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心情同样沉重,道:“我终是愚钝, 以前看不明白赵统帅出来走动的用意。看多之后,尚算能理解一二。”
赵寰笑笑,道:“高高在上, 哪看得到真正的人间疾苦。回吧, 先去高家村。仗要打,民生也要恢复。”
岳飞跟着赵寰一起笑了起来,道:“以前总愁粮草, 亏得赵统帅的齐头并进,前面打, 后面跟着赶紧恢复。兵营不缺粮草, 打烂的城池也尽快得到了恢复。待过几年, 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赵寰沉默着,没有作声。
太阳正好, 赵寰坐上了车辕,眺望着从眼前掠过的山川河流。
牛羊在悠闲吃草, 放牧的百姓,身着破烂衣衫,不停忙碌着,捡拾柴火,收割干草。
他们哪怕站着,弯曲着腰,身子始终情不自禁往前倾。好像是被压垮了,又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赵寰终于开了口,回答了岳飞先前的话:“不能。”
岳飞诧异回头,满脸不解。
赵寰难得情绪低落,道:“我只能让百姓勉强吃饱,过上太平日子,免受战乱之苦。靠着种地过日子的庄稼人,朝廷不收取赋税,反过来给他们贴补钱,同样只能糊口罢了。要说好日子,远远轮不到。”
岳飞出身农家,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赵寰话里的意思。
庄稼人辛辛苦苦种地,收取的粮食,只能填饱肚皮。这其中的本钱,庄稼人的劳力,以及耕牛,农具,粪肥等等,还要忽略不计。
其他的收入,就靠着养些鸡,猪等,卖了换取些油盐酱醋。有蚕桑的地方会好一些,养蚕织布能多点收益。
若是家中有人生了重病,看病吃药太贵,这一家基本就拖垮了。
而大宋百姓养鸡,售卖鸡与鸡蛋,不用交税。但进入市坊交易,则要交一到两个大钱。如羊,养猪等大些的牲畜,全都要交税。蚕桑织布也一样,“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古今皆如此。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人的高,绝非掌握了多大的本事。而是出仕之后,就能高高在上,做人上人。
士农工商,真正的农最辛苦。跃进“士”,才能改变门第。
赵寰习惯静下来思考,边说话,边理自己的思路:“粮食的价钱不能高,必须控制。盐价也要低,让所有百姓都吃得起。酱油醋酒茶,这些由买卖需求,自行决定。我打算调整食茶务,酿酒务等衙门。”
这是要大动作,撤销一些油水最肥的差使了!
岳飞听后,忍不住侧头看向赵寰,她微蹙眉,看上去神色不悦。
赵寰的声音冰冷了几分,“朝廷把控经营,听起来是中枢控制了酒茶香料等赋税,其实伤了农,商,肥了这些官员的钱袋。朝廷是想当然,太看得起这群官员了。从“见钱法”改到“交引”,全都挡不住官员敛财。这人呐,面对着大量的钱财利益,连父母祖宗都能出卖,大宋江山又算得什么!”
岳飞听过许多“数十万劵一夕废弃,朝为豪商,夕侪乞丐”的例子。大宋就这般被逐渐掏空了,除了种地的百姓苦,商人也苦。
惟一不苦的,只余士族官员。
岳飞经常亦会茫然,他们这群读书人,何来的脸面痛哭,大宋被金人踏破的江山社稷?
赵寰道:“律法只能起警示作用,挡不住人的贪欲。不如要从主要的弊端改起,商人有本事的,就多赚钱,多交税。没本事的,就改做别的行当。朝廷只能大方面去把控,绝不能参与其中。种茶卖茶,由茶农茶商自己去定。严禁私家酿酒,统一由朝廷下发给作坊酿酒许可,卖酒的铺子专营,收取高额赋税。在荒年时,控制酿酒量。”
岳飞听得极为认真,敏锐地道:“赵统帅可是想要从茶酒,绸缎珠宝玉器等行当,补贴盐与粮食赋税上的缺口?”
赵寰点头,道:“我初步有这样的打算。酒喝了除了心情愉悦,并无任何好处。粮食产量太低了啊,酿酒太费粮食了......岳将军可知道做花露的法子?”
岳飞笑着摇头,道:“我平时粗糙得很,听过什么合香,花露,只一次也不曾见过。”
赵寰看着岳飞身上半旧的粗布衣衫,笑道:“岳将军有所不知,真正能赚大钱的,并非柴米油盐,就得靠这些贵重货物。黄庭坚诗云‘体薰山麝脐,色染蔷薇露’,这里面的蔷薇露,远从大食而来,香气扑鼻,价值千金。”
太阳明媚,碧穹中云朵飘过,变幻出各种形状。车轮滚滚,马蹄声,远处的羊叫声。
真美啊!
这条道,一直走下去,经过西北江南河西走廊,出玉门,到达西域的大食、波斯,最西能到拂菻。
可惜,这条从西汉开辟出来的商路,号称强大的大宋,竟然被弱小的西夏,切断了如此多年!
赵寰惆怅了刹那,很快打起了精神:“大宋也有各种花露,譬如木樨露一样香。这做花露的甄,就很不错。酒水酒水,酒跟水一样,吃撑了都没醉意。酿酒就可以用蒸花露的法子来改进,使其更纯。蒸出来的酒,我看谁有本事,再能吃上千杯不醉。”
岳飞其实很爱吃酒,闻言,难得滔滔不绝道:“我曾看过《北山酒经》,里面讲了各种酒的酿法,主要还是酵,待其澄澈后饮用。上好的酒水,首先就得观其色。若是用赵统帅所言蒸花露的法子,以后的酒,不但能更烈,颜色更纯,定是好酒!”
赵寰道:“好不好倒难说,酒烈一些,吃得少了,能省些酿酒的粮食。”
岳飞眼中溢满了笑意,侧过头,敬佩地道:“赵统帅真正为民,一心为天下计。你这游玩,比当朝理政还要辛苦。”
赵寰换了个姿势坐着,活动着腿脚,道:“都是逼迫出来的,走到了今日,总不能再退回去。累啊,还总是害怕,生怕错一步。最终想想,自己觉得值,也就不那么难过。”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赵寰若走错一步,岂止是三军,天下震动。
赵寰接连辛苦奔波,打了个呵欠,疲惫不堪闭上眼睛,靠在车厢上养神。
岳飞忙专心致志赶车,免得太过颠簸吵醒了她。
谁知到了高家村,又是一场乱。
赵寰一行车马到了村口,这次不同先前,一大堆人早早候着,赶着上前见礼。
几个身着光鲜亮丽的绸衫老者站在最前,点头哈腰很是热情:“贵人来了,贵人送进屋吃杯茶。”
赵寰对几人随意点了点头,抬手招呼被挤到了后面的高四:“我先前将差使交给了你,你来与我说吧。”
一个与高四年纪相仿,红光满面的老者脸上堆满了笑,拱手道:“高四没读过几天书,不懂得规矩。老儿高仲,乃是高氏族长。贵人有事,交待给老儿就是。”
高仲旁边的人紧跟着道:“贵人,高四家中已经绝了后,族里议事时,向来没他的份。交给他,恐误了贵人的大事啊!”
高四被提起伤心事,整个人好像都矮了下去,欲言又止了下,最终闭上了嘴。
赵寰脸微沉了下去,看向随着稚童们一起看热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期盼望着她的高珠儿,喊道:“珠儿,你过来。”
高珠儿喜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颠颠跑了来。赵寰温柔抚摸着她的脑袋,道:“她是高珠儿,是高四的亲孙女,高四如何就绝了后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这女子如何能继承香火!”
赵寰听多了这种说法,在后世时都没多大改变。她倒是没有立刻发作,问道:“我可能进你们高氏祠堂一看?”
高仲哪敢不让赵寰去,忙躬身道:“贵人能去,是高氏一族的荣幸。贵人这边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高氏祠堂,赵寰牵着高珠儿进去,有人想要开口阻拦,高仲忙用眼神制止住了。
高氏一族很普通寻常,族中没甚有出息的子孙,赵寰几眼就扫完了。就
高仲小心翼翼陪伴在赵寰左右,觑着她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总感到莫名的不安。
赵寰指着一个人名问道:“这就是你们高氏祖上最有出息的人?”
高仲伸头一瞧,马上与有荣焉地道:“贵人说得是,他考中了举人,做了府尹的幕僚呢。结交来往的,全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族里的族田,这间祠堂,都是他出钱置办。”
赵寰不禁笑了,好奇问道:“他有家产要继承,那你家呢,你家中可出了有出息的儿孙?”
高仲儿子读书不成,孙子也不成。放眼整个族里,也没一个读书的苗苗。
赵寰见高仲神色尴尬,指着自己问道:“你觉着,如我这般的,在你高氏一族中,可能算作最有出息?”
高仲想也不想,赶紧道:“贵人当然有出息,谁都不能与贵人比。”
赵寰遗憾地道:“可惜啊,我是女子,假若是高氏的族人,也不能入高氏的祠堂。”
高仲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青白交加,僵在了那里。
这时有人嘀咕道:“向来就只有男丁才能继承香火。再有出息的女子,嫁入夫家,就成了夫家的人,入的可是夫家的祖坟。”
赵寰哦了声,道:“原来儿子再没出息,都是自家的香火,女儿们再有出息,也视作外人看。这样吧,老丈。”
她看向祠堂外的高四,将他叫了进来。
高氏几个族老脸色难看起来,不敢惹赵寰,一齐阴沉沉盯着高四。
高四侧身避开,瑟缩着不敢抬头。赵寰一眼扫过去,他们几人感到巨压袭来,慌忙垂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对高四温和地道:“既然老丈连祠堂都进不得,不知可愿意分宗。待珠儿长大之后,她就是你这一支的族长。”
高仲几人呆在了那里,高四只是在族里抬不起头,但他不蠢。
听赵寰话里的意思,是要替他撑腰了。
他们这些贫苦百姓,里正都不敢惹,赵寰却是能管盐场的大官!
高四激动不已,当即一口应了:“贵人,老儿愿意!”
高仲脸色铁青,赵寰干脆利落,命令道:“既然老丈愿意,高仲,你来主持分宗。”
其他族老们面面相觑,虽不情愿,却一时无法反驳。
分宗之后,由谁做族长,女人能不能进宗祠。虽都姓高,哪怕连着血亲,他们也管不着了。
高仲急中生智,被他想出了个法子来,陪着笑脸道:“都是同宗兄弟,哪能看着他断了香火。不若这样,高四,你就在族里过继一个男丁,长大以后,孝顺伺候你,给你养老送宗。有个娘家人,也能给珠儿撑腰。”
他看向高四,暗自威胁他道:“高四,你百年之后,总得有个人给你摔盆,捧灵牌。可从没有女人上灵堂前的规矩,你得要想好了!”
高四一下就乱了心神,茫然无措看向赵寰。高仲说得没错,就算是当再大的官,这灵堂丧事的规矩,总得尊着。
赵寰却没有管,低头逗起了高珠儿。
岳飞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祠堂阴森,令他沉甸甸透不过气。
以前他没注意,此时,方觉着荒谬透顶。
儿女都是父母双亲的骨血,女儿却不能给父母双亲捧牌送终。
这男人,究竟比女人强到了哪里去?
高四嘴皮翕动嗫嚅,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赵寰道:“无妨,你如何想,就如何做。与盐场那边的事情无关,只要有本事,我还是会赁你们。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她垂眸看着懵懂的高珠儿,道:“以后她就跟着我走吧,她还是姓高,与你们高氏无关。我给她单独立个宗,她以后就是高氏一支的新祖宗。”
祠堂外,向来胆小怕事的高四妻子,突然拔高声音,尖声哭喊道:“我要我的珠儿,谁都不要!高老儿,你猪油蒙了心,自己家亲生的孙女不管,去过继别人家的来养!贵人,你带走珠儿,将老身一并带走吧,我的珠儿啊!”
高四听到老妇人的哭诉,倏地回过了神。族里哪会真为他着想,以前家中儿子没了之后,他曾想要在族里过继一个。
谁知,高仲欺他家贫,就一个孙女,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不愿意得罪其他人,就推脱了。
这时高仲哪是好心,不过是看到赵寰替他出头,能去盐场赚到钱财,生怕攀附不上贵人罢了。
高四忙道:“我一把年纪,还不知能活到哪天,就不拖累别人了。死了以后眼一闭,谁知道啥样!”
高仲气得脸色铁青,恼怒地道:“好!你既然不怕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就莫怪我没替你着想。”
赵寰道:“高仲,既然老丈不愿意,你总不能给他强送个儿子。你们高氏一族的人几乎都在了,正好做个见证,开始吧。”
高仲想到那每月十贯钱,赵寰的气度身份,只得忍气吞声。与族老们略微商议了几句,将高四从族谱上摘了出来,立了新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