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吃了闭门羹。
这样的脾性,实在是没有人会喜欢,所以他当上京兆府的少尹没多久,便不断被人弹劾,说是办事不力,为官无能。
皇帝原本还不听,久而久之,便也觉得他这样的脾性不好为京兆府的少尹,遂将他贬为了长安县尉。
长安县尉,好歹也还是在京城。
李怀叙那段时候出皇宫,几乎全都是往舅父家跑,同自己的表哥程尽春一起疯玩,遇上舅父休沐的时候,便会被舅父带去京郊骑马射箭,看山高,看水阔。
可惜好景不长。
即便只是一个从八品下的县尉,也有人看他不爽。
李怀叙记得很清楚,那是自己八岁的时候,舅父收拾行囊,彻底离开了长安,踏上了他漫漫的外放之路。
“后来,我就极少见到舅父了。这些年,他去过邓州、许州、庐州、台州,有时候父皇似乎也是想要重新重用他的,也会将他召回京城,可是每次没过多久,他便又离开了,甚至走得更远。
到后来,他一路被外放到了闽州,约莫也是实在不能更远了,所以他便扎根在了闽州,一待便是三四年。表哥身为他的亲儿子,这三四年间都不曾见过他一次,更别说是我。”
所以他此番,是极为期待能见到舅父的,更是相信,舅父也是相当乐意见到他的。
“此番我下扬州,舅父定然十分想念我。”
随着马车停下,他信誓旦旦地又再次撩起帘子,看了眼外头威严赫赫的扬州府衙。
他不顾地面上热气正盛,神清气爽地自马车上下来,回身准确无误地接住公孙遥递出来的纤纤素手。
公孙遥下了马车,却见府衙前也并无人在专程等候,不禁心下起疑,默默扯了扯李怀叙的衣袖。
“你真的写信给舅父了吗?他真的准备好迎接我们了吗?”
“自然,我好歹是他唯一的亲外甥!”
李怀叙仍旧未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兴高采烈地牵着她上了衙门的台阶,问向边上守门的衙役:
“敢问官差小哥,如今晌午,刺史大人可在府中?”
衙役简单看了他一眼,态度微冷道:“不在。”
“……”
此时此刻,李怀叙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不对劲的意味。
可他仍旧固执道:“那他可有留下什么吩咐,说今日若是有人来找他,要如何安排才好?”
衙役依旧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一天上门来找刺史的人能从这里排到二十四桥,刺史从不曾有任何特殊的吩咐。”
“…………”
公孙遥见状,只得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往边上拉:“你是不是压根没有将信送到舅父手上?他压根不知道我们今日要来?”
“不可能啊。”李怀叙暗自嘀咕着,边安抚她边往回走。
“娘子再等等,再等等……”
他不信,自己今日到扬州,程恪居然会半点准备也没有,复又站回到衙役面前,道:“小哥,实不相瞒,在下是刺史大人的亲外甥,今日方到扬州,想要拜见拜见他老人家……”
“昨儿个还有个冒充是刺史侄子的上门来,你们别是一伙的吧?”衙役不耐烦道。
“………………”
李怀叙彻底失语,指着自己浑身上下:“我这身穿着,我娘子如此打扮,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们是刺史的亲戚吗?”
“我们新任的刺史廉洁清正、爱民如子是出了名的,你们这般打扮,是要骗鬼吗?赶紧走赶紧走!”
衙役已经对他们彻底感到不耐烦,只差抄起手边的长棍来赶人。
李怀叙忙护住公孙遥跑远了些。
两人站在衙门前,面面相觑。
“你说的好听,说舅父定会为我们接风洗尘的。”公孙遥瞥着他。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说不定舅父此时此刻正在何处忙碌,来不及顾上我们。”
他边猜测着,边又回头,去看守在门边上的另一位衙役。
“官差小哥?”他客气道。
“刺史不在府上。”
“我是想问问,刺史今日究竟去了哪里,下午可能回来?”
这衙役是比上一个脾气好一点的,微微看了他一眼,道:“实话告诉你们吧,别想着刺史了,前几日扬州连绵大雨,洛村的堤坝毁了,刺史连夜赶去救人,主持大局,至今都没回来呢。”
“原来如此!”李怀叙逐渐黯淡下去的神情登时又恢复了明亮。
“我就知道,能叫舅父将我抛下的,唯有百姓!”
他宛如终于找到了可以下去的台阶,执着公孙遥的手,带她真正走了下去。
“舅父总是这般,爱民如子,一个小小村落里的事,也需要亲力亲为才行,大雍有舅父这般的好官,实在是幸事一件啊。”
“那我们如今怎么办,需要赶去洛村看看,还是就在这里等着舅父?”
“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天气又热,实在是辛苦了,这样,咱们先在城中歇歇脚,明日再赶往洛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舅父的地方。”
“好。”
公孙遥也是这般想的。
倒不是她自己怕累,而是李怀叙的伤口。郎中给用了药之后便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长时间颠簸,以及闷在炎热的地方,否则极容易复发难受。
所以他们这两日,既不敢叫马车跑得太快,又得在马车里备上足够的冰块。
若是又去洛村,一路山路颠簸,怕是于他伤口不好。
他们离开府衙,先行回了自己在扬州落脚的地方。
总算不是客栈,而是正儿八经的宅院。
公孙遥都不知李怀叙是何时置办的,这院子虽比不上他们在长安的王府大,但也绝对称不上小,足够他们夫妻二人带着惠娘蝉月以及一众丫鬟小厮护卫们住下。
而且,与长安的王府相比,眼前这院子俨然是正统的江南山水园林,每走一步都像漫步在水墨画中,假山与草木相宜,石桥与流水相得益彰,一步一景,一处一惊喜。
公孙遥跟着李怀叙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走到他们的小院。
依旧是月洞门进去,院中居然还有潺潺的流水和错落有致的小山石。
“咱们先在扬州住段时日,听闻此处的二十四桥,最负盛名,待会儿我便先带娘子去逛逛。”
李怀叙卷起窗前的竹帘,与公孙遥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的小假山池。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是当今天下文人几乎无不曾听过的一句诗,将扬州的秀丽风情称颂到极致;保障湖的美景,也因此叫更多人神向往之。
公孙遥久闻大名,的确想见见,却不是如今这等时候。
她瞥了李怀叙一眼,无情道:“你还是先待在家中好好休息会儿吧,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呢,如今日头又这般炎热,若是伤口更加严重了怎么办?咱们等傍晚凉爽一点了再出门,抑或是等将来日后,反正不急这一时半刻。”
“行,还是娘子最关心我。”
李怀叙嬉皮笑脸的,又摸到公孙遥身后抱住了她。
“那待会儿娘子替我换药,郎中前几日都教过你了,没必要再假手旁人了。”
呵,这死性不改的色中饿鬼。
公孙遥好气又好笑地扭头去看他,不懂他一个堂堂八尺高的男人,怎么这般爱黏人。
她想玩笑着将他赶走,又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只能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午饭是下人们特地从外边酒楼买回来的淮扬菜,满满一桌,大半都是河鲜。
公孙遥本就不爱吃重口的,淮扬菜鲜甜清淡,很合她的口味。
赶了这么久的路,好容易可以安稳下来几日,他们用完了午饭便就回房,打算换完药后好好先睡个午觉。
公孙遥半跪在竹席上,替他缓缓擦拭着伤口。
一旁摆着热水,纱布,还有一把干净的剪刀。
李怀叙一边肩膀半裸着,由她指挥。
“你日后碰到这种事情,要躲的及时些,知道没有?”
她叮嘱着李怀叙,似乎对于他自己也会刀剑这种事情,毫不知情。
“知道了。”李怀叙盯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
“不过若是伤一次,便就能叫娘子百倍关心我,想来也是值得……”
公孙遥忍不住,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背。
“你又胡说八道!”
“嘶——”李怀叙倒吸着冷气,忽而整个胸腔都仿佛震发出笑声,萦绕在公孙遥耳侧。
“我知道错了,娘子。”他半点没有悔意地道。
公孙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只心疼地检查着他的伤口,生怕自己方才那一下,又叫他好不容易愈合一点的伤口崩开了。
“好像恢复得还不错,待晚上再请郎中来看看吧……”她默默呢喃着,确认无误后,才又为李怀叙正经地穿上衣裳。
可是李怀叙张手,忍着笑道:“娘子是忘了我们还要午睡吗?”
”……”
公孙遥嗔了他一眼,忍辱负重,复又为他扒下外衣。
江南园林的屋子,实在好睡,外边就是潺潺的流水,屋里根本不必摆冰块,便能感受到足够的凉意。
公孙遥在竹席软榻上,一觉竟睡到了傍晚。
一路舟车劳顿的疲乏总算解去不少,她盯着外头忽而火红的夕阳,尚未完全清醒,便听见蝉月来报:“好像是刺史大人来了。”
她一个激灵,往屋里环顾了一圈:”李怀叙呢?”
“已经去前厅了。”
公孙遥慌忙要她帮自己穿上衣裳,整理发髻,一路脚下生风似的也往前厅赶去。
待她绕过一条条回廊,终于走到前厅边上的时候,正听见传闻中的舅父兼现今扬州城刺史程恪带着严厉又关心的语气问:“你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她跨进厅门,只见到李怀叙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胳膊上原本被她缠的好好的伤口,竟不知为何,又渗出了大片鲜血。
她呼吸一窒,顿时将一切规矩忘的一干二净,赶紧扑过去捞起他的手臂——
作者有话说:
老九:这招啊,这招叫做苦肉计~
—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出自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
感谢在2023-04-08 23:18:31~2023-04-09 22:0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午夜心碎小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某茹儿’ 8瓶;孟秋时陆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六章
◎公、孙、迢、迢!◎
厅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丫头, 程恪眉心不免皱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便识破了这丫头的身份。
李怀叙前阵子方成了亲, 此番下江南, 任江州司马,并非一时便能回京之事,身为他的新婚妻子, 公孙氏必定也是要左右相随的。
且看眼前这人的衣着首饰, 虽颜色都十分素雅,但用料却是相当不俗, 细瞧花纹,衣摆角落里的花青芍药还与李怀叙今日这身月白绸缎的袍子相得益彰,由此可见, 这二人,当就是夫妻无疑。
“没什么事, 就是不小心用力牵扯到了, 舅父还在此处呢, 别叫舅父见了笑话。”他听见李怀叙用蚊子似的声音与自己的妻子低喃。
他双手背至身后,只觉也是难为他, 自己平日里便就是最不守规矩之人, 倒还记着叮嘱新婚的妻子在长辈面前要守规矩。
公孙遥终于慢慢地将脑袋转向一直站在边上的舅父程恪,不知为何, 只一眼,她便觉得这舅父不是个好相与的,似乎与李怀叙口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他的神情,好似对他们并无半点欢迎。
“见过舅父。”她小心翼翼地松开李怀叙的手臂, 向程恪补全了礼数。
“嗯。”
程恪倒不是很在意这些的人, 随意应了一声, 便又将注意移回到李怀叙受伤的胳膊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
李怀叙见公孙遥行完礼,马上便又回来搀扶着自己的胳膊,嘴角不禁朝她弯了弯。
“我以为如今的大雍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外头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哪想,都快临近扬州了,就在岸边的渡口,还能遇上强盗和劫匪。”
他将事情囫囵说给程恪听,说话时带着不少轻松与戏谑,宛如全然没将这些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