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
听到这个词,程赟眼神遽然一凝。
心口徘徊,强忍着一腔难以克制的冲动,终是沉默定下。
“明白。”
窗外的霜雪落满了尔德喀什的山脉。
一望无垠的天际模糊了双眼看不到的西北远方。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着。
现下无人,一个作为老师,一个作为学生。
从他刚来西部战区飞歼-2S的时候,就一直被周建义器重,二等功三等功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任务、甚至给他国领导人飞机伴飞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
今天反驳他,还是头一次。
“明白就好。”周建义消了气,挥了挥手,“出去吧。”
-
储藏柜的被沉沉打开。
里面是歼击机飞行员必备的三件套。
头盔、面罩、抗荷服。
程赟将飞行头盔拿出来,慢慢抚摸着头盔上印刻着的名字。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可一天过去了、又一夜过去了……
依然依然、没有半点音讯。
“那个……”林彦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一盒饭放在旁边,“先吃点东西吧?”
良久,程赟才缓缓侧目,问道:“有通知什么时候出发救援吗?”
林彦霖愣了一下,迟疑说道:“还没。”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万分,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逆着光,林彦霖看不清他的苍白脸色,“副大队长,人只是暂时还没找到而已,这不一定的……”
“不一定……?”程赟抬眼,双眸空荡荡地看着窗外无尽无垠的戈壁旷野,最后,视线缓缓落在远处的雪峰之巅,“是,不一定……”
她还活着,肯定还活着。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依然坚信,顾诗筠不会这么轻易地离他而去。
他们的新婚之夜还没过呢,他们还没有举办婚礼呢,他们还没有孩子呢。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怎么可能什么都来不及做,这女人就离开他了呢。
见他仍然身板挺立岿然不动,林彦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只好喟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
房间再度陷入冗长深邃的沉寂里,时钟滴滴答答,周圈悄然无声。
愣滞了许久,看着边际淡淡染上了一抹日落的霞彩,程赟才拿起筷子。
然而刚吃了一两口,忽地,手边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来显只有两个字。
筠筠。
“嗡嗡”响的频率,一弦一柱地勾在大脑里,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有想,抛弃了疲惫之下萌生的错觉,立刻接了起来。
心在怦怦跳。
眼中的血色渐渐染红双眸。
一瞬间,有无数疯狂的呐喊在摇曳,也有理智的枷锁在禁锢他的四肢。
狂风骤雨而至,满目疮痍。
“顾诗筠?筠筠?”
对面安安静静,只有断断续续的信号将微弱的呼吸顺着听筒传过来。
“程赟……程赟……”
她的声音,羸弱得几乎如同一只蚊蝇一般,在耳边轻轻啃噬。
“我还活着,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像是一瞬间被冻住。
程赟猛地挺直了腰身, 攥握手机的那条手臂倏地肌肉紧绷了起来。
手机屏幕贴着脸颊。
明明是弱弱冷冷的声音,却在此时此刻逐渐升温、变得滚烫。
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筠筠, 你别挂, 我可以定位你……”
他转身站起,朝着通讯室的方向狂奔过去。
一步一个脚印,落在冰凉的瓷砖台面上。
心中的希望膨然而起, 在原本的绝望沼泽里突然乍现出一道曙光。
然而,在他正准备推开通讯室大门的时候。
对面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随即传来一声一声信号中断的“嘟嘟”忙音。
最后, 自动挂断。
如果说地震能让人瞬间落入地狱的深渊, 那么刚才的声音就是无尽折磨的深潭。
在你还有满满生气的时候一点一点把你往下拉, 拉入万劫不复的沼泽,看着自己慢慢变得无法呼吸,只剩下苟延残喘。
他不知道顾诗筠正在经历什么, 也不知道她被掩埋的地方是多么骇人可怖。
就算能定位到她, 又能怎么办。
但他可以肯定, 他现在是顾诗筠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要回古圭拉。
他要去救她。
-
世和医院的旗子染了一层风霜。
灰蒙蒙一片, 看不清原本洁白的颜色。
秦悠然有一眼没一眼都坐在凳子上, 看着薛薇恩和杨馥宁收拾东西。
“哟,薛医生,你不是顾诗筠的好朋友吗?回去干什么?”
薛薇恩为难道:“我们麻醉科本来人手就不够,这不是还有梁医生在吗?”
她朝不远处的中年男人扬了扬下巴。
秦悠然瘪瘪嘴,冷笑地低下头,待再抬眼,又问杨馥宁, “杨主任, 你也要回去啊?”
杨馥宁更是苦笑, “我小儿子生病了, 所以……”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红十字会的队长庄文走过来道:“杨主任,你还是留下来吧,刚才你爱人来电说你小儿子已经退烧了,没什么事了,你作为世和救援队唯一的主任医师,还是要坐镇的。”
闻言,杨馥宁脸色微微一僵,也不知道该怎么斡旋,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薛薇恩和其他几个医生护士走后没多久,附近的蓝天救援队队长赶了过来。
也不知道他从哪弄了一辆车,风尘仆仆,车灯全爆、后座还少了个门。
巡了一圈,他眉目严肃,问道:“你们是只有一个人失踪了,对吗?”
蒋乔赶紧走过去,焦急说道:“对,吴队长,是我们外科的顾医生。”
吴长水蹙眉深思,倒吸了一口气,“是失踪在吉克桑那座山的山脚吗?”
蒋乔眼神一散,哪座山她还真的不知道,于是只能求助似的看向了秦悠然。
秦悠然懒懒散散地抿了抿下唇,说道:“嗯,一瞬间房子就塌了。”
吴长水脸色更加暗沉,他不觉艰难地用脚蹭了蹭地面,“那两个自媒体的记者也是失踪在那里,山脚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围着那里看了一圈,根本就进不去人。”
“面目全非啊?”秦悠然一听,眼神颤过一丝慌乱,但她依然语气很是冷静,“那怎么救?”
吴长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听说要再派一支救援队过来,跳伞进去。”
蒋乔双眸瞪圆,惊异道:“跳伞?为什么不用直升机?”
就算古圭拉穷得没有军用直升机,邻国的巴铁总有吧?
吴长水摇了摇头,“浓雾太大,还有冰雹雨水,山坳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根本没法着陆。”
秦悠然捋了捋头发,抬眼问道:“那……谁跳?”
保不准是程赟呢?
跳伞下来救老婆,这可是大场面,她怎么的也得观摩观摩。
“还能有谁,空军啊。”吴长水嗤了她一声,“难不成是你跳?看着漂漂亮亮的医生,怎么脑子转不过弯来。”
他说完,又上了车,匆匆往南面的营地开去。
秦悠然遽然吃了瘪,愣了好一会儿。
“我靠,凶大腿啊,埋的是我老同学啊!我多问两句怎么了?”
风越来越大,吹得两颊鬓发没了踪影。
偌大的营地,愿意走的走,愿意留的留,渐渐地就掩了喧哗。
蒋乔低着头,闷了半晌才问道:“你又不喜欢顾医生,她出事了,你应该溜得比谁都快啊。”
秦悠然散漫地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抬眼,说道:“谁说我不喜欢她了?”
蒋乔一愣:“啊?”
秦悠然翻了个白眼,揶揄道:“而且我才不信她死了呢,我得留下来,等着看她笑话。”
蒋乔更是听不明白,“什么笑话?”
秦悠然切了一声,耸了耸肩,“没什么,我说着玩儿呢。”
-
早上的明媚阳光,被霜雪洗涤过后显得更加耀眼灼目。
昨日还是凛冽的风霜,今天又变成了酷热的炙烤。
“呜——”
特训的紧急战斗警报忽然拉响。
程赟迅速穿上抗荷服,拿上飞行头盔,快步跑向机库里一架披着绚烂银辉的歼-2S战机。
机务已经将战机的铝箔防尘布卸去,正在检查飞机的通风管。
地勤帮忙将氧气面罩递过来,“副大队长,准备开车。”
程赟将头盔戴上,明明烈日之下有暖意袭来,感受到的却是来自北方的寒风,呼啸掠过脸颊,刮出生疼的感觉。
迎着璨而盛晖的阳光,他攥紧了手心,麻麻的。
然而这时,沈浩匆匆赶过来,见他还未开车,赶紧说道:“副大队长,旅长说了,今天你不用飞。”
程赟稍稍愣住,周围的几个机务地勤也略有些错愕。
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取下飞行头盔拿在手上,“嗯,好。”
他快步朝塔台的方向跑去。
沈浩跟在他旁边,勉强跟上他的步伐,“副大队长,我听旅长和副参谋长说过,好像嫂子是在转移病人的时候失踪的……”
程赟攥紧手心,“这个我知道。”
沈浩又继续道:“病人是个小孩子,落了东西……”
程赟脚步稍稍顿住,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呢?”
“然后,她回去拿了……”沈浩垂下眼帘,踟蹰半天才压着声音说道:“只有她一个人没跑出来……”
程赟闻言大脑轰然,整个人就跟铜浇铁铸似的震在了那。
只有她一个人……?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阴暗山坳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他愣怔片刻,脑袋轰然一声坍塌般皲裂,然后加快了步伐朝塔台赶去。
冰凉的走廊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
正准备敲门,哪知里面人像是知道他已经到了,不等他指关节触碰到门板,门就被从里面反着打开了。
“旅长。”
程赟敬了个军礼。
周建义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转身让开一条路。
太阳早已越过山头,雄壮巍峨的山峰被似火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在偌大的玻璃窗后映出一道彩虹的弧线,反射的光芒投射在前方数个液晶显示屏上,衬得眼前倏忽明亮。
一旁的两个上尉级参谋与他平视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门。
周建义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
背着光,一张6A白纸,隐约只写了一排字。
他许久不语,程赟站在一侧,夷犹万分,问道:“旅长,古圭拉那边,有消息了吗?”
周建义双眸不移,依然盯着手中的6A白纸。
“程赟,你的请战书我收到了。”
想了片刻,他弯腰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纸上加了几笔。
待写完,他收起钢笔。
“这次的震中地区完全断联,古圭拉的信号塔震塌了不少,根本联系不上失联的两个村庄。而且还有一个小数十人的中国旅游团,因为交通的问题,一直滞留在那里。”
无尽的凉意从心肺慢慢溢出,顺着呼吸的通道一路往上,直到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
程赟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旅长,已经两天了,明天就是第三天……”
三天,三天意味着什么?
地震灾害救援的黄金时间就是震后32小时以内。
超过32小时,希望逐渐渺茫直至消失殆尽。
然而古圭拉不是境内,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派出救援。
这两天来,他身在军营,必须服从军令。
缄默大概就是一味良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每次的睁眼闭眼都生怕映入眼帘的是最后的诀别。
周建义抬手,端起办公桌上的一杯茶,嘬了一小口。
“但是我们今天早上收到了通过卫星频率发送出SOS紧急求助消息。”
话音甫一落下,刚才的那味良药瞬间就被打翻。
程赟倏地双手攥成拳,哑着声音说道:“求助消息?是顾诗筠吗?”
周建义放下茶杯,轻重缓急拿捏自如,“暂时不知道,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位置就在顾医生失联的吉克桑山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