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摇头,道:“没有,是有人选择继续在这满是泥泞的世间活着,我喜极而泣。她们很勇敢。”
岳飞先前见到赵寰急匆匆离开,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闻言立刻松了口气,默然了下,道:“我知晓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却从不敢表示同情,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我知晓同情无法改变她们的现状,倒是显得我虚伪。她们无需同情,需要的是救她们出苦海。”
赵寰曲膝福身,郑重其事道了谢:“所以岳宣抚,先前在练兵,将排兵布阵的阵型,全部展现给我看。”
岳飞垂下眸,半晌后道:“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已给你仔细写了下来,等下让人送给你。我过会就得启程,若有不明白之处,以后你可以给我来信。”
只怕她纸上得来终是浅,还不打扰到她的歇息,在晚些时亲自展示给她看。
赵寰心沉甸甸的,她勉强笑了下,再次道了谢,道:“你忙,先去换身衣衫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岳飞道:“无妨,我已经习惯了。”他朝营地外一指,道:“那边的李花快盛开,天气也好,可要过去走一走?”
营帐外原本是坐村落,如今荒无人烟,房屋倒塌,树木长得倒茂盛。远远瞧去,能看到坠着点点白的花枝,斜出破烂房檐。
赵寰应下,随着岳飞慢慢往营地外走去。看到他的亲兵,在他的营帐里外忙碌,想了想,问道:“秦桧从金国逃回南边,如今可得到了赵构的重用?”
岳飞讶异地看向赵寰,道:“你为何提起了他?”
赵寰直言不讳道:“秦桧与其妻王氏,岳父一家全部降金,他任了参谋军事,又带着家人从完颜昌的王寨逃出。就是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他。赵构不算蠢,他若能相信,足以证明秦桧是投其所好,将赵构无法见人的肮脏心思,经过秦桧之手去做罢了。”
岳飞苦笑了声,黯然道:“此次议和,乃是秦桧的建言,由他主使。”
赵寰嘲讽地道:“也是,杜充这种人,赵构都能任用他为丞相。何况是秦桧,实在不足为奇。”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缓缓道:“你杀了杜充的消息传到朝廷,许多忍被吓得不轻。二十一娘,你此举是震慑,亦让他们畏惧,前所未有的团结。”
赵寰侧头看去,问道:“若是你,觉着我该如何处置杜充?”
岳飞思索了会,坦白道:“我也会选择你那般做,否则,如何告慰无辜的百姓亡灵。”
“你看,不做亏心事的都不会害怕,比如岳宣抚你。”赵寰展颜一笑,道:“心里有鬼的,当然会觉着我手段太过狠绝。他们啊,披着读书人的皮,做出来的事情,真是畜生都不如。”
岳飞静静听着,侧头看向赵寰,一时没有接话。
赵寰道:“岳宣抚,你是君子,君子不与小人斗。不是君子不如小人聪明,是君子做无法与小人一样无耻。你得防着秦桧,若是有可能,直接杀了他吧。别留后患,王氏一族,全部屠尽。”
岳飞震惊地看着赵寰,见她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神情凝重了几分,道:“二十一娘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这般说,定有自己的深意,且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领了,会多加小心,多谢二十一娘。”
他抱拳施礼,道:“但我不能这般做,打仗时杀敌,乃是无奈之举。若随意杀人,罔顾规矩律法,与秦桧他们又有何异?”
赵寰只能言尽于此,赵构身边,秦桧这样的人何其多。只要岳飞的兵权在,赵构就永远不会放心。
金人虽暂时不能掀起波浪,西夏在一旁虎视眈眈,再说还有她这个眼中钉,赵构应该没那么快对付岳飞。
两人一时极有默契,都未再提及此事,默默走到了李树前。
枝头花苞累累,有几朵等不及的,已经悄然绽放。从枯草中钻出的野草,嫩嫩绿绿,生机蓬勃。
岳飞抬头望着花枝,笑道:“我不喜其他的花草,最喜欢李花。以前家中院子角落栽种了一株,自开花起,就眼巴巴盼着结果,等不及李熟,就被我摘下来吃掉了。未熟的李又酸又涩,我都全然不顾。阿娘常骂我,说我馋嘴。骂完,阿娘转过身,躲着偷偷抹泪。阿娘觉着对不起我,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爹娘能供我读书,上学,对于普通寻常的庄稼人来说,已实属不易。但大宋的农家子弟,都能读书上学,大宋人过的日子,对比起其他朝,真真强太多了。”
他伸出手臂,撩起衣袖,道:“这是阿娘给我所刺的字。阿娘告诉我,永远不要忘了报效大宋。”
赵寰看向岳飞的手臂,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上,刻着举世闻名的那几个字:“尽忠报国”。
收回视线,赵寰嘴里,阵阵苦涩蔓延。
岳飞对大宋的忠诚,早就刻在了手臂上,刻在了骨子里。
理好衣袖,岳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温声道:“昨夜,二十一娘问我的话,我未曾回答。因着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赵寰恍惚笑了下,岳飞没有回答,但他做给了她看。他将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袒露给她看。
从他的兵,阵营,到眼前的李花,他的“尽忠报国”。
岳飞声音低了几分,却很是有力,道:“二十一娘,我这时可以回答你,我永远不会对你举起刀箭。二十一娘,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若有朝一日,你手上的刀箭,可会对准大宋的兵?”
第60章
燕京的春意渐浓, 风已微煦。大军经过,田间地头的老百姓没了以前的害怕,只在一旁好奇张望。
兵马行在前面, 赵寰特意留在了最后, 停车来到了地里。
正在翻地的一男一女, 都约莫五十出头。佝偻着腰,苍老瘦弱的面容,一双浑浊的眼睛透出惊惶, 拘束得一动不敢动。
赵寰脸上带着微笑, 温和地与他们打招呼,道:“老丈阿婆不要怕,我就是来看看, 你们的地种得如何了?”
近些年经常打仗,百姓见多了兵丁的凶神恶煞。兵一来就开始烧杀抢掠,所经之处哀嚎遍野。
燕京再次被攻破, 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已经看得麻木, 等着再一次被掠夺。
反正他们的米缸早就没了粮,破屋瓦难以遮挡风雨,老鼠都嫌弃。兵再来抢, 也只有他们这条比蝼蚁还不如的命,随便拿了去就是。
谁知这次却不同, 攻入燕京的兵, 军纪肃然, 从未前来骚扰他们不提。前些日子,还有人来告诉他们, 要先给他们种子粪肥等,让他们赶紧种地。
老翁见赵寰平易近人, 暗自松了口气,结结巴巴答道:“贵人,小的与老伴正在种小麦,只我们上了年纪,身子不好,种不了几亩地。先前有个叫刑娘子的,说是要将地分给我们耕种,种多少领多少,还给我们了粪肥种子呢。”
老妇人一脸遗憾,跟着插话道:“家中没壮劳力啦,儿子孙子都被金人杀了,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老的,能活一年是一年吧。这次大宋来的兵倒好心,这粪肥可不便宜,以前得要花大钱买,如今全部白白给我们呢。”
旁边地里的百姓见没有危险,纷纷好奇围了过来。听到他们说话,忍不住七嘴八舌道:“这地没了地契,可会说收回就收回,以后不再给我们耕种了?”
“说是赁给我们耕种,以后地不可以买卖,等于永远赁给我们,子子孙孙都可以耕种。租子倒还好,比起以前赁的地租少了两成,可我这心里啊,总是不放心。”
“可不是,待到庄稼成熟时,有人拿了地契来,称地是他的,我们可不就是白费了力气?”
“白费了力气倒好,耽误了功夫,到时候我们没了粮食吃,全都得饿死啊!”
大家越说越不放心,有人开始抹起了眼泪。
赵寰认真听着百姓们的想法,对于他们的担忧,她完全理解。
邢秉懿与郑氏两人留在燕京,做事利索,百姓逐渐已经在耕种了。
赵寰估摸着,她们两人也没太能理解她的用意,不敢太过肯定。
而且赵寰实在是太忙,眼下的各种税收都尚未明确,未曾拟定细则,只粗略定了大方向。
而且,这个政策在燕京,京西东两路,她必须推行下去。因为这些地方,没有拥有大片土地的旧贵族成为阻力。
赵寰将京西东两路的土地改革,以及重立人口新户帖的事情,交给了继续留守开封的辛赞。
与以前大宋一样,军政分开。辛赞主持庶务,徐梨儿伤愈之后,领兵驻扎在此,两人互相配合,又互不干涉。
当时辛赞震惊不已,对于土地变动之后的好坏,他一时也难分清。
但赵寰宣布,对读书人,权贵们不减免赋税。按照她的说法,是如今缺粮食,要筹措粮草打仗,实则为无奈之举。
等到仗打完了,赵寰大权在握,免不免税,就不由权贵读书人说了算。
他们原本减免的粮食赋税不算太多,权衡利弊之后,估计以后会成为定案。
摊在一人头上的赋税,不值得一提,整个大宋的读书人与权贵加起来,数额就巨大了。
这部分的赋税,对于朝廷来说,用在民,乃至其他身上,可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辛赞只一想,就兴奋不已,止不住心潮澎湃。
不过,他还将面临眼下推行的难题,斟酌之后,试探着说道:“二十一娘,虽说金兵抢占了开封,还是有些百姓留在此地。有些地原本就属于他们,若将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回来,这般做,可否有欠妥当?”
任何的变革,刚开始时,总会遇到各种问题。辛赞的担忧,赵寰先前也想到过,不仅仅是开封,她连南边都考虑到了。
赵寰道:“原本是大宋开封府人氏,能拿得出户帖地契的,地依然属于他们,他们要自行耕种,赁出去皆可。地要卖也可以,但不可以卖给他人,必须卖给衙门。否则,衙门不会办理过户的契书。”
辛赞见赵寰并未一刀切,而且考虑周全,顿时放了心。
只是,辛赞听到衙门,就不由得为难起来。
以前他是伪齐的官员,现在赵寰收回了开封,可她的身份很是微妙。
衙门,究竟是大宋的衙门,还是赵寰的衙门?
若是大宋的衙门,赵构才是被天下承认,名正言顺的皇帝。
辛赞将赵寰与赵构朝廷的关系,看得自是一清二楚。若是她承认了赵构,早就领着帝姬嫔妃们南归了,不会忙着安排庶务,着手土地赋税等变革。
再三考虑之后,辛赞还是问了出来:“二十一娘,眼下的衙门,是以何为号?”
赵寰淡淡道:“大宋啊!当然是大宋。赵构那是丧家之犬,开封以及京东西两路,燕京等地,都被他们丢了。我们这些人,可是被他们拿出去抵了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回去这些地方,也可以啊,有本事就来抢!”
辛赞望着赵寰突如其来的凌厉,惊得不禁颤抖了下。旋即,他就坦释然了。
赵构若有本事来抢,他也不会被追着到处跑,赶紧与金人议和。
对于朝廷官员的德性,辛赞以前在济南府做官多年,深有体会,忧心忡忡道:“只怕,他们得要生事了。”
赵寰满不在乎地道:“我不怕他们。他们隔得远,也只能逞口舌威风罢了。我们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恢复生产。让老百姓能有饭吃,能活下去,兵马能有粮草。”
辛赞一想也是,现今的情形是,天下被打得一团乱。无论是完颜晟还是刘豫,对打下来的地盘都忙着掠夺,刮了一层又一层。能被赵寰很快夺回去,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辛赞信心十足,赵寰一心为民,北地定会很快恢复生机。
赵寰在开封多逗留了一日,将衙门所有的赋税,户帖等都看过一遍才离开。如今面对着百姓们关心的问题,她更有底气回答他们。
眼神缓缓扫过焦急忐忑的百姓们,赵寰神色坚定,不疾不徐道:“我是赵寰赵二十一娘,你们放心,只要我在燕京的一日,你们签订的契约就作数。”
众人对赵寰的名字,自是如雷贯耳。以为她是某个贵家小娘子,没曾想遇到的是她本人,赶紧作揖见礼。
赵寰颔首还礼,招呼大家起身,道:“这些年的征战,着实苦了你们了。世道艰难,但只要我们还活着,留有一条命,这日子就得过下去。你们播种下去的是种子,更是活着的盼头。只要肯努力,辛勤劳作,天公作不作美,我无法保证。”
她话语微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但我能给你们一句话,地里收成的粮食,我只按照当年的实际收成,收取合理的赋税。我们能有饭吃,吃饱了能保护你们的安危。你们能活下去,平平安安活着!”
种子已经领到手,地已经翻过,粪肥也在陆续撒下去。
如果没有这些,赵寰的话,他们听到就得打个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