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寒寂这个前辽国人,反倒要随意些。赵寰与他也能多说笑几句,抵抗终日辛苦,劳累的孤寂。
“只练兵还不够,必须到战场上实战。兴庆的气候与开封大为不同,兵到了这里,要适应一段时日。比如南方的兵,北上就得吃大亏。若是遇到凛冬时节,别说打仗,在雪地里行走都困难。再往吐蕃等地,空气稀薄,气都缓不过来,如何能打仗。我调守驻防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防止腐败,更是为了强兵,精兵。”
岳飞听得频频点头,光练兵就只是纸上谈兵,得真正上战场见血。
说了一会兵营中的事情,赵寰站起身道:“我得回城去,兵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打仗容易,治理难啊!兴庆是西夏的都城,更是难上加难,先前我见到姜转运使她们,头发都快愁白了。”
想到打下来的几个州府现状,岳飞神情肃穆了几分,道:“我送赵统帅出去。我只会打仗,不会治理,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有需要之处,只管差人来提一声就是。”
赵寰说了好,出门与徐梨儿回城。岳飞送到营外,看着她翻身上马,犹豫了下,拱手道:“多谢赵统帅安顿好了我的家人,定会死守大宋,永不负卿!”
岳飞的母亲姚氏等人,赵寰提前下了令,汤福将他们混入商队中,送到北地。赵构去缉拿人,扑了个空。
按照规矩,将领在外打仗,家人要居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当做质子令其放心。
赵寰尊着姚氏的意愿,任由她归故乡相州居住。
闻言,赵寰只笑了笑。她拉起纱巾蒙住口鼻,朝他挥挥手,疾驰离开。
马蹄卷起黄沙漫天,岳飞立在风中,等到眼前渐渐清明,方才转身回营。
赵寰回了城,让徐梨儿先去找姜醉眉。她则下了马,只带了几个亲卫,随意在城内闲逛。
铺子前的伙计依然无精打采靠在门边,见到人来,懒洋洋随口招呼了声。
赵寰脚步微顿,抬头看向匾额,见是一家茶铺,抬脚走了上前。
伙计一下反倒愣住了,像是不习惯,手忙脚乱上前招呼:“客官里面请,客官可是从外地来?客官是要用饭还是打尖?”
问了一长串,伙计的舌头都卷了起来,他拍了下自己的头,懊恼地道:“客官莫怪,敝店没有客房,只有汤饭果子,也能吃茶。本店的八宝茶,在兴庆府都排得上名号,以前可是一位难求,宾客盈门呐!”
赵寰忍俊不禁,走进了大堂。抬眼打量一圈,偌大的大堂中,约莫有十余张桌椅。只在临窗处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吃茶说话的男子,其余全空着。
见到人进屋,两人顿时噤声,朝她上下打量了过来。
赵寰随意瞄了他们一眼,神色自若走到门边的空桌坐下了,对着飞快迎上来的茶酒博士,道:“就上一盅你们店里拿手的茶,再来两碟果子。”
茶酒博士响亮应了声,转身退下,很快上了碗香气扑鼻的八宝茶,两碟兴庆的甜瓜。
赵寰捡了一块甜瓜,在手上来回翻看,问立在一旁的伙计:“这甜瓜好似不大新鲜,你们放很久了?”
伙计老实,紧张不安想要辩解。对着蔫答答的瓜,吭哧了几声,又着实说不出口。
站在柜台后的东家,如今亲自充任掌柜的老翁打量着赵寰。
见她气度不凡,掌柜想到城内的那群大官娘子,并不敢造次。急急走上前,躬身赔不是:“客官见谅,这碟甜瓜,乃是前两日所切,店里没了客人,就一直没卖出去。唉,这开张的本钱太大,甜瓜虽不新鲜,依然舍不得扔。客官来到本店,真真是本店的荣幸。这碟甜瓜不算钱,就算本店送给客官的了。”
赵寰见掌柜话说得滴水不漏,唔了声,放下甜瓜,道:“这瓜果不新鲜了,吃了会坏肚子。掌柜以后还是得注意些,店虽没买卖,也不能让客人吃坏肚子。不然被找上门来,你还得赔药钱,坏了店铺的名声。”
掌柜连连点头,“客官说得是,以后定不会了。只这店啊,若买卖再这般冷清,顶多撑上一个月。等到天气一冷,得烧炕点炭盆取暖,成本愈发高,实在难以支撑,就得关张了。”
赵寰问道:“掌柜这店开了多少年了?”
掌柜答道:“足足十五年了!”他感慨一声,满脸不舍道:“十五年了呐!我们夫妻最初到兴庆讨口饭吃,从在街头一碗碗卖茶汤做起,含辛茹苦赚到了这间铺子。唉,谁曾想......”
他看了眼赵寰,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赵寰扬了扬眉,指着对面说道:“站着说话累,还是坐着说吧。”
掌柜挣扎了下,见赵寰神色温和,大着胆子坐了下来。
赵寰扬声叫茶酒博士,道:“再上碗茶,我会账。”
掌柜忙起身道谢:“这如何好意思,让客官破费了。”
赵寰说了声无妨,问道:“以前你们店里的买卖很好,兴庆归于大宋之后,生意就没了?”
掌柜僵在那里,小心翼翼问道:“听客官的口音,可是大宋人?”
赵寰并不隐瞒,点头承认了:“是,我来自大宋。如今你们都是大宋人,我们已经成了同胞。别担心,大宋人不会像西夏那样,攻城之后烧杀抢掠,残害西夏百姓。”
大宋兵打进兴庆城之后,令百姓在家中不要出门。等到城内安稳之后,方解除了禁令。
只是,大宋兵打来前,得了消息的皇室,权贵们大户人家,早就往西北边逃了去。兴庆只留下了穷苦,无法一走了之的百姓。
哪怕官府一再强调,好些百姓不敢随意出门。加之囊中羞涩,街头铺子就更加无人光顾。这条平时繁华的街头,铺子关张了大半。
另外桌上的那两个男子,此时有一人插嘴道:“哪怕官府将仁慈再挂在嘴边,终是非我族类,如何能信。”
掌柜神色微变,赵寰回转头看去,好奇问道:“听你的口音,与掌柜的又不同。不知你来自哪一州府?”
那汉子倒不惧,扬着下巴高声道:“我是西宁州人!”
赵寰不由得笑了,道:“西宁州啊,西夏从大宋手上夺走没几年,你忘得还真是快......咦,莫非你姓任,又或许,你与任氏沾亲带故?”
汉子戒备地盯着赵寰,悻悻道:“我不过一草民罢了,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的娘家沾亲带故。”
叛贼任得敬将西宁州奉给李乾顺,除此之外,还奉上了如花似玉的女儿,成了李乾顺的皇后。
另外一个汉子大声道:“任皇后贤德,成了皇后之后,对西宁州百姓诸多赏赐奖励,百姓们都记得她的好。以前西宁州属于大宋时,一次次加赋税徭役,逼得人没了活路。就算是从大宋人变成了西夏人又如何,谁待我们好,我们就认谁!”
掌柜一边觑着赵寰,一边急得满脸通红,扎着手乱摇:“哎哟,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当心祸从口出啊!”
汉子却不领情,梗着脖子大声道:“大不了一死!衙门说得轻巧,让我们相信他们。相信,如何能信!我不过是个赶大车的,倒霉到了都城,困在这里再也没能回去。家中还有老小妻儿,他们不知如何担惊受怕。”
另外一个汉子,同样唉叹连连,道:“西宁州向来苦寒,贫瘠。就靠着枸杞,皮毛能赚口嚼用。如今正是采最后一茬枸杞的时节,卖不出去,只怕烂在地里也没人去动了。以前吃的青盐,又好又便宜,如今可就吃不到了。大宋要从千里之外运盐来,还不得数倍价钱卖出来。这日子,没法过喽!”
赵寰好整以暇问道:“大宋与西夏互市关闭多年,以前西夏的枸杞,都被谁买走了?”
汉子噎了下,含糊着嘟囔道:“以前京城贵人多,他们吃得起,总能卖出去一二。”
赵寰毫不客气指出道:“卖出去一二,是贵人随手打赏你们几个钱吧?”
汉子脸上挂不住,面红耳赤道:“那盐呢,这油盐酱醋,眼见着一天天涨价,米粮价钱,不知翻了几倍!”
赵寰指着他桌上的茶,道:“吃口八宝茶润润喉,别着急上火了。”
汉子低头看着面前案桌上满满当当的茶水点心,脸色难堪起来,讪讪没有作声。
赵寰不紧不慢道:“官府的官员们如何,如今的大宋待你们如何,你们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不然,你们哪敢这般大声说话,哪能有闲心坐在这里吃茶。”
他们面面相觑,低着头没有作声。
“油盐酱醋,乃至粮食涨价,究竟涨没涨,我得去查实后才能知道。”赵寰声音一沉,道:“大宋的商队,还没进兴庆府呢!就算涨价了,涨价的,难道不是你们口中的西夏人?”
掌柜干笑着,汉子们眼珠乱转,脸一阵红,一阵白。
“谁让你们过得好,你们就认谁。”赵寰声音冰冷,厉声道:“西夏杀了多少西宁州的百姓,你们可问过他们,可否愿意认贼作父!任得敬拿了你们去献祭,你们口中的任皇后,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随手漏出一点,施舍你们,你们就感恩戴德了。”
“真是不值钱啊!”赵寰啧啧摇头,“不仅不值钱,还蠢不可及,分不清真正的好坏。你们是西宁州来兴庆做买卖的吧?贩卖枸杞还是盐?粮食?衙门看得严,没能趁乱发大财,可是很失望?”
汉子们见被拆穿,脸色瞬间大变,慌乱不已。扔了一把钱在案桌上,急急忙忙就要离开。
赵寰只淡淡道:“站住!”
汉子们见亲卫围了上来,哭丧着脸转过身,拱手求饶道:“贵人饶命,我们真上有老,下有小啊!”
掌柜也吓得不轻,躲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沉眼扫去,汉子们情不自禁腿发软,直打哆嗦。
敢在这个时候到兴庆府做买卖,真是够大胆,聪明。
不过,他们看错了,北地不是南边,更不是以前的大宋。
赵寰平静下令:“你们去跟同行们通个气,最好每个行当,都打招呼到。有行首的,行首来。没了行首的,就各地会馆的管事人来。明日巳时初,全部都到衙门点卯。若是不来者,就怪不得他人了。”
汉子们与掌柜都呆住了,汉子下意识问道:“敢问来衙门何事?”
赵寰只看了他们一眼,留下茶资大步离开。
第86章
兴庆府衙门的灯, 亮了一整晚,直到天明方熄灭。
吹了一天一夜的风,终于停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 变得格外清透。
天蓝得像一面明镜, 深秋的空气, 带着些许凛冽的凉意。难得一见晴好的天气,呼吸中都好似带着丝丝甜。
在辰时末,衙门前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到来。他们无暇顾及天气, 人人皆神色凝重。
遇到相熟的人, 也只随意拱手见礼,心不在焉招呼一句。彼此交换个不安的眼神,步履匆匆来到了大门前。
门口的守卫核对过名号, 让他们在册子上签字画押,便放他们进去,顺便客气周到指路:“就在公堂, 直接进去便是。”
以前的京兆尹公堂, 堂下左右两边摆着两排平头案与长凳。案几上,摆着茶盏笔墨纸砚。
公堂前站着一个小娘子,手上拿着一叠纸, 引着他们坐下:“不分主次,先到来的, 坐到最里面去。”
小娘子在兴庆府很是有名, 衙门新到的文书秦素娘, 户帖钱粮等契书都由她掌管。
秦素娘落落大方,声音洪亮清脆, 利索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别愣着啊,快些, 后面还有人来呢。案上有茶水,渴了自己倒着吃。”
官府公堂总是无形中带着份肃穆,本在犹豫的人,赶紧前去坐着了。坐下来后,他们不由自主四下张望,悄然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秦素娘上前,将手上的纸发放到他们面前,道:“你们是经营何种买卖,比若卖米面粮油的,就在对应的框里面写是。是行首还是东家,也同时写明。既是行首,又是东家者,同时写上是就成。若有不懂之处提出来,我会为你们解答。”
纸上清楚罗列着各种营生与行当,衣食住用行,全部在列。
对于这些买卖人来说,秦素娘的话简明易懂。纸上所写一目了然,他们看了便知,实用又新奇。
有那聪明的,已经琢磨着将这份纸用到买卖中去。反正他们的行当与身份,都不是隐秘之事,纷纷提笔蘸墨,一笔写成。
秦素娘忙着安排招呼,不时提醒一句:“巳时一刻就不能进来了,你们快些,别耽搁了功夫。”
有那实在放心不下的,探出头问道:“秦娘子,敢问今日召唤我们到衙门来,所为何事?”
秦素娘脆生生道:“当然是好事,你们等会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