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义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向上级请示,又联系到古圭拉军方,然后直接从吉隆派来了军用直升机。
顾诗筠是真真实实感受到一个被重金培养出的战斗机飞行员是多么受到重视了,同时,她也终于理解为什么飞行大队宁愿失去飞机也不愿意失去飞行员了。
因为不止他们不想失去,还有她自己。
螺旋桨卷起的冷风沁入了雪山的冰霜,细细密密落在脸上,连呼吸都是贯彻肺腑的冷。
顾诗筠拉紧了外套的拉链,回到房子里将程赟身上的被子掖好,便让巴拉的妈妈和阿且一起把人抬了出去。
她偷偷往饭桌和墙壁的边侧塞了厚厚一叠最大面值的卢比,赶紧跟了出去。
村庄里的人连车都没见过几次,更不用说这种大国重器的军用直升机了,甫一听到这声音,全村几十户留守的妇女儿童都跑了出来。
直升机频频闪着信号灯,正在寻找最佳降落点。
巴拉抿了抿唇角,扯着顾诗筠的袖子问道:“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走。”
顾诗筠愣了愣,勉强笑了笑说道:“你还小,先好好读书吧,明天暑假如果你有时间,我接你来中国玩?”
巴拉怏怏垂头,“就知道,读书读书,一天到晚就是读书。”
他碎碎念念,脑袋一歪,又举起手里那枚紧攥的口哨,问道:“那这口哨我能留下吗?”
说实话,长那么大他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家里连牛鼻环都是人家老牛用剩下的,更别提这些带响带炮的物什了。
顾诗筠依然笑了笑,“好。”
她淡淡点头,看着直升机努力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下落,转头道:“对了,你为什么每天傍晚都会吹这个口哨?”
“我们村的习俗,傍晚是离佛最近的时候,要诵经。”巴拉咧开嘴,表情颇为自傲,“有人用经幡有人用转经筒,那我就用口哨,谁有我远?”
顾诗筠不觉诧异。
佛曰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
所以还有离佛祖最近的时候?
小小年纪,还真是大彻大悟。
她拍了拍巴拉的头顶,“小聪明挺多的,吹得也挺好的,但是下次别吹了。”
小男孩不明所以:什么?
顾诗筠愣怔一瞬,蓦地回身敛了敛眉眼,“没什么,好好读书,别逃课放牛了。”
随着风声收尽耳畔的声音,再大声的话语也变得几不可闻。
直升机稳稳落在村庄后的一处阔地上,舱门打开,下来的是林彦霖、刘翰明和两个医护。
远远瞧见熟悉的面庞,顾诗筠顿时觉得胸腔里的那层枷锁被缓缓释放打开,无尽的苦水终于倾泻而出。
“林彦霖……”
她哽住,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满怀寄托地看着他。
“嫂子。”林彦霖铿着步伐,小腿都在微微颤抖,他看向躺在床板上的程赟,将手中的简易担架展开来道:“我们来接大队长回家。”
刘翰明也是当时僚机之一。
他从侧后方目睹一切,亲眼看着驾驶舱弹射出舱,在空中燎出火花。
万分之一的生还率。
总是会有人在幸运的终端踩点。
他年轻,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又跑回了直升机,最后只能靠阿且帮忙把担架抬进机舱。
舱门被用力拉上。
顾诗筠紧紧攥着程赟的一只手,目光凝凝地看向了机舱外,“老公,我们回家了。”
凛冽的北风吹尽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山巅,曾有诗人说:月光笼罩着珠峰最初的回忆,攀上去,没有留下半点遗憾。
一切,大概就是这么的仓促且漫长。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一回到蓉城, 程赟便直接被送往空军总医院进行治疗。
几乎全院的主任医师全来了,其中还不乏纵恒这种重量级的教授。
诊断很快, 有一处小骨折需要重接, 其余皆是皮外伤,有严重的也有轻微的,后肩的伤口最为严重, 因为治疗不及时,已经溃烂, 只能去除腐肉再缝合。
顾诗筠几乎是揣着一颗心等在手术室的门外。
此刻,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曾经问过:“你最怕什么呢?”
她也曾经说过:“最怕在手术台上见到你。”
可现在呢, 事与愿违,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他在台上, 她在台下。
老天爷偏偏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你以为的幸福开端加上一个差点终极彼此的深渊。
手术室大门紧闭, 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 让人措手不及不敢置信,没人敢相信程赟还活着,更没人敢相信顾诗筠知道他还活着。
那只口哨,仿佛在大日如来节那天就被冥冥之中开了光。
“毗卢遮那佛保佑……”
“有情众生远离一切天灾人祸,平安吉祥……”
回想起山脚藏民农妇的话语,顾诗筠不自主地念了念,旁边的护士疑惑问道:“顾医生你说什么?”
顾诗筠蓦然回神, 待发觉自己在说什么之后, 五味杂陈般地哂笑摇头。
自从走过净土天路, 她这个无神论者居然还信佛了。
手术时间很长。
她在门外等着, 长时间的疲惫劳累和怀孕前期的乏力,让她实在挺不住歪在了长椅上。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还能看到护士惊慌失措的脸——真好,她还能有表情。
等醒来的时候,顾诗筠已经在病房里了。
不是世和医院的病房,而是空军总医院的病房,单人间,床头摆放着一束满天星,安安静静的。
她微微睁眼,迷迷糊糊就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滞留针。
哦——看来是输过液了。
转动脑袋,头顶的旭日已经高高升过窗户沿角,朦胧可见彩虹点缀的光圈斑点,笼罩在整个人身上。
“顾医生?顾医生醒了!”
见她醒了,护士赶紧跑出去喊来医生。
来的医生却不是别人,而是秦悠然——既然是她,那自己肯定没什么事。
顾诗筠急迫道:“程赟呢?”
“……嗯?”
秦悠然双手插兜,冷嗤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难得见到双方都不穿白大褂的样子,突然角色变幻,一个是便装的医生,一个是病床上的患者,反倒快认不出来了。
顾诗筠见她不说话,更是着急,她挪动着身体就想下床,然而秦悠然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
“你男人没事!胳膊腿都在,脑袋也没问题,基本上全是外伤,养两个月还能继续飞!所以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低血糖晕过去,得亏你孩子属壁虎的抓那么紧!”
她叽里呱啦说完,扔过来一张纸。
顾诗筠低头,粗略一看,是一张B超单。
【宫内妊娠8周,妊娠囊回声3 2×28,胎心 286,可见原始心管搏动……】
“都8周了?”
“不然呢?你以为还是个小细胞呢?”秦悠然没好气地撸起袖子坐在她旁边,先是剥了个橘子,又削了个苹果,“吃。”
顾诗筠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但没吃几口,她依然执意,“我想去看看程赟。”
秦悠然白眼翻得更厉害,“你先吃,吃完了我带你去,反正他那病房塞满了医生,多老的都有,已经没处落脚了。”
顾诗筠闻言笑了笑,又咬了一大口苹果,“战斗机飞行员,身价比我高得多。”
“那才不是。”秦悠然见她吃完苹果,递过来一杯水和一张纸巾,“你现在怀孕了,他得伺候你。”
顾诗筠轻轻付之一笑,“他脚都骨折了,还怎么伺候我?”
都是躺着的,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也不知道是吃了水果还是心石大落,陡然间精神就好了不少。
秦悠然也没阻拦,帮她披好外套便陪着她朝程赟的病房走去。
走廊渐深,路途却不远。
遥遥看过去,连门口都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见到顾诗筠,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纵恒还在里面跟护士交代术后护理,余光瞧见她,也不再多说,便和蔼转身离开。
既然顾诗筠来了,还需要什么术后护理呢。
因为她这个人,就是最好的护理。
围着的医护渐渐离去,秦悠然也懒懒散散地帮忙带上了房门,转眼之间,病房内就只剩下彼此呼吸相照的两个人。
顾诗筠坐在病床旁,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依然没有什么血色,便握紧程赟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热气,暖着掌心。
“程赟……”
轻唤一声,手指便攒动一下。
“老公……”
再唤一声,又是眼皮的紧绷。
可男人依然深眠不醒。
顾诗筠啜了啜,低声道:“老公,你信佛吗?……”
“这次去古圭拉,我好像看到佛了……”
“佛说把你还给我了,你信吗?……”
她叽里咕噜一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有的时候又行云流水口若悬河。
但休眠的大脑最需要这种熟悉的声音。
顾诗筠不间断地说,说得嘴巴都快要冒出了火花,才他的把手挪到自己的腹部。
“你什么时候醒来呢?醒来就可以看看你的孩子了,8周了,你可能没这个概念,大概就是……葡萄这么大吧……”
她迷迷糊糊说着,也不知说了多久,就这样靠着床边睡了过去。
窗外的阳光变幻多端,一天之内仿佛就过完了春夏秋冬,病房安静如斯,除了护士过来检查体温,没有人再来打扰。
顾诗筠就这么一直睡着,孕早期的嗜睡感让她几乎不想睁开眼睛,明明已经睡饱了,却始终享受那种被困意包围的感觉。
她喉咙轻轻低吟,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光圈斑斑驳驳落在眼睫之间,然而好不容易一睁眼,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翻腾的恶心感。
“唔……”
她立刻捂着嘴就朝病房内的厕所跑去。
难受的冰凉感席卷全身,像是被酸水烧了食道,她趴在洗手池边,刚刚干呕几声,忽地就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
“筠筠,还好吗?”
这声音一落,蓦地,仿佛一个猝然凝结的冰将她封印在了里面,不敢睁眼,也不敢抬头。
“……程赟?”
她低着头,下意识轻喃。
这段时间被压制的委屈和心碎一下子就全部涌了上来,痛失爱人在前,失而复得在后,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料和前兆,过山车似的冲击感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抖如筛糠。
她哽了哽,来不及抬头便回身抱住了他。
久违的怀抱沁着淡淡药香,怎么抱怎么蹭都是最熟悉的味道。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哭,把伤心委屈全部哭尽了才抬头去看那张熟悉的脸。
虽然精神犹在,但依然是大病之后的消瘦感,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憔悴。
有那么一瞬,她真的不想再看到这张脸出现在战机的舱盖之后,更不想看到他再翱翔万米之外。
那样太远。
看了许久,她才颤了颤问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程赟将腋下的单拐放在一边,双手环抱住她,轻声道:“有大半天了,你一直在睡觉,我就看着你睡。”
“喔……”顾诗筠愣神,眼神飘忽闪躲了一下,突然之间就发现再次相见居然满是窘迫尴尬。
她红了红脸,拿过墙壁上靠着的单拐放在他腋下,急促说道:“你身上有不少伤口,又刚做了手术,回去躺着,别乱动。”
这话说得颇有职业性,俨然就是医生对患者。
程赟淡笑,一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命令我?”
顾诗筠用力点头,“对。”
她就是上级,她就是领导,只要周围没有别人,她说了算。
程赟无奈应允,又勉强躺回了床上。
“刚才医生来过了……”
顾诗筠帮他掖起被子,“说什么了?”
程赟淡淡道:“说我身体素质过硬,好好休息还能继续开飞机。”
“……”什么?
顾诗筠敛起眉眼,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
就这!?
大难不死而归,醒来之后他第一关心的就是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开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