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闻言回头道:“可是现在我的自由,我说了不算。”
月白色的身影在门洞中消失,沈母抚着胸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寄月觉得帮沈家搬家的苦力中肯定有荀引鹤的人,或者根本就是他派来的,整个后院都进行过精心的设计,与前院的粗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推门进去,房舍内的装饰精致典雅,颜色分布明淡有序,交相呼应,一应的布置都只考虑了江寄月的偏好与方便,很显然,这里是为她独居准备的。
江寄月解下披风,侍剑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江姑娘,与别院所连的后门便在耳房那侧,你起居一应需要的东西都由别院的仆妇打理好,送过来,不必再与沈家一道生活。”
江寄月点点头,示意她自己知晓了。
侍剑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江寄月道:“有话直说就是。”
侍剑道:“属下脚程快,加上驿马,也能日行七百里,不消动用相爷的权势,单属下一人也能寻回姑娘,因此姑娘还是好好跟着相爷,莫要动离开上京,回香积山的念头,不值当。”
江寄月一双眼毫无感情地看了侍剑一眼,道:“我知道了。”
第32章
江寄月的一应吃穿用度都由仆从穿过角门替她送来, 她根本不用去前院,于是索性落了个爽利, 整日只待在后院翻从荀引鹤书房里寻来的书, 至于沈知涯的伤好与否,她并无闲心去关照。
只是她倒有几件事需向荀引鹤问清楚,可不知他这几日是公务繁忙还是被其他的事牵绊住了, 并没有来找她。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这夜,江寄月正在灯下看书, 忽听得廊檐下有足靴踏过落叶的响动, 她起身望去,见多日未见的荀引鹤披着月色向她走来。
他大抵是下值后就直接过来的, 连一品大员的官服都没有脱下,走动间温润的眉眼中添了几分万人之上的威严。
他见了江寄月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便笑:“养了这些日,面色终于红润起来了, 只还是太瘦。”
江寄月下意识瞧了眼妆镜中的自己, 大抵是沈知涯倒了霉, 又不来烦她, 她这几日心情舒畅许多, 连噩梦都少了好些, 能休息好, 自然就养了些回来。
“唔, ”江寄月随口道,“你倒是清减了些。”
荀引鹤的眉眼中透着些倦色, 脸骨也清癯了许多, 渐渐展露出锋利的气质来, 他听到江寄月这样说,倒是笑了下,那些威严锋利便如冰消雪融,只剩春意漫柳枝。
他道:“这阵子确实忙得茶饭不思,卿卿也心疼我下,陪我再用点饭。”
江寄月道:“在我这儿?”
她忽然想到存放衣裳的箱笼里是备着荀引鹤的常服的,可见他起初就预备在她这儿下榻休整。
虽则前院还住着江寄月名义上的夫君与婆婆,但荀引鹤也能视他们为空气,偷/情偷得理直气壮,好似他与江寄月才是正头夫妻。
荀引鹤道:“在这儿挺好的。”
他握起江寄月的手,教她:“帮我宽衣。”
一品大员的官服就是荀引鹤身上的盔甲与责任,他穿着它,需要无所不能,需要顾全大局,需要指点江山,可是当脱去朱红色的补服,露出的他柔软疲惫,也会带着一个人该有的小情绪。
江寄月帮他把衣服挂上屏风,荀引鹤在她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鼻尖嗅到她身上独有的丹桂与太阳的香味。
他道:“不要动,让我抱会儿。”他的声音也带着倦怠。
江寄月侧了侧头,荀引鹤柔顺的黑发从她的颈侧擦了过去,发丝柔柔地挠在她的肌肤伤,像是一种微妙的撒娇。
他们二人的身影交融在一处,从墙面上看去,荀引鹤后拥的姿态当真是亲密无间,情意绵绵。
江寄月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温存感到了束手无措,难以应对。
若荀引鹤来她处,单刀直入就为了ᴶˢᴳ寻欢,她早早备好了酒水,趁他去洗漱时猛灌一坛,在床上睡到人事不知也就应付过去了,可荀引鹤偏偏要带着清醒的她在昏黄的灯烛下沉沦温情,江寄月便有些难以招架了。
江寄月只得找话讲,想要消解点逐渐推积起的温馨,她道:“夜里凉,你衣衫单薄恐怕会感染风寒,先穿上外衣吧。”
糟糕,原意是想给荀引鹤找点事做,好让他放开自己,可是话出口才发现这话还不如不说,说了倒显得更暧昧了。
荀引鹤喉咙间发出低笑,道:“好,那麻烦你替我取件常服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松开了手,江寄月如得赦令,忙三步并两步,打开箱笼寻衣。
隔壁的堂屋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大概是那几个从未照面的仆从在摆饭了。
江寄月取来一件象牙白的常服,荀引鹤握着她的手示意她帮忙穿上。
帮人穿衣的亲密与拥抱不遑多让,江寄月的手指免不了要在他的身上游走,便是两人在最亲密时江寄月都不曾在他身上放肆,但如今全做了。
江寄月说服自己,好歹还有件底衫留有缓冲余地,双方尚未突破又一层亲密的防线,但荀引鹤忽然闷哼了声,虽则低沉,可那含着的暧昧也撩人至极。
江寄月的手就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瞪着荀引鹤,连往下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脸却像是被蒸过般红了个彻底。
她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想给腰带打个结,看下摆的布料还有些褶皱就顺手扯了下。”
可究竟怎么扯到那,她又是满脑子空白,死都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荀引鹤掀眼看她,白玉的肌肤也微微泛红,但还算镇静,道:“无妨,总归是要熟悉的。”
江寄月脑子更是轰鸣阵阵,几近停摆。
荀引鹤道:“卿卿有此失误,也是因为不够熟稔,无论是对我的身体还是对帮我穿衣这件事,所以这事我也有些责任,日后一定勤加练习,让卿卿早日熟能生巧。”
江寄月憋了半天,终于在脸红到快冒热气的状态下,憋出了三个字:“登徒子!”
荀引鹤清朗一笑,握住江寄月的手,道:“走吧,用饭去。”
之前的所有疲惫似乎随着笑声一扫而光了。
真好,荀引鹤想,江寄月就是他的安神香,无论心里有多少的不痛快,见一见她,就像是见了天底下最美好的事物,总能很快从烦闷中解脱出来。
江寄月是早用过饭了,荀引鹤便亲手给她舀了碗酒酿小圆子,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他岂止是没用晚膳,连午饭都是随便吃了两块糕点就应付了过去,只是饿过了头,早没了食欲,之所以还强迫自己用点,也只是为了养生。
江寄月不由地问道:“你这些日子都是在为林欢的案子忙吗?”
荀引鹤道:“你怎么会想到林欢的案子上去?”
对于江寄月来说,林欢的动机,手脚都已经审清楚了,人证都在,林欢也不否认,那么在她眼里,林欢的案子应当结束了,荀引鹤再要忙,也不该忙这件才是。
可她偏偏问起林欢来。
江寄月道:“我从前长于乡野,对朝堂之事确实不甚了解,可好歹进过一次宫,陛下也推心置腹说了些话,所以我难免有些自己的见解。”
荀引鹤抬手为她倒了盏茶,道:“愿闻其详。”
江寄月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见荀引鹤是这个态度,心里顿时轻松说了不少,说话时的顾忌也略去了许多,她道:“林欢如此针对爹爹,不单单是因为爹爹是陶都景的学生,还因为他讨厌世家,对吧?爹爹的死,有世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荀引鹤能猜到江寄月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郑重,可是也没有料到江寄月竟然可以一步想到位。
他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江寄月道:“你不是叫侍剑把沈知涯的事与我说了么,林欢不只想……我,还想把画画下来。这个做法简直就是对爹爹名誉最后的赶尽杀绝,正经变法的是陶都景,又不是爹爹,林欢没必要因此这般报复爹爹,想来是有其他理由的。”
这也是江寄月辗转反侧时想明白的,彼时她为自己躲过一劫而冷汗直冒,可是后来一想,若是当时荀引鹤没有施以援手,她会如何?江寄月很快明白了,她不会如何,因为她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江左杨的女儿这个身份。
生前江左杨已经足够声名狼藉了,身后却还有人不肯放过他,要把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污染了,成为最后一盆泼向他的脏水。
江寄月道:“那天进宫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好好想想,这两天静下心来了,却是觉得哪哪儿都有些不对。陛下说爹爹的死讯被县令隐瞒,可爹爹生前是能把书信送进宫廷的,区区一县令长没有这个本事断掉爹爹这条通讯之道,我想背后一定有人在驱使那县令。要知道爹爹声名显赫时,那县令都恨不得亲自上去帮爹爹抬轿,后来陶都景变法失败,翻脸翻得未免也太快,而几乎是同时,风向就变了,爹爹立刻就成了万民打骂的对象,这背后的舆论若说无人操控我也不信。”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文帝说要平反江左杨的名声还得靠荀引鹤。
虽然那时受林欢故意不选人才参与变法的事影响,江寄月下意识把这句话解释为,需要靠荀引鹤推举人才。
但后来江寄月仔细回想了史书上记载的几次变法,大多是在选人用人上,都是由变法者一手抓,怎么到文帝这儿,林欢一个尚书就敢违背文帝的命令了,选些乱七八糟的人到任上去了。
而文帝说的要依靠荀引鹤推举,其实说的就是这一层面上的推举?
她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道:“你就差把‘都怪你们世家’这几个漆在脸上了。”他捏了捏江寄月的鼻子,道,“你没有想错,林欢出自涂县林家,虽不如我们家显赫,但大小也是个世家,当年陶都景变法要整顿地方豪强,可谁都知道地方盘踞着的都是世家,涂县林家有些根基,声名却不大显,陶都景于是决意拿他家先开了个刀。这就是祸端。”
江寄月道:“那我爹爹的死,与你们世家有没有关系?”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我只能说,我没有参与,荀家也没有参与。你爹爹死于谁手,已经理不清楚了,或推波助澜,或放之任之,或截下报信之人,每个人,都只是在不同的环节动了下手,他是被时局杀死的。”
江寄月怔怔地坐着,过了会儿,才失声道:“其实这天底下,许多人都明白他是无辜的,完全是蒙受牵连,但就因为挡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还是把他杀了,对吗?”
荀引鹤道:“是。”
江寄月道:“你们好恶心。”
荀引鹤一顿,道:“卿卿,你说谁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说我。”
第33章
夜风把堂屋的隔扇吹得吱嘎作响, 两人之间才起的一点温情就这样被薄寒浸了个彻底。
江寄月道:“你难道不是吗?你身为荀家的家主,便没有恨过我爹爹?”
荀引鹤答得很快:“没有。”
是早已想清楚的答案, 还是说来只是为了哄骗她因此不动心不过脑的敷衍, 江寄月分不清楚,她只是知道从前的疑问似乎有了解答。
江寄月道:“怪不得,香积山别后五年, 无缘无故的,你又怎么还会对我念念不忘,幸而当时我没有自作多情, 否则今日还要被你蒙蔽。”
荀引鹤道:“你当我是林欢?”
江寄月猛然起身:“我之前便说过, 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分别,倘若不是为了爹爹, 我不会如此乖顺地认命,可若爹爹真因为你们世家而死, 我还要委身于你,才能为他挽回清白的名声,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我这样的委身已经足够让他蒙羞。”
荀引鹤也起身, 冰凉的手要来牵江寄月, 被江寄月甩开。
她不是没有听到荀引鹤说他没有做过, 可问题是, 江寄月没法相信他。
荀引鹤给江寄月留下的印象原本就不够光明磊落, 用权势逼她就范, 与她所知道的强抢民女的恶霸并无两样。
这样的人说的话, 谁都不敢轻易相信的,何况他还把香积山的初遇描述得那般动人, 仿佛一见钟情, 而那究竟得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才能让荀引鹤牵挂五年都忘不了?江寄月想象不出来, 也不觉得她有这样能让男子动心的本事。
况且,江寄月也没有办法理解荀引鹤所谓的钟情,如果逼她强迫她都是爱的话,江寄月真得怀疑荀引鹤是不是有另外的,区别于这个世界的衡量标准,导致他的爱与她的爱那么得不同。
那么如此类推,他所谓的没做过,是ᴶˢᴳ不是与她所理解的没做过,也不甚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