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懿是赵佛佑赵神佑嫡母,看到赵佛佑跟没了魂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轻叹一口气,走上前轻抚上她的肩膀,半晌后说道:“走,我替你去净一把脸,仔细脸跟割了小口子似的,疼得很。”
赵佛佑眼泪汪汪望着邢秉懿,一时楞在了那里。
邢秉懿心中更酸了,想起先前最先出来的十人中有姜醉眉,她亦是赵构的姬妾。
当年在康王府,她作为康王妃,与其他正妻一样。对后宅的姬妾,表面端正公允大方,打心底却对她们厌恶至极。
赵佛佑与赵神佑的生母亦一样,邢秉懿同样讨厌。她是王妃,庶女们也叫她一声母亲。每次她们前来请安,她都烦躁不已,几乎不拿正眼去瞧她们。
国破之后,再没了王妃,姜醉眉与她,加上赵佛佑赵神佑,一同沦落为金人的玩物。
赵瑚儿见状,欣慰笑了起来,推了赵佛佑一把,“快去,还楞在这里作甚。”
赵佛佑回过神,曲膝福了福,跟着邢秉懿去帘子后洗漱。
赵神佑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屋内张望,神色焦急,问道:“姑母呢?”
赵瑚儿转头一看,发现赵寰不在,忙笑说道:“我们一道回来了,她落在后面。估计是有事耽搁,我出去看一看。”
屋外风大,赵瑚儿怕风吹进屋,吹散屋子里不多的热气,侧身将门拉开一条缝,看到赵寰立在廊檐下的剪影。
清瘦,挺拔,柔弱,孤寂。
似汴京艮岳的行云,又似开宝晨钟。云蒸霞蔚,佛音绕汴京。
赵瑚儿眼睛渐渐迷蒙,凛冬的寒风,吹走了早已远去的旧时皇家梦。
抹了把脸,赵瑚儿自嘲一笑,走出去,顺手带上屋门。
赵寰站在那里,转头看了赵瑚儿一眼,手依然伸向空中:“风越来越大了。”
哭泣伴着风,不时钻进赵瑚儿的耳朵里,令她回忆起以前的噩梦,心仿佛被用力拉扯,再抛下,痛不可抑。
赵瑚儿深吸一口气,问道:“二十一娘,你在作甚?”
“测风向。”赵寰放下手,手指已经冻僵。她轻缓搓揉,让手恢复灵活。
吃了几天肉粥,赵寰感到这具身子,不管是力气还是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赵寰难得感到一丝高兴,兴许,这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加上苍眷顾的结果。
赵瑚儿不懂风向,茫然哦了声。沉默片刻,低低说道:“她们在哭。佛佑很害怕,一直在流泪。我想劝一劝,你亦曾说过,女人的贞洁不算甚,我说不出口。她太小了。”
被折辱女人们,都是她如今的亲人。她们的哭声,融入了赵寰的骨血里,永不能忘。
赵寰嗯了声,平静道:“她太小了。禽兽有时候远比人要善良,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安慰无用,改变不了惨烈的事实,他们该死。”
赵瑚儿愣愣看向赵寰,在暗夜里,她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烧得赵瑚儿全身跟着滚烫。
“哭什么哭!你看韦娘娘都不哭!”赵瑚儿对没完没了的哭声,突然变得憎恨起来。
忆起先前韦贤妃的躲闪,欲盖弥彰,赵瑚儿讥讽冷笑:“就她最没良心,明明日子过得最好,却连亲生孙女都撒手不管。”
赵寰却没生气,淡淡道:“每个人都不容易,韦贤妃选择顺势而为,旁人也无需过多苛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她。她如何做我不管,我们得自救。”
每做一件事,赵寰都没有太多的选择,无法太过缜密思考。
她只能选择先解决眼前的困难,比如杀完颜宗翰,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凭着本能作出的判断。
至于以后以及大局,她想到了,但无法顾虑太多。
南宋朝廷那群不要脸的官员,包括后世无数的聪明人。他们高高在上,从各种朝政局势,经济,民生等长篇大论分析。在眼前的情况下,该如何顾全大局,从来不缺宏大叙事。
无一例外,他们都将女人们的苦难一笔带过,变成了他们口中大局中的一粒沙。
赵寰成了柔福帝姬,雪的每一寸寒冷深入骨髓,身上的伤,夜里浣衣院女人们的痛苦,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她不是站在局外的那些聪明人,她身在局中。
也是,韦贤妃能做什么呢,她照样得在完颜中贤身下承欢。
赵瑚儿顿觉意兴阑珊,搂紧了手臂,抱怨道:“这风刮在身上,简直刮掉人一层皮。我们进屋去吧。”
“风不要停。”赵寰嘴角上扬,飞快说了句。
赵瑚儿没听清楚赵寰的话,刚要问,见她已转身进了屋。呆了下,跟着也进去了。
夜里,赵佛佑在炕上翻来覆去,睡着了,再小声啜泣着醒来。
赵瑚儿听到邢秉懿沉重的呼吸,赵金铃轻微的鼾声,睁眼望着黑暗,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赵瑚儿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门似乎极轻响了声。她倏地惊醒,手下意识朝身边摸去。睡在她身边赵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赵瑚儿直觉不妙,蹭地坐起了身。邢秉懿含糊着问了句:“怎地了?”
“无事。”赵瑚儿拿过衣衫套上,摸黑下了炕。她听到身后邢秉懿也起了身,默了下,低声说道:“九嫂嫂你睡吧,我出去一趟。我们的米肉没了,估计二十一娘去了御膳房,我去接应一下。”
邢秉懿忙叮嘱道:“你且小心些,今儿个才闹出了大事,宫里守卫肯定看得紧。”
赵瑚儿心中更不安了,佯装轻快应了,“九嫂嫂放心,我们已经做得熟门熟路,不会有事的。”
邢秉懿目送赵瑚儿出门后,方重新躺了回去,不安等着她们回来。
外面黑漆漆,赵瑚儿站着听了一会,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她凭着记忆力,深一脚浅一脚,朝浣衣院的篱笆院门摸去。
如同邢秉懿担忧的那样,皇宫加强了守卫。原本形容虚设的院门处,从门房缝隙里透出灯光。
门房婆子还在嘀咕说话:“可别歇着了,皇后差人发了话,说是夜里得有人守着。外面先前还有守卫来查看,要是抓着我们躲懒,小命可保不住。”
赵瑚儿的心沉了下去,焦急万分,想哭。
以赵寰的聪明,她岂能料不到皇宫的守卫情况。赵寰没告诉她,独自行动,此行肯定万般危险,不想拖累她。
她先前说,他们都该死......
赵瑚儿不敢再想下去,咬着唇,躲在在墙脚不敢再上前。
篱笆院门也是门,她没有把握能出得去。假若被门房婆子发现,她就死定了。
赵寰曾说过,不要轻举妄动。赵瑚儿怕死,更怕坏了赵寰的大事。
眼下皇宫一切如常,赵寰肯定没事。赵瑚儿寻了避风处,缓缓蹲在地上。她望着漆黑如锅底的天空,不安朝四下双手合十祈求菩萨保佑。
同时,赵瑚儿又心急如焚。
赵寰究竟去了何处?
第11章
夜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赵寰屏声静气,干脆闭上了眼睛。皇宫的路线图,在脑子里清晰呈现,眼睛看不见,听觉反倒灵敏了几分。
风声,细碎的说话声,巡逻金兵护卫的走动声,一一传入耳朵内。
如赵瑚儿所想的那般,赵寰岂能料不到完颜晟会加强皇宫守卫。
赵寰可以等到风声鹤唳时期过去之后,再出手会稳妥许多。
她可以等,但赵佛佑不可以等。今晚完颜晟放过了她,明日她就会被送进那间充满了污秽与罪恶的大殿。
这几年的苦难日子,时光在赵佛佑身上停驻,她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娘子。
在完颜晟那张白虎皮下,她活不了。
完颜宗翰一死,完颜家族的人心思各异,在盘算着如何瓜分他的势力。
“局势还不够混乱啊!”赵寰立在暗中,与黑夜融为一体。她望着浣衣院门房透出的灯光,暗自呢喃:“得扔给他们一根更大的骨头。”
赵寰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在暗夜中灵活穿梭,来到了浣衣院荒废的低矮土墙处,凝神静听。
墙外没听到异常,赵寰手摸索着爬上土墙,翻身出了浣衣院。一路小心避开巡逻的护卫,如灵活的豹猫,来到了正在修葺的皇宫篱笆墙外。
“里面果真没人守着。”赵寰蹲在篱笆院门外听了一会,满意自己的判断。
远处,护卫提着的牛皮灯笼影影绰绰,她蹲着的地方,即将被照得一览无余。
赵寰手提着篱笆院门,敏捷闪身进去。
护卫们齐齐从大殿前而过,进入了西边歇息的毡帐。
大殿前,又陷入了黑暗。
赵寰没有动,耐心等待。风太紧,吹得脸像是被刀刮般疼。她寻了避风处,拉紧了布巾,包裹住脸。立在墙壁边,算着两队巡逻护卫间的间隔。
在被彻底冻僵之前,赵寰终于摸清了。金兵也怕冷,巡逻间隔约莫在小个时辰左右。
在中间小半个时辰之内,就是赵寰布置的机会。
赵寰向来是遇到越大的事情,越冷静。她有条不紊,先进去到工匠们做活的屋子。
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飘进鼻尖。赵寰掏出火折子吹燃,朝那边一晃。
在昏暗的角落里,摆着几个瓦缸。她用手挡住火折子的光走过去,吹熄火折子放好。
瓦缸上面盖着盖子,最外面一层裹上油布紧紧捆住。赵寰耐心一层层揭开,桐油味呛得人快不能呼吸,她却没有嫌弃。
“这可是好东西啊!”赵寰微笑着,用勺子舀出来,倒进木桶中。
赵寰一连装了三桶,提起来试了试。眼下她的力气不够大,左右手各提一桶很是吃力。
地上结了冰滑,还要速度。若是不小心摔跤,桐油摇晃出来,在风中飘散开,嗅觉灵敏的人会闻到,都会引来金兵护卫。
左右衡量之后,赵寰决定分三次提过去。
这样一来,赵寰就要冒三次被发现的危险。
本来就是危险万分的行动,赵寰不敢去想万无一失,只能勇往无前。
夜越深,人越困,一刻钟足够人打瞌睡迷糊了。
等到金兵巡逻过回了毡帐,赵寰估算着过了约莫一刻钟之后,将顺来的木工锉刀放好,系紧脚上的烂布条防滑。她深吸一口气,提着木桶走出屋。
仔细辨认着方向,赵寰将木桶放在了大殿的东边墙脚处藏好。弯下腰,轻手轻脚奔回去,藏在篱笆门外听着动静。
没多时,护卫提着灯笼出来巡逻了圈,回了毡帐。
没被发现!
赵寰松了口气,再次提了木桶到大殿西边。这次靠近护卫的毡帐,她屏住呼吸,极为小心走过去。
“喀嚓”!赵寰脚踩到了冰凌。
毡帐里很快有了动静,金兵用女真语在嘀咕说话。赵寰看不清脚下,如果周围还有冰凌,会发出更大的动静。她整个人一动不动立在了那里,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毡帐里窸窸窣窣,赵寰甚至听到了刀出鞘的声音。她稳住神,当机立断,垫着脚尖从毡帐与大殿墙壁之间穿过去,绕到了毡帐后的茅厕边。
毡帐门帘掀开,赵寰看到金兵提着灯笼光影闪动,刀锋映在了墙上,她仿佛感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所幸在深夜,金兵不敢打扰到完颜晟的美梦,未曾大声呼喊,提着灯笼先去了大殿查看。
这时,茅厕里亮起了光,一个睡眼惺忪的金兵走了出来。他打着哈欠的嘴张到一半,与蹲在角落的赵寰四目相对。
金兵瞳孔一缩,哆嗦了下,张嘴欲呼喊。
赵寰如迅猛的猎豹般扑上去,手上锋利的锉刀挥过。金兵的叫喊堵在了嗓子里,只来得及发出如重物沉水的一声“咕噜”。
血漫开,金兵眼珠突出,抽搐着往后倒。赵寰手下飞快,用尽全力撑住了他,将他慢慢放倒在地。
金兵比猪还重,赵寰累得直喘气,她使劲克制着,免得让自己声音太大,惊动护卫。
金兵巡逻没发现异常,陆陆续续回毡帐,叽里咕噜在说话。其中有汉人的声音,赵寰听到他在说:“估计是野狗野猫,虚惊一场。咱们抓紧功夫歇一会,天就快亮了。”
天快亮了!
拖开金兵的尸首,会发出大动静,赵寰无法处置。
如果有人出来入厕,一眼就能看到他。还有,金兵若是发现同仁久未归,一定会出来找。
赵寰满手温热血迹,蹲在尸首旁边,将手上的血往他身上擦。
同时,赵寰脑子转得飞快,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急,一定不能急,要稳住。
在先前的计划里,赵寰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打算将大殿,以及大殿的东西毡帐都泼上桐油。
风大,毡帐有了桐油助燃,与大殿连在一起,不但能将大殿包裹,还能阻止金兵出来营救。
中间出现了意外,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赵寰只能改变了主意。
天助自助之人,赵寰等了一会,毡帐里没人发现失踪的护卫。
黎明时分正是人最困,犯迷糊的时候,护卫们很快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提着木桶,赵寰轻手轻脚回到了大殿,手探出去,测了下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