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通过他插在兜里的手臂和瘦腰露出来的间隙,看到他身后的“游戏”,怵地头发都能倒立起来。
他像是能把她看穿,“行了,你还是乖乖当小朋友吧,走吧,请你喝杯水。”
然后他就真的把她带到了这里,真的请她喝了杯水。
陈粥看着就坐在她身边的人,生出点做梦的感觉来。
调酒师带着白色的手套,把酒柜里单独陈列的那瓶酒双手递过来放在他的面前,水晶玻璃瓶上部有个金色的瓶口,上面有个似人似马的图案。
“楼下那些是跟你一块来的?”他先开了口。
“嗯。”陈粥接着这猝不及防的话题,“是我朋友。”
“朋友?”他用的是反问语气,而后轻笑一声,“倒不是像你会交的朋友。”
陈粥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而后又想起什么来,连忙说道,“是你让我们进来的吧,谢谢。”
他伸手拿过眼前的酒瓶,“怎么说?”
陈粥肯定到,“要是他们说的认识那个什么蒋老板的缘故才能进来,那我们早就进来了,也不用在外面等了许久,守门的那几个人,分明是送你进来后,才让我们进去的。”
他用手支着头,下巴微抬,眯着眼睛看着她,眼里映着跳跃的灯火,目不转睛地“嗯”了声。
陈粥这才发现,他下眼睑睫毛根的间隙处,有一颗红色的痣。
他笑着说嗯的时候,带点对她的肯定,连带着那小痣都及其深情。
得到了肯定,她变得大胆了许多,“这样算来,你帮了我三次,你心肠真好,对了,你是做什么的,是这儿的老板吗?”
沈方易一时没料到这小姑娘还挺能侃,他听她奉承自己心肠好,随即没过大脑轻飘飘地逗她:“我是个慈善家。”
这话一说完,对面小姑娘明显被他唬住了,睁大眼睛一脸艰难地说服自己相信,他不由地觉得好笑,低低地笑出声来,“如今新时代的祖国花朵,都像你这样可爱吗?”
陈粥这才确认他就是在敷衍自己,抓了眼前的杯子,斜着眼看他。
他对于刚刚惹小姑娘的手段的恶劣性显然没有认识,依旧自顾自地倒了小半杯烈酒。
他用的是一个敞口的高杯,浑厚的液体盘旋在杯子底部,他单手握住,仰头,喉头一滚,抿着唇,像是品茗,不像是喝浓烈的酒。
这般闲适惬意让陈粥产生了那酒香甜且可口的错觉。
她指着那酒问道,“你的酒好喝吗?”
他原先放在桌子上的手松开,抱在自己胸前,给陈粥腾出地方来,“你试试?”
他的意思是让她直接喝他的那杯,陈粥看看杯壁上久久不肯坠落的酒渍凝结而出的水珠,抬头看到对面男人单薄的唇,仿佛那杯壁上还有刚刚刚硬和柔软碰撞而留下的证据。
她只得带着点无助地看着他。
沈方易看到眼前的姑娘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带点难以言说和抗拒的祈求,随即向调酒师点了点头。
调酒师这才拿了个杯子,量着她的酒量给陈粥也倒了个底。
沈方易的纵容让陈粥得偿所愿,她双手捧着那高脚酒杯,也学着他那样,仰头。
等到酒入喉头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个骗局。
她从未喝过这么烈的酒,辛辣的感觉似是要把脑袋烧穿,她止不住地咳嗽,趴着高柜台在那儿低着头咳得身体也一颤一颤的。
偏偏旁边的人还在恶劣地笑着,他边笑边伸出一只手,帮她拍着后背,顺着她那口气,还不忘了教育她,“你家里人没跟你说过,陌生人的酒不要乱喝嘛,小小年纪,胆还挺大。”
眼前的姑娘咳得苦胆都要出来了,间隙里还不忘了怨怼他,“是你自己说你是慈善家的,谁知道你五味丧失,什么癖好啊、咳咳、喝这么难喝的酒。”
沈方易眯着眼依旧笑,手上动作没省。得,把小猫惹毛了,连礼貌伪装都省去了,连“您”都不说了。
陈粥终于不咳嗽了,拼命灌着水。
沈方易起身,走到高柜台里头,站到陈粥面前,拿过刚刚放在他自己面前的那瓶酒,用酒匙兑了一勺。
“喜欢酸还是甜?”
“嗯?”陈粥嘴里还含着冰水。
“酸。”她生出点叛逆,反着说。
“喜欢什么颜色?”
“粉色。”她瞎说。
冰块混合,西柚汁入酒,红莓浆果荡漾,晃动中他动作熟练,一会儿,一杯鸡尾酒就出现在她面前。
陈粥惊掉下巴。
浅口平杯里用冰块做了一座冰山,悬浮在冰山周围的是粉色的汪洋海,散落的海盐像是漂浮的雪山冰块,极致梦幻的淡粉色,让本来对粉色无感的她都有些移不开眼。
很多年后她站在富士山下,她才知道,这样的美景早在他用稀缺的珍藏路易十三,给她调了一杯特制的鸡尾酒的这一晚,她就早已目睹过。
“尝尝。”他擦拭着好看的手。
陈粥接过,抿唇,酸度刚好,果味盖过酒涩,入口甘甜。
陈粥:“这酒叫什么?”
沈方易反问:“你叫什么?”
“我?”陈粥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的名字吗?”
“嗯、”对面点头。
她想了想,最后迟疑地一字一句地说到:“陈粥。”
而后又追问:“你是想用我的名字命名它吗?”
“嗯。”他站在柜台里头,微微侧头,额间松软的刘海掉落,微微阖眼,摊了摊手,“不过你这名字显然不合适当酒的名字?”
他说的没错。
陈粥接着抿了一口,酸甜的西柚汁混着酒香,浅浅地在喉口处盘旋。
她放下杯子,抬头,“那你呢?”
“什么?”他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坐回前面的位置。
“你的名字?”她郑重其事,“你知道我的了,礼尚往来,你得告殪崋诉我你的。”
“我不一定会说真话。”他翘起二郎腿,手里绕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意兴阑珊地拿捏她。
陈粥强调了一次:“我说的是真话。”
说完这话,她就拿她那让人忍不下心来撒谎的眼神看着他,她那种“既然我推心置腹了你也得投桃报李的”的坚定跟火眼金睛似的。
他笑笑,千年老妖在她面前,也无所遁形。
“沈方易。”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沈——方——易
陈粥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
那个时候她不谙世事,也鲜少听八卦新闻,不知道沈方易这个名字是由三个姓氏组成的,而这三个姓氏,每一个在她即将要去的归集所有游人的昌京都是讳莫如深的存在,要是再让她知道后再选一次,她不确定,这天他的邀请她会不会拒绝,后来的种种又会不会发生。
而今晚他只是在神明创造的巧合里,出乎意料地坐在她对面。
他终于是没能忍住,“介意我抽根烟吗?”
陈粥摇摇头。
“打扰。”他火机一拧,送进嘴里的烟尾撺起一抹红色,顿时青烟缭绕,他身上那种瘾君子一般无关于健康状态的病态感更强了。
神态散漫却又不失优雅,深情眼下足足弥漫烟色,引人坠入他的深渊。
这样的男人和楼下黄毛他们不一样。
十八九岁的少年在刚刚成形的世界观颠倒难安,试探着这个游戏的边界和底线,激昂的肾上腺和多巴胺指挥着冲动的大脑,试图闯荡出新的未来,但却难免自大,生活总会给他们一记重拳,叫他们学会蛰伏。
而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什么是他能把握的,什么是他能控制的,他心里,一清二楚。
成熟的男人,往往危险。
而偏偏是因为这种危险,却往往又迷人。
“你是广东人?”沈方易随意聊这话题,
陈粥想起雨中的偶遇,点点头,“算半个广东人。”
说完这句话后,她脑子里忽然想到那晚陈奶奶指着陈学明鼻子问他是不是没胆子去做基因检测,陈学明低着头涨红了脸无言以对的样子,又觉得不确定她说的那半个广东人,还是不是一句真话。
想到这儿,那乱如麻的情绪又上来了,她用胳膊支着头。
“出来旅游吗?”
“嗯。”她点点头,“毕业旅游。”
一般人下一句会接一句啊,刚考完大学啊,大学考了哪儿啊。
只是他没有,显然,这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
“怎么会来大理。”
怎么会来大理呢?那真的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一件事了,就比如现在,她和一个年长她许多的陌生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但难保她明天起来后不会拍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明明上学那会几乎都不怎么有跟男人单独聊天的经历,现在却胆子大得很。
或许是这么些年的积郁需要释放,或者是循规蹈矩的人生需要越轨,不管怎么样,她就是这样冲动地来到了大理。
只是她这点十八九岁的烦恼到底还是难以说出口,即便说出来了,对面的人也不一定能感同身受,她总不能跟电视小说里演的那样,倒出他烟盒子里剩下的烟,拿过来吐着烟圈吊儿郎当地说,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自己有个操蛋的迷离身世和自己偏偏那可骄傲又倔强的脾气呗。
于是她从自己的脑海里搜了一个普通又正常的理由:“听说大理的洱海,有海鸥,我想来见见海鸥。”
这也不完全是一句谎言。
王译思去北欧玩的时候,给陈粥发过许多许多浪漫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站在挪威的海岸线边上,投喂成片的海鸥,亮晶晶的海水映照着她的脸,照片上全是野趣横生的自由。
陈粥听人说,想要看到海鸥,不一定要去挪威,云南就有。
对面的人笑笑:“你一定是个理科生。”
陈粥瞧了瞧两人单薄的穿着,明白过来,笑笑:“是哦,西伯利亚寒流还未到来,大理的洱海,哪里来的什么海鸥。”
她心情莫名地微微有些沮丧,叹了口气,“可惜了,看不到海鸥了。”
她这话说的好像是真的为看不到海鸥可惜,但其实她心里知道,这声惋惜,并不是给海鸥的。
“这有什么可惜的。”他用鎏金的火机敲了敲桌子,“等到十一月,你再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有片私人的红色水杉,入秋了跟夕阳一个颜色,那儿的海鸥多,我带你去不就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上扬,好似在说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是吧,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用做,只肖再等上三个月,让那时光磨磨蹭蹭恋恋不舍地消逝个百来多天,这句承诺就轻而易举地能实现。
可是约定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啊,她的邀请和约定,一定要陈恳发问,周到询问,期盼回复,忐忑不安。
其实她并非要他那样,只是知道,这样的约定,承诺了也做不了数的。
浮萍会越漂越远的,都不要过一百多天,哪怕只是一天,湖泊江海里的两片浮萍也再也不会有再次相遇的机会了。
陈粥想到这儿,眼里的光渐渐淡下去:“那个时候,我应该在上学,隔了这么远,我应该来不了。”
沈方易当然更明白,不管世界的天涯海角隔得有多远,左右也不过是一张机票的距离。但对面的人话说到这里,他也就心知肚明,自然客套地回她一句:“没事,海鸥年年都来。”
他没有再对这个邀请做进一步的坚持,是意料之中的结局,陈粥却觉得原先淹没在西柚汁里的酒精酸辣又涌了上来。
今晚之后,他们恐怕连再见都不会说的默认分开。
特享的小舞台上,乐队放的是Beyond粤语的《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泪水双眼无辜的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
陈粥的思绪混着音乐被扯得老远。
沈方易见他话说完后,眼前的小姑娘的眉眼又重新耷拉了下去,其实他也发现了,他一问她为什么来,她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就跟公交站下,跟刚刚大门外,甚至跟刚刚人群中那种自我保护的状态一模一样。
这孩子藏着心事,而且是那种,时不时就会出现扎一下心的那种心事。
他身子微微往前倾,“陈小粥?”
陈粥听到他这样叫她的名字,抬眼看他。
他缓缓说道:“看不到海鸥,你想不想去看白凤凰。”
“白凤凰?是那种羽翼通体白色,飞在青天之上,悬崖之侧的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