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姑吓得脸色白了,仓惶四顾,双手合十拜祭,嘴里念叨有词。
赵佛佑蓦地笑了起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怕。”
赵金姑放下手,神色复杂望着赵佛佑,道:“大娘子,你丁点都不怕吗?”
赵佛佑干脆地道:“不怕!人比鬼可怕多了。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
赵金姑怔怔望着赵佛佑,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到了夜里,赵佛佑坚持不去,赵金姑劝不了,便只能由了她去。
大殿内布置得华丽富贵,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毡。宫人不断奉上珍馐佳肴,琼浆玉露。
赵构坐在上首的宝座,邢秉懿坐在他的下首。依次下来是品级不高,身份特殊的赵瑗,赵璩。赵璩年幼,身边围着乳母宫人伺候。张婕妤关怀备至,不时提点一声,其乐融融。
赵金姑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她望着面前几案上的菜肴,提不起半点胃口。突然羡慕起赵佛佑,她比自己有勇气,
赵构握着酒杯,眯着眼睛,随意朝堂下打量。扫了两圈,脸色沉了沉,转头问邢秉懿道:“安和呢?”
赵佛佑被封为安和公主,赵构不愿意叫她大娘子。叫了大娘子,他总会想起二娘子,令他怒火中烧的赵神佑。
邢秉懿忙答道:“安和身子抱恙,先前与我说过了,她怕将病气过了人,就在宫内歇着。”
赵构握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不耐烦地道:“就她三天两头生病,平时也是板着一幅脸,没规没矩。你寻个教养姑姑,好生教导,免得出去丢了皇家的脸面!”
邢秉懿勉强应了,赵构哼了声,心中气尤未平。
筵席散了,邢秉懿回宫,拆了头饰,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脸。想了下,换了身轻便衣衫,前去了赵佛佑的宫里。
到了门口,遇到了赵构身边的小黄门,他见到邢秉懿,忙肃立请安。
邢秉懿心中一惊,暗自叫了声不好,问道:“这般晚了,你来作甚?”
小黄门道:“官家差了小的来,宣安和公主前去觐见。”
邢秉懿忙道:“安和身子不好,这般晚,定早已歇息了。你回去与官家禀报一声,就说明日待安和好一些,再去给他请安。”
小黄门想到内侍的交待,为难地道:“皇后娘娘,官家下了令,小的不敢违啊!”
邢秉懿见状,只得道:“你在外面等着吧,我进去唤她。”
小黄门应是,邢秉懿急匆匆走了进去。赵金铃刚换洗了出来,赵佛佑还在等她,斜倚在床头看书。
看到邢秉懿进屋,赵佛佑忙下了床见礼,问道:“娘娘这么晚,怎地还没歇息?”
邢秉懿挥手斥退宫女,亲自从床尾拿了衣衫上前,一边往她身上套,一边提醒道:“官家要见你。大娘子,你向来聪慧,不用我多说。等下见到官家时,你得喜,喜!”
赵佛佑呵呵笑起来,讥讽地道:“丧事喜办,我知道。”
邢秉懿手下一停,抬手扶着她瘦弱的双肩,严肃地道:“你既然知道,就必须喜!大娘子,你若没那本事,就不要强硬,除非,你真不想活了!可你能活着,是二十一娘拼了命换来,你得想想,值不值得!”
赵佛佑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邢秉懿急得不行,无论如何都不放心,道:“不行,我得与你一起去。”
赵金姑扎着手在一旁,惊惶不安。邢秉懿没功夫宽慰她,与赵佛佑一起去了赵构寝宫福宁殿。
福宁殿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青石地面上的水光,跟着昏黄的灯光一起荡漾,让人眼晕心烦意乱。
刑秉懿悄然用力握了握赵佛佑冰凉的手,无声提醒,领着她进屋请安。
赵构洗漱之后换了身轻便常服,晚上多吃了酒,白胖的脸上挂着两坨红,眼眶也红着。
斜倚在软囊上,不悦盯着与赵佛佑一起进来的邢秉懿。冷哼了声,眼神最后停留在赵佛佑身上。
这个女儿他极少见,她那双眼睛,太过深沉,仿佛能看穿一切。让他无端感到恼怒,心生不喜。
而且,每每看到她,总会无比遗憾。若她是儿子,那该有多好。可惜,他连生了五个女儿。
民间有种做法,若是想要个儿子,或女婴溺亡,在她头上打钉。或埋在大道上,让万人踩踏等等手段。使投胎的女婴,再也不敢来,以后就能生儿子了。
赵构有点后悔,当初没这般做。若能溺亡几个,后面的女儿,就能变成儿子了。
一想到这些,赵构心里的厌恶就多了层,冷冷质问道:“你又病了?大好的节庆,为何不小心些!听说你不要宫人伺候,平时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是公主,规矩上却一窍不通,从明日起,你跟着教养姑姑好生学习,可知道了!”
赵佛佑垂着头,许久都没做声。邢秉懿不由得急了,陪着笑脸道:“官家,明日我会亲自看着,安和懂事,一定会学好规矩的。”
赵构怒道:“你让她自己答,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哑巴!”
赵佛佑努力压抑,含糊着回了声知道。
赵构听得怒不可遏,怒斥道:“你的规矩呢,竟连如何答话都不知了!”
赵佛佑胸口的那团火,终是控制不住,轰然升腾。她缓缓抬起头,清脆而坚定地道:“不!”
邢秉懿一下就急了,赵佛佑看似温吞,却向来倔强。果然,她这倔脾气又犯了。
赵构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怒吼道:“大胆!”
赵佛佑挺直瘦弱的脊背,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字一顿道:“我不学规矩,我要与赵瑗,赵璩他们一起,跟着太傅读书!”
赵构眼前一黑,捂着胸口,不断喘着粗气。一脚踹到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杯盘碗盏,哗啦啦滚落在地。
赵佛佑藏在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虽带了丝丝颤音,口齿却很伶俐,一迭声道:“我为何不能与他们一样,跟着太傅读书!”
她不顾地上碎瓷片,扑上去跪了下来,哀哀乞求道:“爹爹,我是你的亲身女儿,你的亲生骨肉。你的江山社稷,为何要传给别人?我比他们哪里差了,他们能行,我也能行。爹爹若不信,就让我们一起读书,最后考试比试。我若比不过他们,我甘愿认输!”
刑秉懿望着赵佛佑,她想上前去劝,去拦着,双腿却似有千斤重,无法动弹。
赵佛佑的那腔不甘心,冲得她心碎裂般疼。
她们都经历过无拘无束,能与男儿那般,恣意洒脱,如何真正能被困在深宫后宅里。
赵佛佑停了停,哭道:“爹爹,姑母的本事你都看到了。她那般厉害,我也能学,也能与她一样。爹爹,你看看我啊!”
*
贺兰山下,银白的天地中,偶尔点缀着其他颜色。给苦寒的深冬,带来了几分生机活力。
小年夜来临,黑山军司里欢快又热闹,尤其是伙房中,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杀猪宰羊。
大锅里煮着的肉咕咕响,冒出来的雾气,在屋子里漂浮,霸道地往人鼻中扑,香得人流口水。
“走开走开,别来乱转,赵统帅吩咐了,伙房中闲人不得进入!”伙夫长不怕冷,穿着薄衫,站在矮凳上。双手握住铁锹般大的锅铲,在锅里搅动,不时大声驱赶闻着肉香来的兵将。
听到是赵寰的命令,兵将们咽下口水,笑嘻嘻离开了:“反正每人都有,再等一等就是。”
“鞑靼的羊,真是香啊。”
“西夏的羊也一样香!”
“什么西夏,如今都是大宋的江山了!”
“本来就是大宋的江山,被西夏人抢了去,如今还了回来而已。”
“那是以前大宋弱,若不是赵统帅,西夏能还回来?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揍得他李氏不得不还!”
“可不是,打得西夏害怕了,鞑靼跟着也害怕了。克烈部先前还不知死活,要替西夏出气,杀得他哭爹喊娘,赶紧送上赔礼。这奉上的羊,吃起来,肯定格外香!”
兵将们说笑着回了营房,贺兰山蜿蜒的山路上,几点黑色的人影,衬着白雪很是显眼。
贺兰山主峰高耸入云,山脉连绵起伏,山势险要。上山的道路,经过从汉时到如今无数商队的翻越,已经算得平坦易行。
赵寰与吴玠徐梨儿几人,慢慢爬到了山顶。她微微喘着气,在背风处停下,眺望山下的黑山军司。
黑山军司本来就不大的城池,在山上看下去就更寒酸了。偶尔经过的行人,如蜉蝣般渺小。
在山的另一面,是西夏的王陵。
吴玠遥望那一座座陵墓,偷偷瞄了眼赵寰。她严令不许动这些陵墓,还吩咐他得严加看管,经常派兵丁去巡视。
赵寰说:“这些陵墓,都是留给后人的见证,谁都不能去动!”
吴玠不懂这些如何能算见证,照他的想法,西夏李氏可恶得很,就该掘了他们的祖坟才解气!不过赵寰的命令,他想都不想就从了。
红彤彤的太阳,往西边斜去。山川河流,在光下熠熠生辉。
先前赵寰要上山,吴玠还担心下雪路滑,想劝她别冒险。
赵寰拒绝了,她道:“游牧部落强悍得很,翻雪山不过稀疏寻常。在黑山的驻兵,在冬日翻山越岭,是必备的本事。以后要操练起来,定不能懈怠!”
突然间,吴玠体会到了赵寰为何要上山的另一重用意。将一切踩在脚底的豪情万丈,就是再累都值了。
吴玠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此生能站在这贺兰山巅上,一览众山小,真是畅快!”
徐梨儿极少爬山,她还在不断喘气,却快活得想要大叫,跟着吴玠那样笑,大声吼道:“畅快!”
赵寰笑看着两人,指着天边的太阳,道:“太阳要下山了,上山容易下山难。你们快来,我们好生琢磨下鞑靼草原,思考下如何布防,好早些下山去吃酒。”
吴玠与徐梨儿两人呆住了,感情赵寰不是为了爬山,她是在防鞑靼。
鞑靼的厉害,吴玠徐梨儿他们不明白,赵寰却清楚不过。
蒙古的铁蹄,曾踏碎了南宋的河山。
赵寰神色惆怅,这草原一望无际,实在是太辽阔了。她的兵撒进去,跟一把米撒在伙房的大铁锅里一样,半粒米饭都捞不出来。
鞑靼向来骁勇好战,加上人马壮实,蒙古马赫赫有名。
压住不住他们的成长,她要想个办法,让他们互相牵制,不能一部独大。
赵寰记得铁木真成吉思汗,起初投奔了克烈部,最后成长壮大。
成吉思汗还要几十年才会出生,成长之后,被推举为可汗。
赵寰知道天纵奇才,无论如何都会长成他本来的模样。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江山,赵寰难得迷茫了刹那,很快就恢复了坚定。
她就算守护不到那一日,她也要给后人留一道坚实的堡垒!
第90章
新年很快过去, 年后就是春,黑山城寒冷依旧,春雪飞扬, 天地银装素裹。
黑山军司军政一体, 恰好天气寒冷不适合出门, 赵寰便在屋内,拉着徐梨儿与小娘子们一起忙碌。思索着做出何种变动,适合边陲小城的防守与发展。
赵寰下定决心改变的原因依旧不变, 军政一体最后的结果, 基本上兵不兵,民不民。
边军驻防也是一个问题,若要将领清廉, 守在此种苦寒之地,朝廷必须付出丰厚的俸禄。
或者,朝廷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将领在当地经营日久, 腐败还不算严重,最坏的结局是造成军阀割据的局面。
西夏共有十二军司,李氏皇帝如此安排, 并非他们蠢,预料不到严重的后果。
只要原因在于西夏穷, 加上贺兰山一带偏僻荒芜, 朝廷无力担负沉重的军需支出。军政一体等于让将领自己养兵, 基本上属于是半独立状态。
赵寰同样也穷,再穷也不能穷兵营。
游牧民族带来最巨大杀伤力, 在于他们的游牧习性。
主战场不在鞑靼的领地上,更直白些, 光脚不怕穿鞋的。
他们全部家当就一顶帐篷,背着就能逃跑。而且能帮助逃跑的,还是他们另外的“家当”:牛马羊等牲畜。
而且一般来说,就算鞑靼战败,中原朝廷也不可能反击。并非人人都是霍去病,能去大漠里找到匈奴。
鞑靼部落的草原,就是后世的蒙古,占地有多宽广,赵寰一清二楚。鞑靼各部落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万人口,撒在如此宽广的地方,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像是前辽上百万人到了嫩江一带,几乎跟隐身了一样。最后他们的下落,还是后世经过考古,才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他们骑马来黑山城抢一圈,哪怕是一个大钱都没有抢到,但对城池屋舍庄稼牲畜等造成的财物损失,事后需要很长时日才能恢复。
在史书上,记录的战乱,大多都是占领了某个城池,死伤多少兵丁。却从没有记载过,因为战乱产生的金钱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