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住脚步,回身看去西间,房门还是他进来时样子,半开着。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抓着刚才的小匣子。
想了想,他折步往西间走去,脚步放轻,袍角随着步伐轻晃。
几步走到房门外,隔开敞开的门缝,也就看见了坐在桌前的纤瘦身影,背对着房门,怀里抱着五弦阮咸。仿佛并没有察觉到门外他的脚步声,她手指灵活的在琴弦上拨着,随后停下来静静想着什么,而后捞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元娘。”贺勘手指微蜷,在门板上轻敲两下。
桌边的女子回过头来,烛火映着她柔美的面庞,纤巧的肩头落着一缕发丝,娇媚清雅。
第23章 第 23 章
“公子。”孟元元放下阮琴, 盈盈起身。
西间本不大,走个几步就能丈量过来。
贺勘进了房来,往前两步就到了孟元元身前, 一眼瞧见了桌上的纸张。纸上墨迹未干,印着一手娟秀的小楷。
这样看, 她的字当属于好看的,不若男子的笔锋刚劲,她手下的字更加柔美,有些像她的琴音那般柔和。
“琴谱?”他随意捻起一张纸, 拿到眼前看了看。
孟元元往他看了眼,随之后退一步, 与人离了些距离:“无事整理一下。公子有事?”
客气的对话,没有夫妻间的熟络。
“你的手好了?”贺勘问, 放下手中的琴谱, 他视线落在她右臂上。
孟元元下意识摸上小臂, 闻言客气笑笑:“好了。”
又是静默,两人间相隔两步远,个头差得明显。男子身形颀长,比女子足足高出一头有余, 此时落在地上的影子倒是纠缠在一起。
“还是仔细看看的好,我看那日肿得厉害。”贺勘落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缓缓抬起, “我给你看看。”
话音落, 孟元元摇摇头:“没事了。”
可贺勘没听,上前一步攥上了她的手腕, 对上她的眼睛:“你适才弹琴有些迟钝,许是还没养好。”
一双弹琴的手怎能不好好养着?那日秦尤的力道, 更像是要给她把手折断。
他见她没说话,这才轻轻掀开她的袖口,褪到了臂弯处,露出那截纤细的小臂。果然,上头的淤青还未完全褪去,只是消了肿而已。
“要缓上两日才能退下去。”孟元元被人这样攥着手臂,稍感到不自然。
虽然两人有过最亲密的事,但那都是在熄灯后的床帏间,彼此都看不见,而这种光明正大的亲近举动实在不多。
贺勘试到掌中的手臂试图抽走,细细的手腕子在他虎口处摩擦着,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微痒,不禁就收紧了一分:“是不是,秦尤总欺负你?”
这是他一路上一直在想的问题,当初他离开秦家回来,后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秦尤敢卖地,敢抵她,那还有什么恶劣事做不出?
是她聪慧跑了出来,要是没跑出来呢?
“他倒也不太回家。”孟元元如是说。
秦尤大部分时候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不是泡在赌坊,就是混去窑子,哪里会管家里?她又管不到秦尤,后来秦老太的离去,多少也是被秦尤的气得。
贺勘薄唇抿紧,深深看进孟元元眼中,似要找到些什么。可是没有,她明亮的眸中澄澈见底,没有对他的抱怨、诉苦,哪怕是失望。
这时,外间有了动静。
听声音,是郎中来给秦淑慧诊脉。
孟元元趁机抽回自己的手,随后拉下袖子遮住,顺着后退开,面上淡淡没有情绪。
贺勘收回手落下,掌中还残余着软软的触感:“淑慧说你们要去清荷观?”
“对,”孟元元应着,眼角躺着一抹沉静,“给公公婆婆祈福。”
年底了,两位老人家走的第一年,总该做些什么的。秦尤肯定不会给俩老祭祀,她这边安排着做点什么,也好让两老泉下瞑目。
也当是自己离开前,最后尽一份儿心罢。
贺勘颔首,有些事情他会忽略,可她总会记得:“也好,让你操心了。明日的话,我刚好要去临县,届时送你们过去。”
房外,兴安过来唤了声,说是老太爷让贺勘过去。
贺勘嗯了声,遂走出西间。
孟元元见人离开,自己走回桌前收拾。一通说话下来,也没了继续记录琴谱的心思,想着明日去清荷观该带的东西。
才把阮咸包起来,就听见脚步声进来。她回头看,见是贺勘又回来房中。
“元娘,让郎中给你看看手臂。”贺勘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阮咸。
孟元元往他身后看,见着背了药箱进来的郎中。
“坐下。”贺勘手掌落在孟元元的肩上,将她摁回到椅子上坐下。
郎中已经到了跟前,半旧的药箱往桌面上一搁,撩袍坐在孟元元对面:“娘子伤的是右臂?”
“是。”反应上来,孟元元先看了看贺勘,而后对着郎中微微一笑,“有劳先生了。”
“无妨。”郎中颔首,遂将一方软巾摆于桌上,让孟元元放上手臂。
郎中经验老到,隔着一层袖布,指尖在人手臂上捏捏拿拿,心中已然有了个□□。
见此,孟元元倒是生出几分紧张来。想着只是一些淤青,养几日就好了的,一时也不敢开口相问。
“怎么样?”贺勘开口问。
“骨头是没事,筋可能有些扭伤,”郎中语调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女子家的需好好将养,小小的毛病也容易落下病根儿,尤其是冬日。”
他说着,便顺手拾起桌上纸笔,开始写药方。
“先生说的是。”贺勘应道,垂眸就看见女子安静的面容。
郎中给的方子是草药热敷,晚上入睡前,巾帕用药水浸泡,然后包裹在手臂上热敷。除此之外,还叮嘱手臂要保暖,不能冻伤,否则容易留下病根儿之类。
孟元元认真听着,这几日手臂虽然慢慢转好,可是活动起来还是有些不对劲儿。
她抬头,正看见贺勘与郎中交谈。是没想到,他折回来原是让她看郎中。
这边郎中说完,背起药箱准备离开。
贺勘站在桌前,拿起那张药方上下看了看:“看来是需养些日子。”
孟元元揉揉自己小臂,是还有些发木,大概真像郎中所说,冬日里不容易好。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贺勘放下药方,说出这句话总觉得哪里别扭。
夫妻俩的,之间的对话总是客气又疏离。
说完,他看看她,便转身离开,还要去一趟贺泰和的博文堂。
“公子,”孟元元唤了声,瞧了眼桌边上的小匣子,“东西忘带了。”
“这个,”贺勘同样看去那个不起眼的小匣子,声音轻柔一些,“是给你的。”
收回视线,他抬步出了西间。
房中静了,孟元元坐回凳子上,不由伸手拿过那个小匣子。适才贺勘说这是给她的,给她的什么?
她手指一勾,打开了小匣子的锁扣,随后掀开盖子。匣子里是几缕琴弦,束在一起静静躺在匣子底。
先是一愣,因为着实没想到贺勘会给她这个。拿到手里,指尖下意识试探琴弦的材质,竟是最上等的鹍鸡弦,只这样捏在指间,便感觉到与那普通蚕丝弦的不同。
同时,心中不明白,他给她琴弦是为何?上次贺滁那事的歉意?
竹丫这时候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里头泡着药。
“元娘子,快热敷一下手臂。”
孟元元收起小匣子,顺手拉开抽屉放了进去:“你倒是腿脚快,郎中才给药方,你就烧了水。”
“我也就会烧个水,娘子别笑我了。”竹丫把铜盆栽到盆架上,拿了手巾浸到水中,大概是粗活做惯了,丝毫不觉得发烫。
这些日子,孟元元一直看着这个小丫鬟,平时做事认真,不像那些家生子会偷奸耍滑,心眼儿实诚。如此,以后跟在秦淑慧身旁,也让她放心。
她撸起袖口,任由竹丫把那发烫的手巾搭上小臂淤青处。
“以后你也跟着慧姑娘学几个字,贺家这样的地方,一味埋头做事不行的。”孟元元道了声,既然是留着给秦淑慧贴身的丫鬟,旁的都要学一些。
竹丫点头:“我知道了。”
她往孟元元脸上看着,饶是日日见面,仍觉得这位娘子长得美。而这两日也都传遍了,元娘子其实就是大公子当初在外面娶的娘子。
想到这儿,心中不由愤愤,外面那些人尽胡说八道,说元娘子是粗俗的村妇,长相丑陋。明明人就跟仙女儿一样,读过书,还会弹阮,比府中的娘子们也不遑多让。
孟元元不知道竹丫心中想什么,只觉得手臂上呼呼发热,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
清荷观,位于洛州府城北外,在石门山的半山腰上,坐北朝南。
观中的都是一些女道,平日里会有一些夫人贵女在此求神祈福。此处地势高,景致十分不错,甚至天晴的时候,能看见碗沿的洛江。
贺勘正好要去临县拜访一位先生,也就跟着孟元元和秦淑慧的马车一道出了城。出了城门便在岔道上分离,分别去了相反的方向。
离开了贺府,秦淑慧话多起来,在车厢内拉着孟元元一直说话。
“我看你精神头真不错,”孟元元笑,腮颊酒窝浅浅,“说了一路都不觉得累。”
这段日子的修养,这个小姑总算是好起来了。
秦淑慧依偎去孟元元身旁,抱上人的胳膊:“还是外面好,什么都能说,没有那么多规矩。”
“姑娘大了,该有规矩了。”孟元元拍拍小姑肩膀,果然,身子也结实了不少。
秦淑慧瘪了嘴,委屈巴巴的眨眼:“嫂嫂,你怎么也和二哥说一样的话?他整日让我看什么书,学什么的,你知道的,我根本看不下去。”
听着着一声声的诉苦,孟元元无奈一笑:“不怕你二哥罚,你就不学。”
秦淑慧自然是不敢的,贺勘的罚可是真罚,一点儿不留情面。想想自己去一趟清荷观,还带着几本书册,小脑瓜又开始发疼。
孟元元却知道,有些东西秦淑慧一定得学,以后恐怕贺勘还会给人安排女先生。
“竹丫说给嫂嫂寄出一封信,是去权州的吗?”秦淑慧问。
“对,”孟元元扬起脸,淡淡带笑,“是去权州的,给我表姑母。”
难得,权州还能有个联系的亲戚,虽然是父亲的表姐。也是当年唯一对母亲伸出援手的亲戚,她至今都记得。
秦淑慧哦了声,抿唇想了想:“我还记得嫂嫂和二哥成亲的时候,你的表哥去过红河县。”
“你记得?”孟元元笑。
“记得,”秦淑慧一脸认真,“成亲是喜事,人家都一脸喜气,唯独他沉着一张脸,凶得很,不像是吃喜酒的。”
乍然这样提起穆课安,孟元元脑海中出现了那片身影:“他不凶的。”
不止不凶,还是很好的人呢。
这样说说笑笑,大半日后就到了石门山下。
此番前来,只带了竹丫和吴妈,因为是给家人祈福,简单带了些东西,并不复杂。
“嫂嫂,在这里待几日啊?”秦淑慧披着厚厚的斗篷,仰脸看着高大的山峦,似乎在寻找那一处清荷观,“多留几日好不好?”
孟元元正从车上下来,小心抱着自己的阮咸,闻言看去小姑:“两日罢。这儿是道人清修的地方,你留在这儿做什么?”
秦淑慧眨巴两下眼睛,小叹一声,始终还是在外面觉得松快一些。贺家是不愁吃穿,但是要顾忌的太多。
“嫂嫂,你还带着阮?”
“想着得空,继续记一下琴谱。”孟元元走过来,抬手给秦淑慧整了整兜帽。
正好山上安静,说不定能快些将琴谱写下来,到时候便可以卖出去。她身上的银钱已不多,见古先生不能空手,去权州同样需要路费。不出门不知道,身上几个银钱在外顶不了多久。
两名家丁抬着小轿过来,这是给秦淑慧准备的,她身体弱不能走路上山。
天气沉闷,云层低压,没有一点儿风。
冬日的香客本就少,加上清荷观地势又陡,上山途中也就他们一行人。
因为提前知会过,两名女道候在观门外,见到来人便引领着,一路安排道观中的后院客房。
两名抬轿家丁将人送到,遂就下了山,与马车一道回去,等两日后再过来接人。
一路上来,秦淑慧算是累了,躺去床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竹丫轻手轻脚的在收拾着,不时抬头看看外面天色。
“你在看什么?”孟元元往外面看了眼,只是厚厚的云层。
竹丫走到门边,指着天边的云彩:“娘子你看,那边云彩发黄,怕是晚上要落雪。”
顺着人指的方向,孟元元果然看见云彩是黄的。她是不会看下雪下雨,但是竹丫是农家的女儿,应该是懂些这个的。
“你又会看了?”吴妈走过来,嘴一撇,显然是不信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会看天象,“快去烧水。”
竹丫忙应下,小跑着去了院的柴火堆。
吴妈现在对待孟元元小心了很多,传言的缘故。大公子既然认下这女子,好歹后面会是主子,自己得好好担待。
这样安顿下来,等到天将黑时,孟元元姑嫂俩去清荷观正殿,点了两盏长明灯,并在殿中虔诚跪地祈福。
约莫一个时辰,天色黑下来,女道引领两人去听道经,也顺着捐了些香火钱。
等到一切结束,从正殿出来,天上飘起了雪,于黑夜中洋洋洒洒。
“竹丫说的不错,真下雪了。”孟元元揽上小姑瘦小的身板,带着人往后头的客房走。
客房位于整座道观的最后头,单独的一座院落,平时就用来招待留宿的香客,要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片竹林。
竹林中一条岔道分开,往西蜿蜒下去,隐约在风雪中闪耀着一盏灯火。
“那边也有人住吗?”秦淑慧好奇看了眼,问道。
一旁女道闻言,亦是看过去一眼,随后点头:“是,那边住的是空清道人。”
女道都是住在前面的观中,包括主持。这位叫空清的却单独住在一处,不禁让人觉得奇怪,但这是人家观中的事情也不好多问。
用过晚膳,外面的雪下得更大,天地间再看不见旁的,全是一片白茫茫。
如此,这雪竟是下了一整夜,到第二日早上起来,也不见停歇的样子。
外头院中,支起的草棚下摆了供桌,上头摆置着点心果品。今日是冬节,理应对祖先进行祭祀。
孟元元带着秦淑慧祭拜,心中有对自己母亲的怀念,也有对父兄的期盼。尽管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人都劝她父兄凶多吉少,可她仍然坚信着要找到他们,母亲临终的话不会骗她。
“嫂嫂,我想家了。”秦淑慧看着桌上白烛,悲从心来,“往年,咱们家中都开始忙年了,爹会扯回缎子,娘给我缝袄子。”
孟元元心中一叹,在小姑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同样的年纪,亲人远离而去,一天天的只能靠自己走下来。
“等下山去,嫂嫂给你缝袄子。”
“嗯。”秦淑慧眼眶发红,心中明白此番来清荷观的意思。
因为在贺家是寄住,她们不能光明正大的祭祀,那里始终不是她们的家。
祭拜完毕,孟元元屈膝从蒲团上站起,试到自己的衣角被轻拽了一下。低头,就见到一只小手攥着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