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不像想象中那么幽深,可林首辅走在里头,依然心头狂跳,每走一步,脚步都有些飘。
林首辅还算镇定,与他一起来的礼部尚书已经两腿都在发抖了,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直接被关去诰狱。
“督主。林首辅和游大人到了。”
林首辅和礼部尚书先后踏了进去,低头行礼。
林首辅一抬头,发现这里还真有点热闹。
不止是郑重明,连镇北王也在。
郑重明冷着脸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表情莫测,而楚元辰正和萧朔面对面坐在一张棋盘前,悠然对局。
其实在来之前,林首辅已经大致打听过是怎么回事了,无外乎就是学子们谈论近日卖官之事,让郑家姑娘听到,怒斥了一二,惹恼了学子。
见林首辅他们来了,萧朔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他的态度还是一贯的温和,林首辅听着心头狂跳,他就不信东厂会不知,不过还是躬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郑重明眉头直皱。
“林首辅,游大人。请坐。”
对弈已到了最后,楚元辰投子认负,认命地收拾起棋盘。
萧朔回到了主位上,凤眸朝底下扫了一遍,说道:“此事本座已经知道,林首辅以为应当如何?”
林首辅看了一眼郑重明,小心翼翼地说道:“郑大人,卖官之举,实在不妥当,不如就此罢休,也当作给学子们一个交代。”
萧朔云淡风清地端起茶盅,似乎对他们怎么谈的并不关心。
林首辅所提也不过份,方才郑重明已经反复思量过了。
这件事,自己不付出些代价,萧朔怕是不会轻易罢手。
“可以。”郑重明说道,“此次的所有官职尽数收回,日后禁军官职不再对外售卖。”
卖官是他和萧朔对决的反击,他现在主动收回,就意味,那场对决,他输了。
他又一次输给了萧朔。
而且,还输得颜面扫地。
他强自冷静,挑眉去看萧朔。
就见萧朔正用茶盖拨弄着浮沫,笑而不语。
林首辅其实很想问,卖官所得能不能给他,就是现在好像不太合适,只得先赔笑道:“督主,您说呢?”
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把这笔银子拿到手。
那可是一百多万两啊,想想就开心。
萧朔放下了茶盅,漫不经心地瞥了郑重明一眼,含笑道:“郑大人似乎不打算答应本座的条件?”
什么条件?林首辅一头雾水。
“萧朔,你不要得寸进尺。”郑重明气极反笑,“如今在东厂诰狱的,也不过只是郑家的一个闺女,若真要舍,本都督也是可以舍。”
“萧朔,要真到了这一步,你还有什么可以拿捏本都督的?”
郑重明的气息略微有些紊乱,他言道:“萧督主,你说是吗?”
的确。
萧朔面不改色,他清楚,郑重明不可能答应。
相应的,就算郑重明答应,他也不会罢手。
薛家上下百余口,湛古城满城数万百姓的性命,绝不是郑重明这一跪一拜能抵销的。
所谓的条件,不过是一种掩饰。
萧朔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凤眸漆黑如墨,没有一点温度。
林首辅心头狂跳,他几乎可以想到,在他们到来前,萧朔和郑重明之间,已经有过一场谈判和对决了。
萧朔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地说道:“既如此,这京营总督也该另择贤能了。”
郑重明拍案而起。
林首辅真怕他们两人当场就闹起来,连忙当和事佬说道:“郑大人,翼州流匪作乱已久,不如让禁军去平乱吧。”
郑重明眼睛一眯,冷冷地朝他看去。
林首辅只当不知。
跟萧朔光是坐在那里就让自己两股战战的气势比起来,郑重明这点儿怒意压根不算什么。
他继续说道:“郑大人,如今士林不满,除因买官卖官之事,更在于,翼州流匪横行,百姓多有受难,而禁军却对此不闻不问。”
林首辅的心里也挺不满的。满打满算,这半年来,禁军只剿过一次匪,平日里也就只会吃干饭,还要花这么多银子养着。
郑重明没有说话,只看向萧朔。
楚元辰笑眯眯地开口了,说道:“怎么?平闽州要靠我镇北王府,剿流匪也要靠我镇北王府?这倒也不是不成,若是天下姓楚,本王自当义不容辞。”
“这天下,姓楚吗?”
林首辅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些事他其实多少也能感觉到,只是不愿去细思罢了。
郑重明终于还是应了:“本都督可以调五万五军营用于剿匪。”
楚元辰整理着棋盘,口中说道:“五万?据本王所知,翼州最大的一股流匪,已经逼近十万人,还拿下三城,自立为王。郑大人,你这五万可拿不出手啊,到时候被人压着打,别让本王回头还要去救你。”
楚元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莫不是禁军空饷吃着吃着,已经十不存一?才抠抠搜搜的挪了五万人出来?”
郑重明的尾指颤了一下。
楚元辰又道:“不如就花点时间,好好核对一下禁军兵员,看看这军籍在册的五十六万,还剩下多少。也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郑大人,您说呢。”
明知楚元辰这是在激将,郑重明却不得不服软。
禁军吃空饷是事实,乱象频生也是事实。
禁军是他手中的一把尖刀,而非萧朔用来拿捏他的软肋。
他又让了一步,说道:“那就十万人。”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萧朔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生怕他们再讨价还价,他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十日内开拔。”
郑重明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楚元辰要领兵去闽州了,所以,他们才想相应的也弄走一些禁军。
他挑眉看向萧朔,似是在问:这样总行了吧。
萧朔含笑颌首,又道:“那我们再来说一下京营总督另择贤能的事。”
郑重明再度破防,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一口气差点没回上来。
萧朔说道:“不然怎么给士林一个交代呢。”
郑重明冷声道:“这不可能。”
萧朔压根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三千营和神枢营由御马监统辖。”
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权。从前的西厂就是由御马监掌印太监兼管,萧朔合并了东西两厂后,御马监如今也在他的手上。
把三千营和神枢营给御马监,等同于是交给了萧朔。
郑重明面色阴沉。
萧朔此举可谓是稳稳地踩在了他的底线上。
京营总督和五军营他是不会让出来的,哪怕舍了郑心童这个女儿他也不会让的。
可是三千营和神枢营相比起来,就没有这么重要了。
萧朔从容不迫地噙着茶,似乎对他的决定并不关心。
郑重明在心里反复衡量。
这件事,必然是要给士林一个交代的,不然,口诛笔伐之下,自己怕是要声名狼藉。
谁都不会想要一臭万年的。
更何况……
郑重明的眸色越发深沉,他沉默了几息后,紧咬着牙关说道:“可以……”
萧朔放下杯盅,抚掌赞了一句:“郑大人做事痛快,今日本座就会让御马监掌印太监去同郑大人交接。”
郑重明面无表情道:“可以。”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把喉中的腥甜压了回去,说着:“那童儿呢。”
萧朔丝毫不理会他的黑脸,慢悠悠地说道:“一百万两一个。”
“萧朔!”
郑重明惊怒地脱口而出。
他刚刚答应了一个又一个条件,让了一步又一步,难道是白让的吗?
第141章
“郑大人,你别忘了。”萧朔淡然地说道,“方才你是向士林让步,而不是向本座,本座的条件一直都只有一个,可惜,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再想答应,也不成了。”
他微笑道:“你既然没有答应本座的条件,郑二姑娘自然不能白白还你。进了我东厂诰狱的门,想要出去,可不容易。”
“看在郑大人的份上,本座才给你面子,一百万两一个,你要还是不要。”
萧朔唇边含笑,就像是在闲话家常。
郑重明捂着胸口,他的心一阵一阵抽着。
怎么可能不要!
林首辅觉得郑重明有点可怜,多少有一点点的同情,忍不住说了一句:“萧督主,您看,是不是……”
萧朔:“所有的赎银钱都归国库。”
林首辅颤声道:“所、所有的?”
萧朔扬唇:“今日送到东厂来的这些人,一百万两一个。”
林首辅的心怦怦乱跳,别的几个不说,爱赎不赎的,光是清平郡主和郑二姑娘就价值两百万两白银了,这简直就是无本万利的大买卖。
要不是林首辅多少还有些理智,真想让那些学子们多绑几个过来。
“督主说的是,是该赎,郑二姑娘小小年纪,行事就这般没有分寸,也是该受些教训,免得日后再犯。”林首辅正色道,“郑大人,闺女要宠,也要教。”
郑重明气得头顶冒火。
萧朔端茶送客,并道:“郑大人先回去筹银子吧,若是过了今日,算上伙食费,可就得再涨十万两。”
哪儿来的伙食费这么贵?!郑重明双目通红,若是手上有刀的话,他真想一刀捅死萧朔。
他不得不承认,萧朔这个人不但是绝顶聪明,而且每一步就像是游走在刀锋上,稳稳地踏着对手的底线。
也难怪,他能够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郑重明为了这件事已经付出太多了!就连三千营和神枢营也拱手相让,相比起来,这一百万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他也不可能不拿。
这同样的,也是在他底线上。
郑重明点了头:“我给。”
他说完,猛地起身,撞得身后的太师椅往后挪了几寸,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被萧朔叫住了。
萧朔说道:“郑大人,你卖官得的一百二十六万两白银,记得交去户部,若是今天之内没有交到的话,本座也就只能让东厂去走一趟了。”
郑重明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闻萧朔没把卖官银退回去,反而也给了国库,林首辅大喜过望。
大荣朝的国库已经很有没有这么充盈过了!
督主果真是从不为一己私利,处事公正,清正廉明啊!
林首辅满肚子的赞美之词,正要好好拍拍马屁……是一表赞美和崇敬之情,萧朔就先一步说道:“林首辅,这笔银子划拨一半到火器局。”
林首辅呆了呆:“火器局?”
萧朔做了个手势,让人拿出了一张图纸,递给了林首辅。
这图纸画得有些复杂,林首辅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件造型奇特的物件,看着像是武器,与火炮有几分像,可是,应该比火炮要小得多,图纸上还画了一只手,显然是用手持的。
“这是一种火器。”萧朔解释道。
这是从赵元柔口中问出来的,赵元柔称之为“木仓”。
萧朔对赵元柔所说的火药和火器非常感兴趣,后来又去了几次,还带了一个东厂的工匠,让工匠照着赵元柔说的来画图纸。
对于火器,赵元柔能勉强说得上一二的,也就只有“木仓”了,只是她也说不清它的具体构造,只能大致描述了一些皮毛和威力。
不过萧朔何等的敏锐,往往能够抓住关键点往下问,逼得赵元柔不停地去回忆,再加上又有工匠在旁,勉强画出了这张图纸。
不过,若单纯按赵元柔所说的那样,小巧到一手能握,凭大荣现有的冶炼术是造不出来,萧朔就让火器营把所有的部件放大,先做出样子看看效果再改进。
萧朔让人收好了林首辅递回来的图纸,再不做解释。
武器是需要革新。
总依赖刀剑弓箭,是不行的。
这笔银子花得值,本来楚元辰要掏,现在等于是白捡了。
礼部尚书没有看到图纸,心里好奇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挠。
“游大人。”萧朔温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关于那些学子们……”
萧朔与他们商议着安抚学子们的细节,才把他们都给打发了。
当只剩下楚元辰的时候,萧朔一挑眉,问道:“故意的?”
用的是疑问,语气格外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