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氏看得有些痴住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荀引鹤微斜了目光,那一眼天寒地冻,冰柱刺身,郗氏晃然一个激灵,被痛醒了。
再看,荀引鹤与江寄月已经离开了。
平稳前进的马车上,江寄月道:“我觉得弟妹有些问题。”
荀引鹤正玩着她的手指,闻言眉眼未抬,只“嗯?”了声。
“她是没有脾气吗?”江寄月道,“我刚帮过三姑娘,得罪过她,她却依然能对我很和气,笑得毫无芥蒂的。”
江寄月甚至觉得郗氏那笑瘆得慌,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若单纯为了荀淑贞那事,也不必如此嫉恨她吧。
江寄月想不明白。
荀引鹤道:“世家出来的贵女,最识大体,压制脾气是她们的本能,何况长辈又在跟前,她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胡来。但你既然觉得有异,也不要放下戒心,防着她些就是了,至于面子上糊弄过去,不要被人捉住错就行了。”
荀引鹤没有评价郗氏这个为人,他谈起她就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贵女,因此即使为江寄月分析,也只能从贵女这个群体入手,而没办法告诉她郗氏如何。
江寄月纠结了下,道:“毕竟是妯娌,我并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你能不能和我说一下她的性格?我也好应对。”
荀引鹤却道:“我与她说的话屈指可数,从哪里知道她的为人?”
江寄月瞠目结舌:“可你们是家人欸,就算你不与她说话,可三弟不与你谈论他的家事,或
者弟妹是打理家务的,你也没察觉出她是怎样的人吗?”
“后宅的事是娘亲主理,我不插手,也从没关心过。”荀引鹤道,“至于三房的事,我更没有兴趣管。”
他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冷漠了,大房是庶出,里头还夹着个荀太老爷,他不管还犹能理解,可连一母同胞的荀引雁,荀引鹤也是一副兴致缺缺,冷漠到厌恶的神色。
江寄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和三弟闹过什么直到今日都未开解的矛盾吗?”
荀引鹤道:“别多想,只是单纯看不惯他的为人罢了。荀府没有亲情,你以后替娘亲理事,只要记得旧例规矩就好,稍有些变革不同反而会另人多想。”
这个滋味江寄月已经尝过了,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第83章
等抵达ᴶˢᴳ了宅院, 江寄月才发现所谓三朝回门只是个借口,拜江左杨牌位确实重要, 但重要的还是让江寄月出来放风, 喘口气。
荀府是真的太压抑了。
不像在这宅邸里,只有她和荀引鹤二人,江寄月可以毫无顾忌地摸了石子往池里打水漂, 在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跳着走,玩累了,还能蜷缩在美人靠上小憩。
因为过于悠闲自在, 反而衬得时间过得太快, 江寄月要回荀府时,蓦然对这个只住了两个月的宅邸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好像这儿真是她的娘家般。
回程的马车上,荀引鹤还与她商量:“拣个时间, 我们把岳父岳母的坟迁到上京来,这样清明冬至你都可以祭拜。”
江寄月整个白天都玩得有些累了, 困倦地靠在他怀里, 此时听到这话也疲惫地没把眼睛睁开, 但却还是很用力地摇了头:“不要了, 香积山更为自在, 爹爹和娘亲都喜欢香积山, 就让他们留在那儿吧, 我想他们时, 对着一棵树祭拜也是一样的。”
荀引鹤替她按着小腿腹,没有接话。
次日荀引鹤便要重新去上朝当差, 江寄月前日被闹腾得迟, 等他起身却还是努力顶着怎么也睁不开的睡眼, 爬起来把荀引鹤送出房门。
站在门口,倒是被秋天的晨风一吹,冻得一个激灵,荀引鹤吻她脸颊:“快回被窝里去,仔细着凉。”
江寄月道:“好。”但又黏黏糊糊地蹭到他身边,“早点回来,我等你用晚膳。”
荀引鹤去上朝,江寄月便没了在荀府里的依靠,她总有些忐忑,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依赖。
荀引鹤道:“会回来的。”
江寄月便回床上去了,荀引鹤看她裹好被子重新躺好,才把房门关上。
但江寄月的回笼觉睡得并不久,虽然她可以不去上房用膳,但谢氏与郗氏都要和老太太请安,若她不去,未免显得过于不孝些,她不是荀引鹤,没有这样的底气。
于是她再困还是挣扎着起身,随便用了点早膳就去了上房。
谢氏照例是没有话要说的,她沉沉地坐在那里,像是一片深陷的阴影,就算荀老太太问起两个女儿的功课,她也无动于衷。
荀老太太问着问着,便转向了江寄月:“往后老二媳妇也跟着去学。”
江寄月倒没什么意外,从第一天一起用膳时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她就知道她于礼仪上不够格。
即使她走路腰背不驼,步摇不会乱飞,耳环的响声也稀疏有致,但她缺了贵女们的身段风韵,因此就是不够格,就得跟尚未出阁的姑娘们一起学。
江寄月不觉得难堪,应下了。
荀老太太道:“早晨是宫中的教养嬷嬷来教,你便跟这个就好,下午到我这儿,我亲自教你看账。”
江寄月忙谢过荀老太太。
郗氏笑道:“二嫂嫂早日学出来,我身上的担子才能轻了,才有时间好好玩。”
江寄月尚未来得及回话,便听荀老太太皱眉道:“别顾着玩,你的身子该调理起来,是时候再生个嫡子出来了。”
郗氏的笑就撑不住了,原本就不到眼底的笑意,此时更是空得厉害。
荀老太太点到为止,不再多话。
上课的地方是在静文堂,靠大房的梨湘苑很近,因此荀简贞是把谢氏送回了梨湘苑后才来的,在那之前江寄月只与荀梦贞,荀淑贞在静文堂等待教养嬷嬷。
荀梦贞为人也怯怯的,迄今与江寄月的交流只在见礼时,荀淑贞倒是愿意和江寄月亲近,分了块软糖给江寄月,还偷偷告诉她:“嬷嬷很凶的,经常打我手心,可是娘亲也说不得她们,上次娘亲帮我说了回,反而被嬷嬷骂了一顿,你要小心。”
江寄月便看向跟过来的文姨娘,她似乎也很紧张,对荀淑贞道:“三姑娘不要说了,小心被人听去。”
荀淑贞憋着嘴:“娘,你不要叫我三姑娘,你好久没有叫我贞贞了。”
正说着,两个穿金戴银,极有派头的教养嬷嬷各拎着根戒尺进来,打头的那个边走边极为不满地看着荀淑贞,她扬声道:“三姑娘,老奴素日教你的又都忘了不成,妾终究只是奴婢,又怎能是你的娘亲?你要叫文姨娘为姨娘,三奶奶才是你的娘!”
老嬷嬷不满地看向文姨娘:“姨娘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奴妾就是奴妾,怎敢僭越?难不成你还想让三爷宠妾灭妻不成?这种事传出去,于三姑娘的名声不利啊。”
文姨娘忙道:“妾并没有僭越之心。”又小声哀求荀淑贞,“三姑娘,往后不要叫妾娘亲了,该叫姨娘的。”
“你就是我娘!是你把我生下来,把我养大的,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荀淑贞不能理解这些,她只是觉得她的娘不要她了,要把她送给坏女人,而这些都是坏女人逼得,她冲着嬷嬷大喊大叫,“是不是坏女人让你们这样说的?你们每天都在逼我不要娘,坏女人要孩子,她怎么不给自己生个……”
文姨娘慌张地捂住她的嘴,嬷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其中一个纹丝不动,另一个却要把荀淑贞捉去,拖进小黑屋里,荀淑贞撕心裂肺地叫着。
文姨娘只是垂泪,不敢说话,荀简贞事不关己地坐着,荀梦贞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很白,身子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江寄月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嬷嬷,教育孩子需要耐心,慢慢与她讲道理才是,你这样孩子是要被吓坏的。”
但拖荀淑贞的嬷嬷仍旧拖着荀淑贞,对江寄月的话充耳不闻,似乎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而那个不动的嬷嬷看了过来:“这便是二奶奶了吧,老奴姓金,在宫中侍奉的是皇后娘娘,有幸出宫来教育几个姑娘并奶奶。”
她的话听着是自我介绍,却是在和江寄月扬名她的来历,由皇后娘娘撑腰,自然是不必把江寄月放在眼里的。
金嬷嬷道:“今日出宫前,皇后娘娘特意把老奴叫去嘱托,道奶奶今后是荀家主母,却因为年少时疏于管教,因此不识礼数,希望老奴切莫手下留情,好好指教奶奶一番,因此过会儿老奴若严厉了些,还请奶奶不要往心头去,一切都是为了荀府,为了奶奶。”
这两段话显然是答非所问,结合那个嬷嬷的所作所为看,根本是不屑于理睬江寄月。
房门已经关上了,可荀淑贞的哭声仍旧那么歇斯底里,江寄月咬了咬唇,道:“我知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可是孩子不该这样教的。”
她转身,直接向紧闭的房门冲了过去,贵女连疾走都是少的,何况她还是跑着去的,一时众人都骇住了,原本还在游神的荀简贞站了起来,荀梦贞趁着这机会挨着她,小声叫她:“姐姐。”
荀简贞没回头,眉头锁得紧紧的,看着江寄月把门推开——非常得轻而易举,大概嬷嬷也想不到有人敢这样违抗她们,所以那门关得很潦草——继而是苍老的惊叫声:“二奶奶,你这是要做什么?”
下一瞬,江寄月便把荀淑贞抱了出来,却被金嬷嬷挡住了去路,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上左侧写着规矩,右侧写着体统,看着江寄月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野蛮人。
金嬷嬷道:“二奶奶,请把三姑娘放下。”
江寄月道:“孩子在哭,你没听到吗?她哭得喉咙都快哑了。”
屋子里窗门紧合,连点灯光都没有,孩子在那种坏境里本来就容易吓到,何况那嬷嬷手里还拿着戒尺打荀淑贞,简直就是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江寄月冲进去的时候,荀淑贞都快哭得背过气去了。
她把荀淑贞的袖子扯起来,上面新伤旧伤纵横,在孩子原本嫩滑的皮肤上交错成了凌乱的棋盘。
江寄月道:“这就是两位嬷嬷教育的方式,打到孩子听话不敢犯了为止吗?”
金嬷嬷道:“这是宫里的教育方式,二奶奶是有哪里不满吗?”
江寄月道:“我和你谈论的是该如何教育孩子,你不要张口闭口就谈宫里如何,好不好?”
金嬷嬷道:“宫里就是这般教育诸位公主,并无不妥,公主乃金枝玉叶都能受得,偏三姑娘娇气,受不得吗?”
江寄月的火气被拱了起来,说来说去,还是要靠身份去压荀府一头,而不是就事论事地讨论如何教育孩子,这种不讲道理只认权势的做法真的让江寄月无比讨厌,难道权势都是好的吗?她就不喜欢荀府,不喜欢这两个嬷嬷的嘴脸。
江寄月道:“不是受不受得,而是合不合适,孔夫子说‘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盛世危言》又说‘别类分门,因材施教’,可见教育应当分人,公主性韧,故可以体罚,但三姑娘怯弱,体罚只能适得其反,所以我才说不合适。”
金嬷嬷定定地看着江寄月ᴶˢᴳ道:“二奶奶很读过些书。”
江寄月道:“闲暇时随便看了些,钻研不深。”
金嬷嬷道:“不知二奶奶可读过《女戒》《女则》《女训》?”
江寄月道:“不曾。”
金嬷嬷冷笑:“难怪皇后娘娘说二奶奶难教,需得老奴多费神,原是难教在此,读书最能移人性情,二奶奶些微识得几个字,不读《女则》之类,学习温顺恭从等美德,反而和男子一般读《论语》之类,越发觉得自己见识不同,所以才会如此洋洋得意的牙尖嘴利起来。”
江寄月为这段话愣了瞬,顿觉莫名又委屈:“读书是为了开智明理,我怎会拿它炫耀?不过略微读了几本书,不是真的满腹经纶,我又能炫耀什么。”
金嬷嬷道:“老奴不才,也曾为各位世家授课,都不曾遇到二奶奶这般的人物,二奶奶可不是与众不同?”
江寄月被这话里逻辑的野蛮程度给震住了。
金嬷嬷给另个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立刻取来三本簇新的《女则》、《女训》、《女戒》,原来是有备而来。
金嬷嬷道:“这三本书,二奶奶各自抄写一遍教给老奴,什么时候抄好了,什么时候来上课,记住,纸张要干净,不能错一个字,老奴会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过去。”
江寄月可还记得江左杨大骂这三本书的样子,她虽没看过,也知道不是好书,所以要拒绝,正在此时,荀简贞插话进来:“我劝二婶还是收下,回去乖乖抄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