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看去,荀简贞说话时并未看她,而是目光空落落地望在虚无中,她道:“你确实过于与众不同了。”
第84章
江寄月瞳孔微缩, 未及她开口,金嬷嬷便严厉地教训荀简贞:“大姑娘, 二奶奶是你的长辈, 对长辈说话不能这样无礼,你回去也把这三本书抄一遍。”
无论她开口时,多么得挑衅不驯, 但对于这个惩罚,荀简贞接受得很平静。
江寄月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被囚起来的金丝雀, 明知道探出牢笼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也认可自己被这样的规矩管束着,可偏偏还是在那一刻选择探出了头。
是单纯觉得看不惯她所以哪怕被惩罚也要出言不逊, 还是因为其他?江寄月没法确定。
金嬷嬷见江寄月沉默了下来,眼皮一抬:“二奶奶可还有话要说?若无话, 便把三姑娘交出来让老奴接着管教,也少浪费点彼此的时间。”
江寄月抿了抿唇, 她能感受到那瞬间荀淑贞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害怕似的往她怀里又钻了钻, 小小的身子都在因为恐惧而战栗。
与众不同么……
金嬷嬷油盐不进, 无论她说什么, 都会被认为爱表现, 不服管教, 根本没办法沟通。又或者, 从最开始,金嬷嬷就没打算和她沟通, 在离开皇宫前, 金嬷嬷就接受了皇后的嘱托和告诫, 她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改变江寄月。
与金嬷嬷顶撞的后果不只是得罪一个教养嬷嬷那么简单,很可能会让荀老太太不高兴,也会得罪皇后娘娘,弹打出头鸟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与众不同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她在这时候退缩了,她还是江寄月吗?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很少会有人把下一句话说出来,不识时务者为圣贤,所以这世上多俊杰,少圣贤。
江左杨到死都没向权势低过头,但江寄月低过,那个感觉很不好受,她好险还算得了个好结局,可江寄月仍然没有办法那好多时日都维持住的那种吞苍蝇的恶心感。
江寄月不想再那样了。
何况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嫁进荀家来,江寄月曾自卑过,面对郗珠遗那种贵女,她总觉得是山外有山,而天外真的有仙女,可是现在她见识过世家是怎么样的了,于是这些念头彻底摧枯拉朽地被腐蚀掉了。
比起做华美衣袍上的精致刺绣,江寄月更愿意做山间的桂花,虽小,花期短暂,容易凋落,但她可以灿烂地绽放,还能旁若无人地散发出香味。
如果刺绣花闻到她的香味觉得受不了了,皱着鼻头让她放弃那点与众不同,她也要告诉她们,受不了就自己把气憋上!我就要痛痛快快地香着,你们管不着!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而每个人生来就该是不同的。
江寄月把荀淑贞抱得更紧了,她道:“侍剑!”
侍剑应声而出。
不同于一般侍女的妆扮,侍剑仍是一身深蓝劲装,长发高束,腰间挂着佩剑,一看就知道身份不普通,金嬷嬷的脸色变了变。
江寄月道:“护着孩子离开。”
她把荀淑贞递了出去,文姨娘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瞠目结舌地看着江寄月,因为过于激动,她的眼角在微微颤抖。
荀简贞与荀梦贞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寄月,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金嬷嬷脸色难看起来:“二奶奶看不惯老奴没关系,可也不能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江寄月道:“闭嘴。”
金嬷嬷骇然,她出入各个世家都受尽了礼遇与敬重,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不敬,她看着江寄月,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江寄月道:“究竟是谁在辜负娘娘的好心?嬷嬷要真觉得委屈,我也不妨和嬷嬷去娘娘面前理论。娘娘是让嬷嬷入府教育诸位姑娘礼仪,而不是让嬷嬷借着这个机会,依仗娘娘的权势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金嬷嬷瞪大眼睛,“你血口喷人!”
江寄月道:“嬷嬷几次说话,都在提醒我打狗需得看主人三分情,难道不是在狐假虎威?”
金嬷嬷气急败坏:“老奴教育过的世家贵女不计其数,从来没有见过如你这般顽劣之人,你……”三指宽的寒光映上瞳孔,金嬷嬷吓得噤声。
侍剑面无表情:“嬷嬷慎言。”
方才江寄月不发话,也没有陷入危险,侍剑不好动,但如今江寄月发了话,她自然不会留情,究竟要护江寄月到哪个地步,她吃过的苦头已经教过她了。
金嬷嬷吓得声颤不止:“你等着,老奴回去定然禀告皇后娘娘,让娘娘为老奴主持公道!”
被侍剑用剑抵着,两个嬷嬷根本上不了课,夹着戒尺落荒而逃。
静文堂里鸦雀无声,没人走,也没人说话,还是江寄月浑似不在意道:“既然无事了,我就回去了。”
她一眼瞥到那三本恼人的书,吩咐侍剑:“烧了吧。”
荀简贞的黑眸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文姨娘却直接给江寄月跪了下来,把江寄月吓了一跳,连说‘受不得’,要把她扶起来,却没成功,文姨娘还要荀淑贞给江寄月下跪。
可要她说什么,她又说不出来,只是哭,并不是没话讲,而是话过于沉重又繁多,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荀梦贞想往江寄月那去,才迈出一个脚,就被荀简贞轻斥:“回来。”
荀梦贞抖了下,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荀简贞目不斜视地走出去了,荀梦贞跟在身后,但经过江寄月还是停了下,用很小的声音道:“二婶婶,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她其实人很好的,你不要不喜欢她。”
江寄月愣了一下,还是对荀梦贞露出了个笑容:“好,婶婶知道了。”
荀梦贞也露出了笑,只是很淡,几乎要被愁容压过去,怎样看抖不像是个孩子的笑,她出去了。
等人只剩下了江寄月与侍剑,文姨娘才给江寄月磕头,说出了第一句话:“二奶奶,淑贞这孩子,往后就交给你了。”
江寄月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荀淑贞抱着文姨娘:“娘,你说你会永远陪着贞贞,你还要送贞贞出嫁呢,你干嘛把贞贞给别人,你还是不想要贞贞了?”
文姨娘摸着荀淑贞的头:“姨娘当然是要三姑娘的,只是姨娘太笨了,很多规矩都学不好,只能拜托二奶奶多教教你。”
她转眼希冀地看着江寄月,江寄月心一沉,自然知道规矩就是指嫡母姨娘那套,实话实说,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可是荀淑贞在荀府要扎根,必须要一个靠山,亲爹指望不上,亲娘势弱,嫡母不喜,这样的情况下,只有荀老太太能投靠,而荀老太太却是最信奉这套的。
江寄月很犹豫要不要真的告诉荀淑贞。
人生就是这样,从前她低头,是因为无依无靠,所以只能选择忍气吞声,现在她敢那样对金嬷嬷,是因为她知道有荀引鹤在,他能给她兜底,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追求本心。
所谓的大胆,放肆,其实都是有条件的,否则,就得做好承受放肆的后果。
她们作为成年人会分析利弊,知道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可是世俗眼中正确的路是真的正确的吗?
江寄月不知道,因为只有荀淑贞才能做出评价,可就连江寄月这样的ᴶˢᴳ大人也是选择过后,才知道本心对自己有多重要,她也才能确定即使今日荀引鹤不站在她这边,她也要这样做。
荀淑贞,一个才八岁的孩子,真的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江寄月想了又想,最后道:“三姑娘,婶婶跟你讲件事好不好?你心平气和地听听,甭管认不认同,回去好好想,再做出选择好不好?”
她想明白了,重要的不是正确的选择,而是选择的权利,她试错过,所以才能知道属于她正确的选择是什么,那么,荀淑贞也应该有这样的权利,在一次次选择后,她才会知道自己最看重的是什么。
*
静文堂的事很快就在荀府传开了。
郗氏听说,脸上也不见喜,只道:“她那样嫁进来,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果然,根本轮不到我们出手,她就能自己找死。”
宝雀给她斟茶:“奶奶说得极是,那金嬷嬷可是宫中资历最深厚的嬷嬷,教养过无数公主姑娘,连娘娘都很倚重她,二奶奶还这般得罪她,不是在故意和娘娘作对吗?”
郗氏皮笑肉不笑了下,道:“最要紧的事是,教养嬷嬷常在各府走动,与不少大家关系都不错,嬷嬷受了这样的委屈,势必不会轻饶我这位好嫂嫂,她的脸丢了不要紧,荀府的脸被丢了个干净,我可要看看我这好婆婆会被气成什么样。”
而此时的上房内,荀老太太捻着念珠听完了禀报,她仍旧紧合双眸未睁眼,只是拨弄念珠的动作顿住了,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拨过去了一粒。
禀报的丫鬟问道:“老太太,要把二奶奶叫过来吗?”
荀老太太道:“不用了。等引鹤回来后,让他先来我这儿一趟吧。”
佛龛前香烟袅袅,所有的声息都归于寂静。
宫内,皇后满脸阴沉地听完了金嬷嬷的哭诉,道:“引鹤找了个好媳妇啊,荀家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大逆不道的儿媳!”
金嬷嬷抹着眼泪道:“老奴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二奶奶明知老奴是老太太亲请的,奉着娘娘的命去教导几位姑娘并奶奶,她还这样折煞老奴的面子,是既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也不尊重娘娘,简直是不孝不忠。”
皇后道:“当初引鹤不管不顾都要娶她,本宫就知道她是个祸水,这才成亲几天啊,她想反了不成?”
金嬷嬷抽泣着不说话,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只安心看江寄月倒霉了。
可还没等她再添把火,宫人便报,荀引鹤来了。
皇后愣了下神,不自觉去看滴漏,这个点,荀引鹤应当还在文渊阁处理政务才对。想到什么,皇后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不见,色令智昏也得有个度。”
她对金嬷嬷道:“她既然敢用侍卫来威胁你,你明日就带着本宫的懿旨去,看她敢不敢对懿旨动手。”
金嬷嬷还未来得及喜出望外地答应,宫人又再次通报荀引鹤要见皇后。
皇后沉默了会儿,大约觉得江寄月胆敢这般肆无忌惮,多少还是荀引鹤宠的,于是连带着对这个被美色冲昏了头的侄子也是又气又失望,想着他既然要见,那就见了,正好可以把他骂醒。
于是她对金嬷嬷道:“明日你过来拿懿旨,现在退下吧。”
金嬷嬷安心退了下去,想着就算荀引鹤一时被美色迷了眼,想要护着小娇妻,但今天被皇后敲打过,脑袋也该清醒过来,把那该死的侍卫撤回去了。
她走到宫殿外,正好与长身玉立的荀引鹤撞上,她福了礼,荀引鹤话语很温和:“嬷嬷哭得眼都红了,这样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拙荆把你的腿打折了呢。”
金嬷嬷一愣,抬起头,却发现荀引鹤的声音温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可望着她的目光却是彻骨的冰冷。
荀引鹤慢慢道:“拙荆到底还是心善,毕竟我把侍剑给她,可不只是让她吓唬人用的。”
第85章
金嬷嬷被吓得面惨如纸地离开了, 荀引鹤方才无事发生似地走了进去,皇后见他进来, 道:“在本宫的殿门外威胁本宫的人, 引鹤,你何时这样叛逆了?”
叛逆。
她用了这个词。
荀引鹤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已是而立之年, 也身居高位,但在这位姑母眼里,他永远都是个需要听话的孩子, 即使有些许的忤逆行为, 也不过是孩子对长辈的不服气。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侄子有了自己的思想,不仅能够独当一面, 而且还是个爪牙锋利的人。
荀引鹤静了下,方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对姑母说, 姑母可否能先让宫人退下。”
皇后道:“一些奴才罢了,听便听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荀引鹤, “怎么, 你打定主意要为你的好娘子求情, 怕被人瞧见了, 有损你作为相爷的颜面?”
她话语里的不满是没有丝毫地掩饰。
荀引鹤道:“姑母误会了, 侄儿是怕接下来的话被有心之人听去, 会有损姑母的名誉。”
皇后惊疑地看着荀引鹤, 为他说出的话感到十足的意外, 她过了好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在威胁本宫?”
在她的认识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这样的判断不单出于她对荀引鹤的印象, 还因为他们都姓荀, 血脉相连, 利益一体,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牢固的同盟了,荀引鹤疯了才会威胁她,他难道不
知道威胁她就是在威胁自己吗?
荀引鹤道:“侄儿并无此意,只是想与姑母谈些故人往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