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道长。”
“娘子管我叫紫娘就好。”女道又是往孟元元脸上看了看,面上一片喜气,“地滑,小心脚下。”
孟元元看去前方领路的女道,心中微诧。这明明是尘世间女子的用名,道观中不都会摒弃俗世,改换道名吗?
只是想想,倒也不会真的开口去问,便就跟着人的脚步往屋中走去。
走在前头的紫娘脚步略快,推了房门走进去。
孟元元在后面,正等在门外,看着屋中一名道人正背对于她,跪在蒲团上,对着面前的供桌,一句句的读着道文。
“夫人,您瞧谁来了?”紫娘腰身弯下,在跪着的道人耳边轻声道。
“错了,”道人并不动弹,仍旧微阖着眼睛,声音淡淡,“这里没有什么夫人,只有空清。”
紫娘忙称是,又道:“是孟娘子,她来看您了,还给您带了茶来。”
话音甫落,空清的后背一僵,一句道经生生于唇边断开。随后,她回转过头来,看向门外。
“空清道长。”孟元元唤了声,对人浅浅行礼。
“元娘来了?快进屋。”空清道了声,伸手搭上身旁紫娘的手,从蒲团上站起来。
她转过身来,同样的灰色道袍,因为刚才跪着的原因,上头落了些褶皱。
孟元元微愣,因为对方的那声呼唤,元娘。一想可能是秦淑慧告知人家里的,也说得通了。
“打搅道长了。”她一手提起裙裾,轻轻巧巧的进了屋。
走近这几步,她也就看清了这位空清道人。人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嘴角淡淡的细纹,看着比紫娘大一些,虽一身简朴的道袍,可仍难掩饰本身的优雅容貌。
空清从孟元元进来起,目光就没离开过,上至眉眼,下到端秀的步伐,一一看在眼中。
“来,快坐下。”她示意着墙边的桌椅,转而又对紫娘道,“房里的点心,快去端来。”
紫娘称是,快着步子去了另一间。
孟元元只想过来道声谢,没想到空清这样热情招待,一时也不好说离开,便随着人的意思,隔着一张桌子坐下:“这两日,多谢道长对我家小姑的照顾。她生来体弱,最是畏冷,亏着您送去的银骨炭。”
她的声音软软柔柔,让人听了心生愉悦。
空清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儿,姑娘家的好好注意才行。”
孟元元称是,对面的这位道长说话很是让人舒服:“记下了。”
紫娘从内间出来,将一碟红豆饼摆上桌来,一同摆上的还有两个茶盏:“娘子多坐一会儿,我去烧水泡茶。”
“对对,”空清接话道,指着孟元元带来的茶包,“就泡这些。好久没有饮茶了,今日挺好的……”
她的声音慢慢变小,后面低下头,只剩嘴边的笑。
孟元元看着,总觉得空清的笑略有苦涩:“好。”
听到她答应,空清转过头来,点了下头。
积雪开始融化,房檐上滴滴哒哒的落下雪水,在地上砸出了一排小小的孔洞。沉寂几日的鸟儿忽闪着翅膀,开始觅食。
“元娘,你喜欢吃什么?”空清问,边捻起一块红豆饼送过去,“我让紫娘给你做,在这山上十年了,也不知道外面时兴什么样的点心。”
孟元元伸手接过:“道长太客气了,已经受过您不少照顾,这些元娘都很喜欢。”
这话让空清很是受用,又说让孟元元走的时候全部带上。
说了一会儿话,孟元元知道空清不算是清荷观的道人,只是在这边清修。是有俗家人在道观或者寺庙中修行,但是方才空清说在这山上十年了,却不多见。
茶水冲好,两人个端着一盏茶,外头是化雪的声音,倒显得这里几分宁静。
“元娘,你在洛州可还住得惯?”空清抿了口茶,随意啦着话。
孟元元点头,最开始进贺家的确各种不自在,可是后来也算安定下来。心中算了算,大概也待不了几日了罢。
见她说话轻巧,一幅恬静样子,空清眼中难掩喜爱:“这样好的女儿家,定然会让他心仪的罢。”
“道长说什么?”孟元元只听人声音很小,并未听清是什么话。
空清笑笑:“没什么,喝茶罢。”
这时,紫娘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不自然:“道长。”
“怎么了?”空清问,半盏茶端在手心上。
“是,”紫娘看看两人,又往身后院子瞅了瞅,小声道,“是公子……”
“元娘。”
还不等紫娘说完,院中便传来一扫清冷的声音,是贺勘。
“啪”,空清手中的茶盏脱落,在桌面上滚着,里头剩下的茶水尽数洒了出来。
见状,孟元元忙伸手过去,扶起了茶盏:“道长,我该回去了。”
空清看着房门,眼神发空,闻言回过神来:“哦,你要回去?”
孟元元点头,站起身来,对人欠欠腰身,随后走出屋来。
外面阳光正好,贺勘背对站着,身形挺立在院门外,单手习惯背在身后。
闻听脚步声,他半侧着身子回过头,见着女子身影缓缓而来:“回去罢。”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等着她到了身侧,他便抬步往前走。
孟元元稍一抬头,贺勘已经正脸往前路看去,可她还是瞧见了他面上的阴沉。她也不多问,沿着小路往前走着。
“公子,”后面,紫娘跟着追出了院外,“进屋去坐坐罢。”
前头,贺勘脚步不停,已经踏进了竹林,冷冷淡淡撂下三个字:“不必了。”
倒是孟元元稍顿了下脚步,回身与紫娘笑了笑,随后继续往前走。
待走进竹林的时候,她不禁回头看了眼,瞧见了站在院门边的空清,正扶着门框,往竹林这边张望,看上去有些寂寥。
竹林中的雪厚,除了中间这条小道儿,别处仍是被厚厚的掩盖着。
孟元元走得并不快,往前一段就看见等在竹林中的贺勘。他站在那儿,回头看她。
“路清出来了。”离着两丈远,他道了声。
身后是青竹与白雪,如此衬得他略显高冷,可脸色松缓许多,不若方才的阴沉。
孟元元走着,一时间不清楚,适才自己是否是看错了?
“是要准备下山了吗?”她问。
“怕是不行,天太冷,回城的路也不好走。”贺勘背后的手垂至腰侧,垂眸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好似她总是会与他隔着个三五步,不管是两人对话,还是走路。
孟元元轻颔首,大概知道这种时候下山也不太行。毕竟太冷,秦淑慧路上会受冻。
“明日罢。”贺勘道。
一阵风过,整片竹林刷刷响着,竹叶伴着雪絮飘下,萦绕在两人周围。
“公子,你的头上。”孟元元抬起手指,示意着贺勘的头顶。
贺勘下意识摸上发顶:“什么?”
“我来。”孟元元上前两步,到了人的面前。
闻言,贺勘站着不动,手也从头顶拿开。然后看着女子在他面前翘起脚尖,脸儿微侧的仰着,软软的唇轻抿。
她的动作总是轻轻柔柔,抬高的手落上他的发。
这样的接近,她不稳当的翘着脚,让他想要伸手扶上她的腰。心中莫名想起红河县秦家时,于床帏间握住过她的腰,柔软纤细,控在他的手中一阵阵战栗……
“”是蛛丝。”孟元元是看见贺勘发上沾了些蛛丝,应当是竹林里某处不小心沾上的。她仔细给他从发上摘下,只是身高差距在那儿,得翘高了脚尖才行。
几下将蛛丝抹了干净,她后脚跟落回地上,这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下意识也就往后退开两步。
“好了。”她道了声,证明一样摊开自己的手,展示着上面的残破蛛丝。
贺勘嗯了声,看着地上重新空开的距离:“冬日里竟也会有蜘蛛网。”
可能是两人间太安静了,他找了句话说。果然下一瞬,对面就回了他轻柔的嗓音。
“许是些以前的蛛丝,被风吹了来。”
“许是的。”贺勘回道。
两句简单的对话,他胸中的烦闷少了些许,往西面扫了眼,随后转身往回走。
在空清道人那边耽搁了会儿功夫,回来时桌上已经备了午膳。
秦淑慧见哥嫂一起回来,忙吩咐竹丫盛饭,自己手脚麻利的摆着筷子。
因为贺勘的缘故,桌上饭食有了很大的改善,新鲜的青菜,软糯的汤羹,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各自拿起饭碗筷子。
“以前在家里,咱们也这样围着吃饭。”秦淑慧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口汤。
“以后也行,”贺勘看她一眼,“你以后用膳去储安院罢。”
秦淑慧眨巴一下眼睛,瞅瞅坐在自己对面安静用饭的孟元元:“那嫂嫂呢?跟我一起吗?”
贺勘同样看去孟元元,她正缓缓喝着汤羹,似乎格外喜爱软糯的汤水饭食。
她,不是应该直接住进他的院子吗?
第26章 第 26 章
用过午膳, 孟元元回到自己房中。
过晌没有什么事,就想着自己的琴谱,赶紧写出来的好。
桌上摆好纸笔, 她抱起阮咸,手里调试着琴轴, 手指偶尔在琴弦上一勾试音。
在清荷观这两日,几乎一半的琴谱已经出来,眼看再过个两三日便会全部完成。
耳边能听见隔壁轻微的说话声,好像是贺勘又在考秦淑慧背书, 小姑娘哭唧唧的声调,显然是委屈又无奈。然而, 男子的声音却是不容置疑,必须背书。
孟元元坐在床边, 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好像有时候也同贺勘这般, 对她管教严厉。
不过,她的哥哥孟修筠更多时候是疼爱她,让着她,有他在, 从不许别人碰她一手指头。
想到这儿,她小叹一声。等自己见到古先生, 再筹好路费就回权州。
孟元元直起腰身, 抱着阮端正坐好, 手指灵活的在琴弦上拨着,清灵的琴音自指尖跳跃而出, 在房中流淌开来。
记起一些,她便停顿下, 拿笔记录在纸上,如此很快写了半张纸。
刚写完搁下笔,就听见隔壁房门开开的声响,随后就是贺勘疏淡的声音。
“秦淑慧,你再背不过,不许用晚膳!”
孟元元往窗扇看了眼,泛黄的窗纸上映着男人的影子,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无奈。可能,只有面对什么也学不进的秦淑慧时,这个平时冷清淡漠的男人,才会显出另一种情绪。
下面就是秦淑慧小声的道歉和保证,像之前的每一次。
窗纸上的影子一晃,贺勘的身形离开,下一瞬竟是进了这边房中。
孟元元正抱着阮,就看见他快步进来,然后直接坐在桌前凳子上。
“你说,就一首简单的诗词,她总也背不过,”贺勘指着连接隔壁的墙,气笑一声,“那手字写得有多难看?”
偏偏,那个小妹态度不咸不淡,你说她就听着,也不反驳,实在无奈。
“会者不难,她也要一点点的来。”孟元元开口。
贺勘身形坐正,往床边女子看过去:“你也不用帮她说话,该罚还是得罚。”
房中一阵静默,两人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衬着房檐下的滴水声很是明显。
“你在写琴谱?”贺勘脸一侧,看见桌上的纸张,以及上面的字迹。
孟元元应了声,贺勘突然来到房中,打乱她原本的打算,看他的样子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淑慧……”
“我帮你来写。”贺勘转身过去,正对着桌子端正坐好。
孟元元本想说去秦淑慧那边,眼看着贺勘拾起桌上的笔,见她不回应,更是回过头来看她。
“你不是要记琴谱吗?”贺勘问,俊脸已经恢复清淡,“你来弹,我帮你记,这样不是快些?”
总好过她弹上几个音,放下阮再到桌边记录,如此麻烦。再者,曲子总是连贯起来好听。
孟元元抱着阮,手指还摁在弦上。她是知道贺勘博览群书,学识厚重,可不知他原也知晓音律。
大概是她的犹疑,贺勘微不可觉得弯了下唇:“你且说出上下指法,进复退复明确一些,我应当不会写错。”
“公子没有事情要忙吗?”孟元元问。
她弹琴,他记谱?
“我倒是想有事做,不是困在这山上了吗?”贺勘垂眸,动作优雅的润了润笔,“你弹得曲子是什么?”
于这种曲乐上,他不像贺滁那般痴迷,但是清雅的琴音,谁又能拒绝呢?与她成亲,都不知她会乐理。
余光中,她静静抱琴坐着,说话轻声细语,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恬淡雅致,让人觉得神情舒服松缓。
“古松吟。”孟元元回了声,手指习惯的勾了下琴弦。
“那本失传的琴谱?”贺勘回头来看,心中不无惊讶,“所以,你方才的这一声琴音,我如何写记?”
孟元元摇头:“这一声不是。”
“那你现在弹罢。”贺勘重新回过身去坐好,半面手掌摁在纸上,已经准备好。
如此,孟元元倒找不到理由离去,有人帮忙记录,的确会增快速度。想着,手里干脆拨弄起琴弦。
清亮的琴音在屋中响起,轻缓而清晰。
“上,按弹得音,按弦手指不离。”女子好听的声音说着,伴着刚刚落下的琴音。
“好。”贺勘颔首,手下开始行云流水,一行字迹赫然纸上。
孟元元歪着脑袋,往那桌面上看了眼,果然是一字不差。重新坐好,继续弹了起来:“接,向右上走一音。”
话音刚落,那边贺勘熟练运笔,快速写完。
琴音阵阵,于这样安静的山中,有一份独特的意境。和着竹林的轻响,琴声时远时近。
过晌日光渐渐暗淡,又开始变冷,屋檐下慢慢的生成了一根根下垂的冰凌柱,晶莹剔透。
这段功夫,古松吟居然完成了许多。
“你看看,哪里有不对的?”贺勘吹干纸上的墨迹,站起来走到床边。
孟元元放下阮,接过琴谱,随后低下头看着:“对的。”
贺勘看去她的手,指尖已经发红,是拨弄琴弦所致。好听的乐音,到底是她手上的一番功夫,花气力的。
想起在秦家时,他与这个妻子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时候。娶回来以后,好似全部心思放在读书上,并不在意她,加之两人之前的那场荒唐,也让他从未认真对待她。
“有劳公子了。”孟元元并不知道贺勘在想什么,将琴谱收拾好,连着阮一起放去了床头。
贺勘觉得她话语过于客气,便道:“剩下的,只能等回去府中再记了。”
客气也不打紧,毕竟他是她的夫,往后的时日都会在一起,总会接近。
孟元元站起来,透过窗纸的光线观察现下时辰:“我去淑慧那边看看。”
说着,颔下首,从人的面前离开。
刚推开门,听身后唤了声,“元娘。”
孟元元手握着门边,回头去看,男人仍旧站在床边,半边身子笼在昏暗中。
“小心你的手,别再冻着了。”贺勘道。
孟元元视线一移,看上自己的右手,嗯了声。
化了一天的雪,石门山朝阳的地方显露出些许痕迹,但是放眼望去,还是大片的白色。
山道被清理了出来,山下也来了消息。
这场雪是近年来少有的大雪,同样光顾了洛州府,只是不若石门山这般严重。说是官道明日可以通行,剩下的残雪不足为虑。
夜里,孟元元仍是和秦淑慧一间房,曲谱的事之后,她就没在回过自己房间。
这般,第二日如约而至。
同样是个晴天,风也不大。一行人准备回城,与观中主持道了别。
秦淑慧包裹得严严实实,同样是一顶小轿子抬着她下山。吴妈和竹丫两个,小心的跟在轿子后面,手里拿着回程的物什。
孟元元是最后从观中出来,披着自己的那件素色斗篷,阳光落上她白皙的脸,映出腮颊的两团红润。石阶仍旧发滑,她仔细看着脚下。
“元娘。”
一声呼唤让孟元元抬头,前方三丈外,贺勘站在那儿。见她停步,他折了走回来。
“给我罢。”贺勘站到人前,伸手去接她背上的阮。
孟元元不自觉就往后退,身子一侧:“我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