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江寄月才会表现得那么如此愤怒且没有办法沟通,她甩手往外走去,气冲冲地想回屋里,可看到那些陈设,又猛然想起这是荀引鹤置办的屋舍,便又往回走。
前院住着沈母与沈知涯,走来走去都一样,哪哪都是荀引鹤的地盘,她根本无处可去。
“卿卿。”就在江寄月彷徨无助的时候,荀引鹤从后面抓住了她,“你生了气就回屋里,不要乱跑,仔细着凉,更要小心夜里走在街头会遇到危险。”
江寄月想把手抽回来,没抽成功,荀引鹤反而把她抓得更紧了,江寄月气得跺脚:“你放手!你明明知道我无处可去,没必要抓那么紧。”
荀引鹤道:“那你不要生我的气。”
江寄月顿了下,简直要翻白眼:“那你有本事一直抓着,别放开。”
荀引鹤道:“好,我抓着你不放。”
他是真油盐不进,江寄月拿他没有办法了。
荀引鹤见她不说话了,这才道:“世家自前朝开始便把持朝政,直到大召,皇帝推行科举制才有所改善。但你需知,科举的推行本就是依靠世家让步换来的,世家明面上换出去了几十个官职给寒门,但出题者是世家,考官是世家,学生考中后都要去考官府邸拜谒,所谓拜座师。就好像我一天都没有教过沈知涯,但沈知涯因此还是得叫我先生,往后入了官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学生,我们是一体的,倘若他在朝堂弹劾背叛我,必将被人看不起,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世家’。”
江寄月看向他,眼珠子明亮,荀引鹤就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江寄月或许会一时情绪上头发发脾气,但她本质上还是个讲道理的姑娘。
荀引鹤道:“所以陛下想要改变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并不容易,但他有他的野心,这也是为何陶都景出现在陛下面前时他如获至宝,明明江先生去信劝过他变法艰难,他也执意要推行变法,失败后又为何会病得如此重的缘故。”
江寄月听得惊疑不定,即使她对朝事再陌生,她也知道此时荀引鹤与她谈的是些连文帝都没法往外道的秘辛。
荀引鹤试着把江寄月慢慢往她怀里拉近,她或许是听住了,也或许是相信了他的话,总而言之,没有太多挣扎,乖乖就过来了,这让荀引鹤心底松了口气。
他道:“陛下破格把我提为丞相,除了是向世家妥协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低下头,凑到江寄月耳边,告诉了她这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我是陛下的盟友。”
江寄月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这对你来说根本吃力不讨好。”
荀引鹤道:“很多原因。”
他挑了一条对他来说最不重要的原因讲给江寄月听 :“科举推行了那么多年,三年一选寒门子弟,官场里已经有足够的寒门子弟结成清流,去稀释世家的能量了,何况世家不够团结,根本无法把招揽过来的门生拧起来对抗皇权。而天家,就是普天之下最大的世家,他们承袭一脉,比我们团结,我们输给天家是必然的。你当我提前投诚。”
这也是为什么荀老太爷要让荀引鹤去做文魁,世家的名声在那些清流儒士中实在太臭了,他很需要一个荀引鹤去吟风弄月,结庐引鹤,想借此破局挽回名声,然而实际情况是,越来越多的寒门抛弃了世家,虽则他们大多官小位低,但最后汇聚在一起也是燃原之火。
“所以我没有必要针对江先生,更没有必要再针对完江先生后又去平反他的名誉。”荀引鹤冰凉的手抵着江寄月的下巴,“这回你肯相信我了吗?”
荀引鹤不和江寄月谈感情,只分析利益,江寄月倒是肯信他些的,何况那天在宫里见过文帝待他亲厚的模样,两人共同聊起江左杨像是在聊一个经久未见的故人。
她嘟囔道:“这也不怪我,谁叫你太过可恶,让人轻信不得。”
荀引鹤也明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伤到了江寄月,所以江寄月才这样不信他,遇到事无论怎样,都先把他往最坏处想去,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因此荀引鹤也没法说江寄月什么,只道:“陪我回去再吃点罢。”
他其实也不想用膳了,只是刚才他们的温情是在堂屋里断掉的,荀引鹤想要把它重新捡起接上。
江寄月有些不好意思:“饭菜会不会已经凉了?”
荀引鹤忍不住眉眼带点笑意:“真会给个巴掌再喂颗枣,想让我对你生气都气不起来。”他温言道,“无妨,随便再吃点,我也没那么娇气。”
江寄月还想问他什么时候扇他巴掌了,但前后一想,也很快反应过来是说她指责他的事,不由小声道:“这也叫巴掌,相爷可真是脆弱。”
荀引鹤挑眉:“那还是小事?你原本就不喜欢我,要真是误会了我害过江先生,我们就彻底完了,我刚才冷汗都吓出来了,不信你摸摸。”
说着他就握着江寄月的手从他袖中摸进去,去摸他手臂上的冷汗,江寄月眨了眨眼,方才闹出的乌龙尤然在眼前,江寄月唬得忙往回抽手:“不用摸,我信你,我信你。”
荀引鹤瞧她怂得那样就知道她在怕什么,捏了捏她的鼻尖:“胆小鬼。”
江寄月被他调侃也有点不高兴,道:“你有什么好出冷汗的,反正无论我情不情愿,都得和你在一起,我爹爹的名誉还要靠你平反的,就这一条你拿捏我拿的死死的,你完全可以对我作威作福。”
她本意是打算暗搓搓控诉荀引鹤对她的强迫,却不想荀引鹤问道:“我对你作威作福了?”
江寄月道:“没有吗?”
荀引鹤道:“上次那一晚,我应了你不碰你,就没碰你,任着你嫌我老也没说什么。”
江寄月道:“可我也没说错,你确实老了点嘛,要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把你当长辈尊敬的。”
荀引鹤的脚步一滞,转过头,难以置信:“长辈?”
江寄月道:“倘若你对婚事上点心,与常人一样,十五岁议亲,十七岁娶妻,到了今年,孩子都可以准备议亲了,再过个毛十年,都可以做爷爷了,不就是与我差了个辈分?”
荀引鹤道:“你这样算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对吗?”
江寄月无辜道:“我也没错啊。”
“谁家辈分是你这样算的?”荀引鹤不由分说,拦腰把江寄月扛在了肩头,江寄月陡然间天地悬置,吓得哇哇大叫,荀引鹤锢住她的双手不让她乱动,还问她,“你见过哪个长辈能把你单手抗在肩头的?”
江寄月捶他:“你心胸狭窄,我就说了你一句长辈,还不是骂你,是敬你,你就这样对我。”她恨不得大声在荀引鹤耳边吼出来,“都这样了,你还说没对我作威作福,你不要脸!”
荀引鹤哼她:“是啊,我作威作福,我强迫你,也不见你怕我,敬我,反而嚣张得很呢。”
江寄月道:“冤枉啊,我怕你怕得要死。”
床底下的那些酒都可以给她作证。
荀引鹤把她往床上扔:“我满足你的愿望,争取早日让你做祖母,如何?”
江寄月一骨碌爬起来,缩到床尾去:“你说过你可以不碰我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荀引鹤单腿支在床上,道:“还有胆量跟我谈条件,这叫怕我?”
江寄月辩道:“难道你被老虎追着了,你就不跑了?我这叫勇于抗争,决不放弃对生活的希望。”
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戳中了荀引鹤的笑点,他的手掩在唇上,斜靠在床柱上,低笑了起来。
江寄月不明所以。
荀引鹤道:“行啊,我是山中恶虎,专挑你这样白嫩的小兔子吃。”他放下手,打开怀抱,“过来。”
他笑过后,如玉的肌肤泛了点红,隐有艳色:“不碰你,晚上让我抱着睡总可以吧。”
江寄月犹豫了会儿道:“那你能和我说说林欢的事吗?”
荀引鹤挑眉:“那抱着睡可就不够了。”
第34章
江寄月看荀引鹤的眼神, 就和遇到了一个坐地起价的奸商一样,就差没说出“你好意思吗?”五个字来。
荀引鹤一本正经道:“林欢的案子可不小, 这些日子多少人都想从刑部探口风, 银子流水一样送,还不是一无所获,江姑娘分文不出就想探得机密, 这算盘是不是打得过于响亮了些。”
江寄月道:“你方才与我说得那些,也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听到的,我也一文都没有出啊。”
荀引鹤道:“谁叫你好端端生了我的气, 我只得哄你。”
江寄月点头, 道:“那我现在再和你吵一架就是了。”
荀引鹤被她这奇妙的想法惊到了,顿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你敢。”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卿ᴶˢᴳ卿,乖, 不要吵架,感情总是越吵越散的。”
江寄月道:“我与你之间本就没有多少感情, 吵了也无妨。”
荀引鹤道:“那更不能吵了, 就这样和和/美美地并肩坐在一起说说话话, 多好。”
江寄月蹭着被子坐过去了点:“那我和你聊聊林欢的事?”
荀引鹤道:“这些天在家中做什么, 我许久不来看你, 有没有觉得无聊?”
直接无视她的话, 显然是不愿与她多谈, 或许之前为了安抚她能给她讲那些, 对于荀引鹤已经是极致了,他并不希望江寄月掺和进这些斗争中。
江寄月垂着眼睑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沮丧, 她揪了揪荀引鹤的袖子:“可是刚才在堂屋的时候, 你没有阻拦我谈论这些啊。”
荀引鹤道:“那些关于江先生, 我想既然你已经察觉了,那就该让你说出来,若是闷在肚子里,自个儿越琢磨越歪,反而不好。其余那些事,不过都是世家之间的斗争,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听那些脏事。”
他揽过江寄月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拍着:“等林欢的事尘埃落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他得到了什么报应。”
江寄月见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荀引鹤改变主意,虽然郁闷,但也没了办法。
荀引鹤道:“嗯?你还没与我说这些天在家中做什么。”
江寄月道:“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侍剑恐怕连我在看什么书都告诉你了。”
这倒是不假,可侍剑只是例行汇报,荀引鹤还是希望江寄月能主动与他分享生活中的点滴,于是他淳淳善诱:“有没有看到有意思的书?”
江寄月仔细想了下:“倒也没有,这些天看的都是从前看过的,翻来重温而已。不过虽然书没什么新鲜的,倒是发现了些有趣的批语。”
江寄月笑得一脸促狭,荀引鹤忙想了下那些搬来的藏书,似乎确实有几本是他年少狂妄时看的,那实还喜欢边喝酒边看书,酒喝到耳热,书看到正酣处,就会提笔一批。
恐怕留下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墨迹。
荀引鹤再看江寄月的笑,心里已经有了不大好的预感,道:“有哪些?”
江寄月道:“我今日看《史记》读到《留侯世家》中张良刺杀始皇帝,”她故意一顿,荀引鹤在她的留白中倒是回忆起来了,也止不住笑,江寄月便往下道,“有人在旁写道,酣畅痛快,该饮三大白。年纪轻就是好,可以一点也不在乎养生之道,连酒都还能无所顾忌地痛饮三大白。”
荀引鹤原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年少轻狂之类的语,却不想嫌他年纪大这节还没有过去,留在这儿等着他呢。
荀引鹤道:“你床底的酒都没收了,明日让侍剑搬掉。”
江寄月“啊”了声,荀引鹤道:“没得商量。”
江寄月道:“你是不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荀引鹤坦荡:“我确实是,所以那酒更要搬掉。”
江寄月瞪他。
荀引鹤道:“又讨厌吃酒,吃酒后还会说胡话,我都说了不碰你,你何必还要为难自己。”
江寄月没吭声。
荀引鹤叹气:“卿卿,你试着相信我。”
江寄月纠结地揪着锦被,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允许侍剑替我去买酒,买回来又要在我眼皮下让侍剑搬走,就为了展现你说一不二的威严。”
荀引鹤道:“侍剑去为你买酒,是因为我把她给了你,服从你的命令是她的职责所在,我让她搬走是为你着想,这是两回事。”
江寄月道:“如果我不想让侍剑搬走,她听你的还是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