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能理解她们的恐惧,求生或求死,是人生最难的抉择。
蝼蚁尚且惜命,不是人人都有朱皇后那般坚决赴死的决心。
最让赵寰恶心透顶的是,朱皇后没了之后,得到了金太宗完颜晟的称赞,追封她为“贞洁夫人”。
且先不提一切都是金国人造成,是他们这群恶魔,亲手杀死了朱皇后。
为了掩盖“靖康之耻”这段大宋女人们的耻辱,士大夫读书人将何为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他们在临安苟且偷生,歌舞升平,她们在金国艰难苟活。
偏偏他们还拼命找借口替自己的软弱无能开脱,指责被送去抵债的女人们,为何不殉节。
对女性的贞洁要求,从这以后达到了顶峰。后世明清的贞节牌坊,也是因此而来。
她们成为软蛋男人朝廷的牺牲品之后,还要被再次利用,成为男人禁锢女人的手段。
赵寰缓了缓胸口的滚烫情绪,撑着站起身,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十三娘,你别怕。若是你害怕,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快快回屋去。”
十三娘是徽宗的显肃皇后郑氏所生,成德帝姬赵瑚儿。郑氏随着徽宗一并被押送到了别处,如今生死不明。她先前嫁过人,同样被送往了金国,被分到了浣衣院。
在赵寰生病的时候,赵瑚儿曾来看过她两次,还将自己省下的热汤饭送来给她吃。
赵寰承她这份情,她不会天真到,浣衣院所有受苦受罪的,都会是一条心。她斜着身,状若无意挡住了赵瑚儿不时看向地上尸首的视线。
赵瑚儿吓得半死,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住朝地上快被雪覆盖住的尸身打量。
听了赵寰的话,想说什么,嘴张了张,话到嘴边换成了“保重”,转身离开。
赵寰送走赵瑚儿,又经过了一番意外折腾,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濡湿。此时寒风一吹,全身都快冻成了冰块。她朝手哈了哈气取暖,继续去拖尸首。
浣衣院周围的环境,赵寰有大致的了解。拖了一段路,她又听到了脚步声。心再次沉下去,嗖地回转头看望,赵瑚儿已跑到了面前。
赵瑚儿喘着气,双眼比雪还要明亮。她弯腰看清地上的人,呼吸急促起来,眼里迸射出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喜悦,“是他!十九娘出了汴京城就落在了他手里,这个禽兽,他根本不避人,十九娘.....”
赵瑚儿哽咽了下,猛吸一口气,恨意凛冽:“他该死,他们都该死!”伸出脚去,用力跺在了完颜宗翰的下面,一脚又一脚,直到赵寰拉住了她。
赵寰想笑,脸被冻僵了,只发出了短促的声音。赵瑚儿转头看来,抿嘴朝她一笑,“你不用说话,我都懂。我们一起。”
“好,我们一起。”赵寰直视着赵瑚儿,重重点了点头。
有了赵瑚儿帮忙,赵寰轻松不少。寒冷的夜里,四下无人。她们的动静,掩盖在了风雪声中。
赵瑚儿比赵寰对浣衣院还要熟悉,在她的指点下,两人绕过守卫,将尸首拖到了个背风,人烟僻静处。
此处雪厚,只需用雪将尸身盖住,雪还在继续下,不用多久,外面就看不出任何异样。
两人忙碌一阵,扒拉开雪堆,将尸身掩盖在雪下面。赵瑚儿盯着雪堆看了阵,恨恨淬了口:“天杀的狗贼,他领着金兵,杀人如麻。可惜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赵寰累得靠在墙上直喘气,冷静下来回想,她杀人的计划破绽百出,藏尸的手段也潦草得很。
完颜宗翰是宗室大将,最迟明日不见人,府里的人就会找过来。
起初他来找自己,赵寰不知他身边的人可否得知。若是知道了,找不到完颜宗翰,他们可不是能讲理辩驳之人,他们会直接杀了她。
不过,身在浣衣院手无寸铁,能杀掉一个金贼,赵寰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莽撞。
赵寰望了眼四周,此处是浣衣院最偏僻的角落,约莫有十间破败低矮的屋子。
每间屋子住十五人左右,她们除了做粗活脏活,还要供低等金兵泄欲,如今里面空荡荡。
她们都死了。
帝姬娘娘们抵一千贯钱,皇室宗妇五百贯钱,依次递减。
帝姬娘娘们抵了更多的钱,受到的折辱一点不少。她们有单独的屋子,方便金国权贵们来发泄□□。
住在这边的,多数都是宫女,或者民女。
赵寰跪在地上,朝着空屋虔诚叩首。
赵瑚儿见状愣了下,跟着跪下叩拜。她神色哀伤,低低道:“是我们赵家欠了她们。”
赵家皇帝软弱,从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时起,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除了这些空屋子受尽折辱而亡的女人们,在浣衣院外,牺牲掉的何止千千万。
两人起身往回走,赵瑚儿拢了拢衣衫,低低道:“大宋败给金人,金人兵临汴京城下,索要岁币赔偿。大宋拿不出来钱,爹爹吓到了,忙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宋使邓圭称妃嫔帝姬美妙不可方物,建言送给金人抵债和亲。爹爹与官家商议,选用民女前去抵债。讨价还价之后,交出两名宗室远亲。朝臣们为了自保,纷纷恐吓爹爹与官家,交出金人要的五娘子。”
五娘子是赵福金茂德帝姬,她早已经嫁人,因为美名远扬,被金人点名索要。
赵福金辗转在皇子完颜宗望与宰相完颜希尹手中,不到一年就被折磨致死。
“后来,金人看到大宋软弱,一次比一次索要得多。开封府尹徐秉哲,他为了讨好金人,自置钗衫,冠插,装扮一新之后,将我们以及近五千妇人送到了金人手上。其中有收刮来的三千处子,只带走了一千人,余下两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无法带走。”
赵瑚儿五脏六腑都痛不堪言,她麻木地,不断地说着。这些话累积在心中太久,每个人都苦,她不知道对谁说,久而久之,就似乎忘了。
今晚难得痛快一次,痛快之后,过往的伤痛挣扎,席卷而来。
“当他们伏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当时想死,很想死,想与朱皇后,仁德她们一样死了作数。我恨自己的软弱,我不敢死,没能死。我还恨那些男人,恨邓圭,恨徐秉哲。他们才最该死,凭什么他们能好好活着,继续享受高官厚禄,我们却要死,我不甘心啊!”
悲凉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风雪里。赵瑚儿嗓子堵住,嘴唇哆嗦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眼神空洞,哭过太多,已经没了眼泪。
赵寰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枯瘦的手用力一握,“这不是我们的错,是畜生不如金人的错,是大宋那群软蛋的错。活着吧,好好活着,才有无数的机会报仇。你看,我们不是刚刚杀了一个!”
赵瑚迎着赵寰坚定的眼神,重新笑了,嗯了声,满脸的希冀与光彩,“我们要好好活着,杀一个是一个!”
赵寰暗自叹了口气,回到她们住的屋子边,仔细叮嘱道:“十三娘,你记住了,你今晚没出来,什么都不知道!”
赵瑚儿看着赵寰严肃的神情,愣了下,顿时忐忑又焦灼。
她先前被仇恨与兴奋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一想,藏在雪底下的尸身,很快就能被找出来。
赵寰是要让她脱身,独自赴死。
“二十一娘,不,这是我们一起做的,我们一起承担!”赵瑚儿急着携起赵寰的手,眼眶通红,神色癫狂:“要死一起死,我们二十一个姐妹,早已死伤大半。我苟活到今日,早活够了。因杀了金人而死,总比被□□死强!”
赵寰不想让赵瑚儿做无谓牺牲,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她不由分说用力推进屋。
赵瑚儿紧跟在身后走进屋,砰地一下将门关上,背靠在门上,一幅说什么都不离开的坚决。
正蹲在地上的赵金铃听到动静,回头见多了个赵瑚儿,目光惊慌不定,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赵瑚儿看到赵金铃手上拿着带血的破衫,噗呲一下笑了出来,喃喃道:“这里还有个小的在忙活!”
赵金铃在帮忙擦地上的血迹,赵寰觉着这世道,十足荒诞透顶。她跟着笑起来,接过赵金铃手上的破衫,说道:“十三娘是来帮忙的。你快去洗洗手,上炕去暖和暖和,这里我来。”
赵金铃担惊受怕在屋里等着,此时见到赵寰回来,还有了赵瑚儿帮忙,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困意一下袭来,她打了个哈欠,乖巧去了用布帘隔着的净房舀水洗漱。
赵瑚儿一言不发蹲在赵寰身边,帮着一起擦地。赵寰见状沉吟了下,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赵瑚儿听得频频点头,“好,既然事已至此,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两人收拾好地上的血迹,洗漱了下,一并上炕去歇息时,已到子丑之交时分。
没多时,屋外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有男人压着声音喊:“郎君,郎君!”
赵寰蓦地睁开了双眼,赵瑚儿也有了动静,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望。
找完颜宗翰的人来了!
第3章
屋外的人没听到回应,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焦急,将门重重敲了两下,继续喊道:“郎君,郎君!”
屋里总算传来了动静,一道娇柔,含着浓浓睡意的声音跟着在喊:“郎君,郎君。”
随从听到屋内人醒了,马上松了口气。完颜宗翰吃了酒,发泄爽快之后,定是睡了过去。他脾气暴躁,若是被吵醒,身边的人免不了吃挂落。两人不敢再出声,站在门口等候。
一阵窸窸窣窣,隐约的说话声之后,屋内有人下了床,穿着鞋子在走动。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边,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裹在粗布风帽里的雪白面孔出现在门前,说道:“你们进来。”
两人以为是完颜宗翰下的令,不敢耽搁,毫无防备提着灯笼进了屋。
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关上。
屋内空荡荡,靠墙一张大炕,并无屏风等隔开。借着手上灯笼的光线,看到炕上被褥隆起。两人忙躬身上前,单膝跪下见礼,
头刚一低下去,跪在左边的人,忽然感到一阵疾风朝他袭来。他身手好,几乎本能转头躲避,撞到旁边跪着的人身上。
旁边的人短促“啊”了声,倒在了地上。他的头则被冰冷硬物砸中,眼前一黑,半边脸一凉,再是刺痛,温热的血顺着流下。
手上的灯笼掉地,灯油倒出来,轰地燃烧,很快就将外面的牛皮引燃。
借着火苗的升腾,他看到一个女人面容娇艳,却狰狞着,如同厉鬼般,举起手上的炕桌,使出全身的恨意朝他再次砸来。
他嗖地一惊,顾不得脸上的痛,迅速向旁边一滚,却被同伴挡住了。他双手后撑在地上,摸到温热黏糊糊的东西。
同伴!
思及此,他心下大骇,转头看去,同伴已无声无息躺在地上。他抬起手一看,手上猩红,满是血迹。
遭了!
多年随军打仗的警觉,心下叫了声糟糕,知道定是遭了暗算。他顿时又怒又惊,没曾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正欲张口喊,突然,身后温软的身子将他罩住,一只柔软的手臂圈上他的脖子。微凉纤长的手指,贴着他粗糙的肌肤,划过。
电光火石间,他只发出了短短的哀鸣,余下的声音,变成了抽搐。喉咙血流如注,很快就没了动静。
屋内安静下来,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赵瑚儿胸脯起伏,喘息着。双眸迸发出的光彩,在灯笼火光的映衬下,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赵寰长长呼出口气,想要将瓷片擦干净,见已经碎掉,干脆丢弃。抬脚将燃烧的灯笼拨开了些,免得烧到尸身。
赵瑚儿双手在胸前合十,轻盈跃上前,紧紧将赵寰搂在了怀里。她声音颤抖,却饱含喜悦:“真痛快啊!血债血偿,真痛快啊!”
滚烫的泪,流到赵寰的脖子里,几乎将她灼伤。
赵瑚儿毫不掩饰说道:“二十一娘,我以前不喜欢你,我们姐妹太多,我谁都不喜欢!可是今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救了我,我又活过来了!”
赵金铃听到动静,从被褥里爬起来,对于地上的尸首,她看都未多看一眼。跳下炕,伸出短胳膊搂住了两个姊妹:“还有我呢,我也要!”
徽宗的后宫女人多,儿女多。后宫乱,儿女乱,能一团和气才怪。赵寰能理解她们姊妹之间的不合,也能理解赵瑚儿的话。
累积的仇恨,已在胸口压抑堆积成了猛虎。一旦将笼门打开,猛虎被释放出来,势不可挡。
赵瑚儿杀了人,仇恨得到了宣泄,总算暂时活了过来。
赵寰胸口酸酸软软,眼眶也红了。眼前不是庆贺感慨的时候,她轻轻推开赵瑚儿,摸了摸赵金铃的穿着,推着她道:“冷,快去炕上睡你的觉,别管地上的血了。”
赵金铃见识了赵寰的本事,对她不知不觉变成了言听计从,她嗯了声,乖巧上了床。
赵瑚儿兴冲冲道:“二十一娘,我们可是要再把他们拖出去?这次我们一人一个,我力气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