”
石筠脸上便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来:“噢,并非同父同母啊。”
“是堂姐,不过,同亲姐姐是没什么两样的, ”姜丽娘说:“伯父伯母很早就辞世了。”
石筠点点头:“家风和睦。”
姜丽娘颇为自豪:“虽贫苦些, 却是忠厚人家!”
石筠笑了笑,便不再问了。
一路到了西堡村附近, 遇见的熟人便多了,再见石筠跟老仆是生面孔,难免要问同行的姜丽娘两句:“丽娘, 这是谁啊?”
姜丽娘回答:“是我刚拜的老师。”
来人或者露出一点惊奇的表情来,大概意思是“小娘子咋还拜师呢,拜也该找个裁缝亦或者绣娘教啊”, 又或者笑呵呵说两句含糊过去, 更也有面露嘲讽之色的,姜丽娘也只当成没看见就是了。
秀才哥中了举人之后就来退婚, 对于姜丽娘在村里的名声,或多或少有所影响。
都知道是秀才中了举人之后嫌贫爱富想攀高枝, 背地里也难免说这是当代陈世美,只是真的到了举人老爷面前,谁敢说出来呢?
得了举人功名,已经可以授官了,而姜家,也只有一对在衙门抄录文书的父子,并一双在柳市卖豆腐脑的姐妹罢了。
如是一来,难免就有人说姜丽娘福薄,当不成举人老爷的娘子,更有甚者,踩着姜丽娘捧举人老爷臭脚:“举人老爷是下凡的文曲星,哪能娶一个卖豆腐脑的娘子啊,叫谁知道,都要说不配的!”
还有人撺掇着说把姜丽娘娶过去,做个妾也就算了,只是被举人老爷的娘给否了。
退掉早先订的这门亲,就是为了叫儿子找个高门小姐,再在婚前搞一个从前订过亲的妾,这不是故意扎人家的心?
有看上儿子的人家,怕也不会许了。
举人老爷的娘带着婚书与二十两银子到了姜家,说是找大师算了,两个孩子没有这个姻缘,对不住姜家女孩儿,二十两银子全做赔礼了。
费氏缺钱,也馋银子,这会儿却不想要,这哪儿是银子——是她闺女被人揭下来的脸皮啊!
姜家是村里的大姓,当年那孤儿寡母到村里来,怕受人排挤,这才跟姜丽娘定了亲事,从建屋到田亩徭役,姜家人前前后后帮了多少啊,现在一朝得势,他们就来退亲!
要是依从费氏的本心,就应该把这倒霉婆娘赶出去,再那倒霉秀才念书的地方闹一场,好叫人知道这表面上念着圣贤文章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姜丽娘自己出面,落落大方的收下了银子,跟举人他娘客气几句,把人送走了。
“何必呢,他们家恶心,钱又不恶心。”
姜丽娘把银子收下了,反倒劝费氏:“能早早说开,倒是还好,他们家要是再狠心一点,把我娶过去药死了,照样再娶一个,咱们家能怎么样?民告官,哪有那么容易啊!”
说完,就挽起袖子去做饭了。
留下费氏一个人在屋里流眼泪。
憋屈,委屈,心疼女儿,也恨自家没出息,被人这么欺负。
到了晚上,姜满囤沉默着不说话,费氏咬牙切齿的叮嘱儿子:“好好念书,给你爷娘争口气,给你两个妹子撑腰!”
姜宁用力的点头:“我会的,阿娘!”
姜丽娘默不作声的扫过哥哥头顶,垂头丧气的把眼皮耷拉下去了。
唉~
倒是举人的倒霉娘回家之后觉得有些惋惜,同儿子说:“姜家那个小娘子,倒真是有些气度,可惜了,出身低贱,仕途上帮不到你。”
该气的姜丽娘都气完了,现在被人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也能自动无视,就她这倒霉的第二世,真要是生气,早该气死了。
倒是石筠看出些端倪来,颇赞赏她宠辱不惊的品性,又主动问:“这里边是有什么缘故吗?我觉得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呢。”
姜丽娘就把倒霉举人跟倒霉举人他娘的事儿给突突出来了。
这一回,连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牵驴老仆都怒了:“忘恩负义,什么东西啊!”
石筠向来护短,听说自己刚收的关门弟子被欺负成这样,马上问牵驴老仆:“我的印绶可带了吗?”
牵驴老仆忙道:“怕先生出门太过张狂,在外被打,但凡离家,都是带在身上的!”
石筠白了他一眼:“第一句便不必讲了!”
又说:“给我。”
牵驴老仆便从行囊中取出一枚系着紫色绶带的金印,挂到了石筠身上。
石筠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的坐在那头老驴身上,示意姜丽娘:“前边引路,看师傅给你撑腰——”
姜丽娘挑着扁担往前跑了两步,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女版沙僧,无语凝噎了几瞬,赶紧引着人往自己家里去。
向来少有外人至此的村子里来了个上了年纪、相貌威严的老者,旁边还有个老仆帮着牵驴,即便驴的成色差了点,总还是有些能唬人的。
还有人眼尖,瞧见老者腰间悬挂着的金印紫绶——若是在地方乡野,这东西或许没人能认得出来,但是到了京畿周边,还真有几个有见识的人在。
“这是高官才会有的印绶啊……”
“那是几品官的印绶?”
“我又没当过官,哪能认得出来?!”
石筠的气度,是经历过荒帝那种极品昏君考验的,更何况是几个乡野小民呢。
没人敢去找他搭话,就只能去找敢搭话的姜丽娘。
“丽娘,那是哪位老爷?”
姜丽娘挑着担,告诉他们:“这是教导过先帝与诸王的治学大家,刚卸任没多久的前司徒石筠石公。”
这几个金光闪闪的标签前不久能砸晕姜丽娘,现在照样能砸晕这群乡民。
皇帝的老师,还曾经位列三公啊——
整个西堡村都被轰动了。
姜丽娘又取了些钱给村里人:“劳烦您跑个腿儿,到县衙去喊我阿爹回来,石先生要收我做弟子,非要经过我阿爹同意不可。”
对方木呆呆的收了钱,说:“这祖坟冒烟的好事,他咋会反对呢?”
姜丽娘:“……”
好在对方反应还算迅速,回过神来之后,赶紧回家骑驴,往县衙去给姜家父子送信儿。
费氏正在家里边泡豆子,元娘还有些发烧,正躺在塌上休息,忽然听见外边嘈杂起来了,都觉得有些奇怪。
费氏擦了把手,把自家门打开,好家伙,家门口乌压压堵着一群人,简直是水泄不通。
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再看周围人都喜气洋洋的,表情上也不像是坏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问是怎么了,就见自己闺女挑着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骑驴的老头儿。
这下子,费氏可摸不着头脑了。
咋回事儿呢?
再听姜丽娘讲了老头那个金光闪闪的身份,费氏原地傻眼了,再回过神来,狠狠在闺女背上拍了两下:“你这丫头,可真是出息啊!咱整个西堡村的地界儿,就没被位列三公的人踩过!”
姜丽娘差点被亲娘拍得岔气儿,倒还惦记着元娘:“姐姐呢,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