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从瓦当滴落,天一片雾蒙蒙。茶花的浓绿叶片,被洗刷得水光盈盈。
临安的天气总是这般令人别扭,张小娘子一时分不清,如今究竟是深冬还是初春。她赶不及伤感,婆子已上前禀报:“小娘子,当铺钱庄的东家来了。”
张小娘子说了声请,抬腿朝花厅走去。
明州府与绍兴府的大钱庄与大当铺东家,陆陆续续进来花厅,彼此见了礼坐下,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张小娘子镇定自若,道:“诸位来到这里,想必你们已经提前知晓,我请诸位的来意。不知诸位的钱财,都准备好没有?”
明州府最大的海商马东家迟疑了下,道:“小娘子,清河郡王府要变卖典当家产,这般大的事情......算了,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钱财是没问题,关键是,我们拿了清河郡王府的宝贝,可能走得出临安城?”
张小娘子扫过屋内坐着的一群老狐狸,微微笑道:“你们走南闯北,甚至远走番邦,见多识广,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讲那些富贵险中求的大道理。走这一趟,你们能得两成利。两成听起来是不多,但清河郡王府的库房里,可有好些贵重稀奇的宝贝,平时你们拿着钱财也买不到。”
马东家呵呵笑起来,道:“小娘子厉害,在下自愧不如。不过,小娘子为何要现银?另,在下看中了府上的好些田地,尤其是在明州府的地,在下是明州府人,照看起来也方便。明州府的地,在下都买了。”
张小娘子道:“为何要现银,到时候你们便能知道究竟,请容我先卖个关子。田地不卖,一亩都不卖。马东家别想田地,且这些田地你拿在手中,并没任何好处,说不定反倒会给你带来灾祸。”
马东家愣了下,若换作别人这般说,他定会懊恼妇人之见,信口齿黄。如今他坐在曾经显赫一时的郡王府,他忙噤声,绝不多提半句。
张小娘子也不怕他们走漏风声出去,江南这群买卖人,向来奉行闷声发大财,在利益面前,自不用她多叮嘱。
时辰不早,张小娘子领着他们前去了库房。包裹着铁的厚重库房门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
张小娘子拿了把锋利的斧头,双手举起,大声吆喝一声,朝着锁劈去。
饶是他们见惯了世面,此时都楞在了那里。马东家嘴张了张,结结巴巴地道:“小娘子,你这是......”
锁被劈开了,张小娘子喘着气,提着斧头,轻描淡写道:“大伯的账房管家不肯交出库房,不知他们是想要私吞,还是其他缘由,藏着钥匙拒不交出来,说要死守住库房。既然他们要死守,我就将他们劈死了,没了钥匙亦无所谓,锁反正也可以劈开。”
众人想到大户人家的那些豪奴,再看向门上的血渍,比起之前,神色中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与恭敬。
娇娇俏俏的小娘子,竟然也是个女罗煞!
张小娘子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将库房大门推开,指着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宝贝,干脆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众人抬眼看去,屋子里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匣子卷轴。名贵药材的药味,波斯大食的浓郁香气,丝丝萦绕在鼻尖。
马东家咽了口口水,问道:“张小娘子要如何交易?”
汉子与婆子一起忙碌,搬了案几到门口,摆了一摞册子笔墨纸砚在上面。
张小娘子指着册子,道:“册子上面的货物,都写上了价钱。货物分门别类摆在柜子上,你们自己对着去选就是。不讲价,选好了点数,你们付清钱,拿走就是。”
众人忙上前,各自拿了册子,打开看了起来。他们做惯了买卖,只看几行,心中便有了底。
张小娘子没打诳语,若货物成色皆上佳,按照她卖出的价钱,他们要是不急着等钱用,留在手上等待时机出手,能赚上数倍十倍也不止。
从下午忙碌到天明,库房终于空了。马东家等人留下一筐筐的金银锞子与铜钱,拉着大车小车的宝贝离开。
刚喘了口气,婆子上前道:“小娘子,门外来人了。”
张小娘子顾不得歇息,用凉水洗漱了下,灌了盏浓茶下肚,指挥婆子汉子,抬着钱框与几张长案,到了清郡王府大门前。
朱红色的大门,徐徐开启。张小娘子走了出来,迎着眼前齐刷刷看来的目光,面上扬起了笑容。
雨停了,远处的天,碧蓝得仿佛是一块宝石,熠熠生辉。
张小娘子呼出口气,扬声道:“大家排好,每张长案后都能领钱,都是一样。你们一个个来,不要争不要抢。”
发钱啊!
等于是天上掉馅饼,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本来没人肯信。
后来,他们转念一想,跑一趟又不费事。若能领到钱,那可是意外的惊喜。
余阿五与田阿土挤在了最前面,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经过了上次买卖粮食的事情,再听到是清河郡王府,他们想都不想,在天不亮就出发,进城来到了以前经过,却从不敢停留的清河郡王府。
张小娘子宣布了规矩,每人能领五十个大钱。若是女户,能领八十个大钱,孤寡老人或家中有两个以上女童者,与女户相同,皆领八十个大钱。
按着户帖上的人口发放大钱,金银锞子多,若铜钱不够,一个村子的人排在一起,回去后再各自分。
消息传出去,清河郡王府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福宁殿里,则闹得不可开交。
朝臣们铁青着脸,义正言辞道:“太后娘娘,张俊丢了襄阳,还意欲收买民心,实属居心叵测!”
“早就该将张俊府里围起来了,李相,你一直拦着,莫非早就知晓了此事?”
李光不客气道:“张俊丢了襄阳,你若有本事,就亲自去将襄阳夺回来!御史台的御史闻风而奏,何时变成了空口白牙含血喷人!”
邢秉懿板着脸,问道:“张家其他人呢?”
刑仲忙上前道:“先前大理寺的人前来回禀,说是张二郎畏罪自尽了。尸首照着规矩,埋在了大理寺墙根下。”
邢秉懿眉头紧皱,问道:“那张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邢秉懿瞧着他的神色,心里便有了数。
御史趁机道:“太后娘娘,且不提张俊是否有罪,如今清河郡王府的案子尚未查明,张氏却在急着转走不义之财,定要赶紧制止此事啊!”
想到清河郡王府的万贯家财,许多朝臣都坐不住了,争先恐后谏言,要将张氏其他人带回衙门问话。
官兵气势汹汹来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挥舞着佩刀吆喝道:“散开,都散开!”
等着领钱的百姓见到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兵,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官兵来到了大门前,看到门口空了的箩筐,以及剩在筐子里的大钱,眼都看直了。
好手笔!
堆成山的真金白银,居然眼不眨就散了出去!
张小娘子起身,问道:“你们来有何事?”
禁军班值以前与张小娘子打过照面,彼此尚算熟悉,说了来意,“还请小娘子见谅,叫上大郎随我一起,前去衙门问话。府上的这些钱财,必须封存好,待查明案子之后再处置。”
张小娘子还未出声,排在最前面的人,见马上钱就要到手,却一下没了,顿时不满叫嚷了起来:“张小娘子仁义,要将府里的钱财分给百姓,关你们什么事!”
“是啊!朝廷一次次加赋税,那些奸商低价收粮,高价卖粮都不管。张小娘子可怜我们这些百姓,行善积德,朝廷却要拦着,这是哪来的道理!”
“滚开,朝廷的走狗滚开!”
人群中有人骂起来,其他人很快跟着一起,骂声响彻天空。
前来的官兵,哪怕手上拿着刀,面对着愤怒的百姓,也万万不敢贸然动手,只能灰溜溜离开,回去搬救兵了。
张小娘子深深施礼,道:“你们快些,将钱都领走。不然,等下我得被投入大牢,这些钱都要被朝廷收走了。”
排队的人一听,赶紧上前,领了钱兴高采烈离去。
朝廷的禁军班值全部出动,加上府衙的所有官兵,浩浩荡荡朝着青河请郡王府前而来。
张小娘子身边的筐子里,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她对着忙碌了一整夜的婆子汉子道:“你们辛苦啦,这些你们拿去分了吧。”
说完,她则抬起手理着发丝衣衫,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笑,缓缓走向了禁军班值宿卫使杨存中,道:“杨宿卫使,我阿娘大哥他们,早两天去走了亲戚,恰好不在,府里就剩下了我一人。要抓,只能抓我了。”
以前杨府与清河郡王府也有往来,张小娘子与族妹杨臻娘交好。杨存中听到张大郎他们不在,心里便清楚他们肯定是逃了,神色复杂望着张小娘子,道:“上面有令不得不从,得罪了。你阿娘大哥他们,还请仔细交待究竟去了何处,好一并传回衙门问话。”
拿了钱留下来看热闹的百姓,有那聪明的,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要抓张小娘子!进了衙门牢狱,哪怕没犯事,先用一通刑,活着出来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张小娘子将钱分给了我们这些穷人,那些贪官就拿不到了,恼羞成怒要杀了她。”
“张小娘子是大善人,我们拿了钱,总不能没了良心!”
百姓们自发围了上前,道:“张小娘子,你不能跟他走!”
“快来啊!朝廷要抓张小娘子了!”
杨存中看着涌上前的百姓,脸色大变,赶紧抽出刀,厉声斥责道:“闪开,胆敢耽误朝廷办案!”
百姓拿着手上的钱,再对着这群早就令他们愤怒的官兵,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无一人退缩,严严实实将张小娘子护在了身后。
杨存中恼怒至极,挥刀便砍向最前之人的手臂,“啊”地惨叫声震天,血流了下来。
这下一来,杨存中的刀,不但没有镇住他们。见到血,反倒更激起了他们的血性,嗷嗷叫着冲了上前,与官兵打成了一团。
眼见就要闹出大祸,杨存中紧张不安,扯着嗓子吼道:“退后,退后!”
官兵们挣扎着从百姓手上挣脱,远远退到了一边,吐出口鼻里的血,不停骂骂咧咧:“反了,这群刁民真是要反了!”
骂归骂,却没人再敢上前。
百姓们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朝后吼道:“快护送着张小娘子离开,别被朝廷走狗抓住了。这群狗官,上战场打仗,就变成了孬种龟孙子,平时就知道欺压手无寸铁的百姓,我呸!”
李光与赵鼎等朝臣,接到消息,急忙赶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望着眼前对峙的双方,各自神色很是精彩。
几人赶紧商议了下,北地的兵压境,临安城在眼下绝不能乱,让杨存中他们退了兵。
此时的张小娘子,早已被百姓们护着,出了临安城,上了驴车。
田阿土驾着驴车,憨憨笑道:“小娘子,你别怕,到我们村子里去躲一躲。我们村子虽穷,人都善良得很。进村得坐船过河,若是官府的人要抓你,马上就知道了。你可以躲到后山上去,保管谁都找不到。”
张小娘子笑了起来,响亮地应了:“多谢你们。”
此时天色已晚,残阳如血。她看向着了火般的漫天晚霞,浑身倦意难忍,又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
李光曾问她,可害怕?
张小娘子毫不犹豫回答,她怕,当然怕。
但她做这一切,义无反顾。
为了家人,也为了良心。
赵统帅能从浣衣院杀出来,身后无数追随之人。是她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们尊严。
而自己散尽家财,有收买民心。但更多的,还是民意,百姓们都恨朝廷那群贪官污吏已久。
阿娘大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应该到了明州,不知可有顺利上船?
到了北地,将清河郡王府的宅子田契全部奉上,加上她在临安做的这一切,他们就能平安活下去了。
而她自己,这一辈子比起那些后宅妇人,过得尚算精彩。若能活到北地收复临安那一日,见上赵寰一面,这辈子就全无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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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寰骑马与林大文他们疾驰到襄阳兵营,张保焦头烂额迎上前,结结巴巴道:“赵统帅,他们打起来了,下官,下官劝不住。”
他正要说打斗缘由,赵寰并未有听的意思,打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张保呆了下,再看到跟在赵寰身后的亲卫,嘴巴张开,再也没合拢过。
到了校场,赵寰飞身下马,看到近百人打得正激烈,她大步上前,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散开!我数一,二,三,敢不听者,杀无赦!”
有那聪明的,忙放开手,偷偷溜了。有那平时嚣张惯了,本来就不服气襄阳兵投降的,阴阳怪气道:“喲,赵统帅问都不问,就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