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得蒙传召,燕鸿便迅速整顿了衣冠,心里边暗暗加了几个小心,稳步入内,向坐在床边的天子行礼。
天子温和叫他起身。
燕鸿谢了恩,目光不露痕迹的落在巴陵王身上。
他的傻逼老板正坐在塌上,神色隐隐带着几分……振奋?
天子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燕鸿心头微微一跳,难免心生忐忑,就在这时候,巴陵王注意到了长史兼堂舅的目光,悄悄递给他一个亮晶晶的眼神。
燕鸿:“……”
而天子的态度却很和煦,问起他因何入仕,师承何人,末了,又随口考校他这几年来为长史的经历。
燕鸿一一答了,察言观色,心也渐渐安了。
他在观察朱元璋,殊不知朱元璋也在观察他,把想问的问完了,不由得同老伙计们道:“不错,是个可堪造就之人。”
朱元璋叫人细细的查了巴陵王与巴陵王府的一干属官,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巴陵王诚然有些出众的才干,但隐藏在他背后的这个王府班底,才是真的难得。
而这个班底的核心人物,无疑就是王府长史燕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政务也好,人情往来也罢,俱都是个中好手。
朱元璋今日来此,一是为了赚巴陵王入彀,二是为了从巴陵王手底下挖人。
小老弟有如此人才,给王爷打下手可惜了,来给朕打工,物尽其用吧!
人才的选拔是双向的,朱元璋品评燕鸿的能力,燕鸿也对于这位年轻天子的政务娴熟程度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些?
若是单纯想找王府,亦或者找自己的茬儿,何必要天子亲自出马呢!
除非是……
燕鸿心里边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而下一秒,朱元璋就将他的猜测落到了实处:“燕卿有如此才干,为一王府长史,实在是可惜了,朕有意使你往尚书台任职,为一曹主官,不知你可愿意?”
说完,又转过脸去,问巴陵王:“皇弟可愿割爱?”
窦敬既然倒下,剩下两位反正功臣的权柄,也要逐步被削弱,尤其尚书台,更是重中之重。
朱元璋不介意燕鸿的王府出身——潘晦、耿戎这两个一度跟窦敬齐名的反正功臣他都照样在用,区区一个巴陵王长史出身,算得了什么忌讳?
刘彻号称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提拔了卫霍,他朱元璋难道便是拘泥于门户之人?
想当年,老朱还干过直接擢升一秀才为户部尚书的事呢!
噢,顺带提一嘴,那个秀才名叫曾泰……
依从巴陵王的本心,是想带着这位得力的长史往大司农去任职的,只是转念一想,大司农怎么能跟尚书台比?
更何况,那可是天子亲口许下的一曹主官!
堂舅有了前程,巴陵王只会为他高兴,只是二人相识相交多年,毫无挽留便将人送走,未免会有冷淡之嫌,惹人伤心。
巴陵王想到此处,便轻声道:“如若长史……”
他堂舅都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燕鸿听完哈哈大笑,毫无眷恋不舍,满面春风得意,那笑声简直震动梁柱:“陛下赏识,臣岂有不从之理?臣稍后便将王府中事交代清楚,明日便可往尚书台任职!”
巴陵王:“……”
巴陵王默默捏紧了拳头。
朱元璋却不曾注意到这一点,目的达成,便欣然起身离开,临行之前还不忘拍了拍燕鸿的肩膀以示鼓励:“好好干,朕从来不会亏待为朕办事的人!”
燕鸿用力的点头:“臣必然不负陛下之望!”
皇帝们在空间里笑出了猪叫声。
朱元璋:“???”
朱元璋很不爽:“笑什么笑,你们有事吗?!”
李世民笑的喘不过气来:“地狱笑话,老朱从来不会亏待为他办事的人!”
刘彻作说书状:“话说蓝玉到了地府,三年都没有吃饭,周围鬼很奇怪,都问他,说你不吃东西吗?虽然是鬼,饥饿感不强,但总还是有这种感觉的吧?”
李元达接了下去:“老朱,你知道蓝玉是怎么回答的吗?”
朱元璋:“……”
朱元璋臭着脸问:“怎么回答的?”
嬴政以手支颐,说:“蓝玉当场用刀把肚子剖开,说——你们看,这是我在人间时陛下给我画的饼,吃完这么多年,肚子还是很饱!”
第59章
巴陵王还在养病, 朱元璋做戏做到底,不许他出门相送。
故而等到燕鸿一路将天子送出了巴陵王府,再回到卧房之后, 便见巴陵王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眼睛里恨不能直接射出来两把刀子才好。
燕鸿又好气又无奈:“我的好外甥,你这是干嘛啊?”
巴陵王皮笑肉不笑:“嚯, 这话不是该我问您吗?不是都找好下家了吗,您还来这儿干什么?不去把府里的事情交待交待,然后赶紧去尚书台就任?”
燕鸿听得失笑:“老大不小的人了, 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他坐到床边,看左右无人,这才语重心长道:“从进王府一直到离开,陛下总该才在府上待了多久?只是看院落整洁、仆从有序, 便觉得我可托重任, 担当尚书台一曹主官吗?这种话,也只有王爷你才会信!”
巴陵王听得愕然, 脸上愤愤之色尽去:“你的意思是……”
燕鸿引着他往下想:“尚书台是什么地方?那是整个皇城的权力中心啊,以当今天子的识见与韬略,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选人进去, 又是担当一曹主官这样的要职?”
他神色感慨,眉宇间隐约显露出几分终于为人赏识的欢快与得意:“陛下今日到府上来,便是为了我, 别无他意!”
巴陵王:“……”
啊这?
有些小人做事是拉一踩一, 你倒好,拉自己起来, 直接把我炮灰掉了啊?!
巴陵王听得老不舒服了:“你放屁!”
他呲着牙说:“皇兄是来请我出山担任大司农的,捎带着叫上了你!要不是我跟皇兄夸你, 你以为你会被起用?!”
燕鸿听罢却是一怔。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进入内室之前,天子与巴陵王究竟说了些什么,后来自己被天子选入尚书台,竟也把这茬儿给忘了。
燕鸿正色起来:“陛下是令王爷往大司农去任职吗?担任何职?”
巴陵王挺胸抬头道:“我天潢贵胄,天子堂弟,当然是要为九卿了,大司农舍我其谁?!”
燕鸿听完,一瓢开水泼他身上了:“王爷知道大司农官署如何运转吗?知道刍稿税、算赋、赀赋如何计量吗?知道如何维持各地粮仓谷粟平衡吗?知道大司农设置在天下各州郡的分属机构在地方上是如何运行的吗?”
巴陵王被他问住。
然而语滞片刻,他很快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大司农官署该当如何运转,了解刍稿税、算赋、赀赋,但是对于具体各个地方的实施与征收不甚清楚,我了解如何维持各地粮仓谷粟平衡,但只是纸上谈兵,而对于大司农设置在地方上的分属机构如何运转,我的确知之甚少。”
“不过,”他神色郑重:“我要做的是大司农,而不是一小吏,不必对任何事都知之入微。任命合适的人去做他能做的事,总览财政大局稳妥,这才是大司农要做的事情。”
巴陵王说到此处,先前脸上的调侃之色消失无踪,执着燕鸿的手,正色道:“舅舅,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怕我出事,但我是真的想去做做看。我知道财政一事关系重大,牵涉到天下无数黎庶,我不会乱来的。司农府只是缺了主官,又不是缺了干吏,我若有不解之处,难道没有嘴吗?几位佐官也不会眼看着我胡闹的。”
燕鸿听罢,神色微动:“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巴陵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天子之所以选我去做大司农,是因为手头上暂且没有得用的人选,但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他的赏识和胸襟。不是谁都有胆气起用曾经跟自己争夺储位的人的。”
他神色中浮现出几分黯然,手扶在床柱上,怏怏道:“易地而处,我是决计不会用他的。就心胸而言,我不如他。”
燕鸿道:“说不定他不怀好意。”
巴陵王却笑道:“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能铲除窦敬,难道便不能铲除我吗?可是他没有。”
他的目光逐渐坚毅起来:“我也是高祖皇帝的子孙,身上也流淌着穆氏的血脉,天子能匡扶社稷,铲除权臣,我纵然有所不如,难道便不能为天下出一份力,尽一份心吗?!”
燕鸿沉默许久,终于释然一笑:“真是长大了啊,像是个男子汉说的话!”
巴陵王笑容灿烂,笑完又把话题绕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了:“怎么,是我哪里对不住你吗?蒙听天子征召,你就那么急着想走?!”
燕鸿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谁不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你也知道,我与耿氏有隙,不然,我也不会久为王府长史。窦敬倒了,耿戎却是还在,此番有幸承蒙天子征召,我实在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自家亲戚的事情,巴陵王自然是知道的,一时也是默默。
就听燕鸿又道:“还有就是……”
巴陵王道:“就是什么?”
燕鸿摩拳擦掌,满面憧憬道:“在尚书台的俸禄,肯定比当王府长史多吧?!”
巴陵王气道:“你怎么不掉钱眼里去呢!”
气完了又道:“今天晚上,在府上设宴,一起喝一杯吧,当做为你送行。”
燕鸿自无不应之理:“好。”
略顿了顿,又说:“虽然这个月没法全勤了,但俸禄还是要给的,亲戚归亲戚,钱的事儿不能马虎。”
巴陵王:“……”
巴陵王都给气笑了:“您都是要去尚书台做一曹主官,赚大钱的人了,还稀罕这仨瓜俩枣?”
燕鸿“嗳”了一声,笑眯眯道:“这世上哪有嫌钱多的啊!”
……
朱元璋离了巴陵王府,却没往石家去——他知道元娘不在那儿。
而是去了临街的一处吃食铺子。
那铺子的名儿也有意思,叫一豆九吃。
顾名思义,就是用豆子做的九种吃食。
豆腐、豆腐脑、豆浆、豆皮、豆豉、豆酱、腐竹……
当初刘财主夺走了姜丽娘的豆腐方子,也夺走了豆腐的经营权,在他的推广之下,豆腐这种新鲜的吃食在短短数日之间,便被搬上了长安官宦人家的餐桌。
之后姜家兄妹被石筠收为弟子,刘财主马上乖觉的上门致歉,顺手把罪责都推给了上门的管事,再等到他听说姜宁谋了官身,成了正经的朝廷官员,更是马上将刘家开设在长安的豆腐店双手送上,希望以此了结这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