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一声拒绝,贺勘的动作一顿。突然也就明白,冷落一年的不闻不问,终究是造成了隔阂。他的靠近,她会躲避,就像她不会和他同榻而眠。
“路滑,给我罢。”他没管她的拒绝,兀自从她背上卸下阮咸,挂上了自己肩头。
她的躲避也不是她的错,总归现在她到了他身边,一步步的总会缓和好起来。
他这样想着,先迈步踏上了下山的石阶,脚步沉稳。心中回想起秦家时,娘对他说过,让他好好待孟元元,说那是个好姑娘。
也许,娘的话很对。秦家父母对他是真的好,从来不把他当养子看,辛劳着供他读书。所以,他们给他选的妻子,一定也是好的。
她付出了许多,他该对她好的。
孟元元背上一轻,眼看着贺勘先走了出去,自己只好抬步跟上。
前方,贺勘放慢了脚步,好似在故意等着她。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两人同时回头,正见着紫娘从观门追了出来,着急忙慌的对着两人挥手。
孟元元才将走到贺勘身旁,抬头看见他的面庞瞬间阴沉,眼中更是发冷。
发觉她在看他,他蹙了下眉,道声:“走,下山。”
简单的从齿间送出三个字,贺勘便转身往山下走,一脚一级台阶,完全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孟元元不明所以,再看追来的紫娘,算着也是一个长辈,她怕人滑到,赶紧喊了声:“小心石阶很滑。”
闻言,紫娘脚下仍是没有放缓,匆匆而来:“元娘子稍等。”
孟元元往回几步台阶,伸手扶住了紫娘。不由,手背上碰上一方温热,低头看,是紫娘手里拿着的包袱。
“什么事?”她问,余光中见到贺勘停下了脚步,在下面十几级石阶外,只是并未回头。
紫娘看去前方贺勘的背影,无声一叹,回来对孟元元笑了笑:“空清道人做了些红豆饼,娘子和公子带着路上吃。”
说着她将鼓囊囊的包袱往孟元元手里一塞。包袱着实有些分量,试着温度,应当是才出锅没多久。
如此,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察出不对劲儿,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孟元元不多问,只是接过包袱,对人笑着道了声谢。
眼见紫娘脸上松缓开,轻舒了口气:“下山罢。”
孟元元转身,提着包袱离开。
前面,贺勘不声不响的等在那儿,见着她跟上来,视线在包袱上一扫,也没说什么。
又往下走了一段,是一处供人休息的平台,两人暂时一歇。
“我来拿。”贺勘攥上包袱,从孟元元的手中提走。
孟元元看他,他唇线抿直,脸上清清淡淡。她能看出他一定有什么事,和清荷观西面的小院儿有关,只是她不愿去问。
他的事是他的事,她不想也不会去掺和。
“走罢。”贺勘右肩背琴,左手提包袱,轻道了声。
孟元元应了声,往前走着,才出去两步,发现贺勘并没有动,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稍稍回头,看着山上的道观。
她也顺着看了眼,见到了站在观门外的空清道长。
终于下了山,山门处已经停着贺家来的马车。
秦淑慧早早的坐进了车里,车外吴妈和竹丫正商量着什么。
除了贺家来的两辆马车,前方官道上还有一行人马,瞧着像是官家的人。
一直等在山下的兴安跑到了贺勘面前,欠下腰身:“公子……”
“他们怎么在这儿?”贺勘看着官道上的队伍,淡淡问道。
“是大人,他正好经过这边,”兴安颇为小心的往贺勘脸上瞅了瞅,接着道,“已经在这边等了一会儿。”
这边话音刚落,就见着官道上走来一个中年男人,身着暗褐色的官府,头戴官帽,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手一抬,制止了想要跟上的手下。
见状,孟元元往前一步,去接自己的阮,刚抱到怀里,那男人已经到了几步之外。
“你倒是好兴致,领着个女子游山玩水。”男人昂首挺胸,直视着贺勘,似有似无的轻哼一声。
贺勘手中仍提着包袱,闻言面上无甚表情:“您回来了?她是元娘,我们并不是游山玩水。”
他的语调清清淡淡,面对长辈,字字都是妥帖的,可偏偏就是让人听不出多少敬重。
“怎么,这就是见到老子的态度?”男人脸色一沉,下颌上稀疏的胡须随着动了动。
听到这儿,孟元元也就明白,这名中年男人是贺勘的父亲,贺良弼。难怪方才兴安喊对方大人。
她轻巧的移开两步,不好突兀的抱着阮走开,便与着兴安站去一旁。
兴安见孟元元过来,小小叫了声少夫人。
贺良弼瞅了眼走开的女子,没有多少在意,重新看着面前的儿子:“说,让你去找我,为何不去?白白让两个叔伯等你?”
“大雪,困在清荷观了。”贺勘回了声,几个字算是他的解释。
听到清荷观三个字,贺良弼不禁抬头往山上看,眉头皱了起来:“她可还好?”
贺勘眸中一冷,薄唇微启:“大人想知道,自己上山去看。”
此时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一旁的兴安不禁缩了下脖子,头垂得更低。
那边,贺家的两父子相对而站,之间萦绕着怪异的气氛。
贺勘无所谓的话语,显然让贺良弼恼火:“就这么跟我说话,逆子。回来一年了,还没懂得规矩?”
“大人既看不上,何必让我回来?”贺勘淡淡问,语气无波无澜。
既接他回来,那必然就是贺家需要他。他心中很是明白这个道理。
“你……”贺良弼气得说不出话。
他的子女众多,就没见过哪个敢对他这样无理。可是也没有办法,眼前的这个长子,是家里老太爷和另几个长辈看好的,连他这个父亲也动不得。
周围也不少人,有意或者无意往这边看着。
贺良弼敛了敛面色,双手往身后一背:“我还有公务,不便久留,把这些信给你祖父捎回去。”
说着,示意一眼跟随自己的仆从,后者恭谨上前,双手递上。
贺勘垂眸看了眼,轻一抬手拿过,也不多问。
见他如此,贺良弼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有一车东西,一同带回去。”
说完这些,人就转身离开,往官道上的马车走去。
没一会儿,那队人马沿着官道往东前行,与洛州府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贺勘随之也离开,手里一沓信封往兴安手中一塞,自己往马车方向走去,手里提着装有红豆饼的包袱。
兴安见人走开,小小的舒了口气,低垂的脸终于敢抬起来:“亏着没吵起来,吓死我了。”
一旁,孟元元当真见着兴安额上冒出细汗,正抬起袖子擦着。适才那一幕,她也看了个□□,贺家父子看起来关系并不好。
心中的那个疑问再次冒出,贺家这样的门第,为何会让嫡长孙流落在外?而贺勘显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为何不回来,而是留在红河县的普通人家?
当然,这些只是随意的想想。那些事与她无关,倒是琴谱的事儿应该多上些心,快些完成。
“少夫人,我给你拿。”兴安笑着,接过孟元元手里的阮。
孟元元松开手,往四下看了看:“你这两日就在山下?”
“对,前方不远有个村子,借住在人家里,”兴安边走边说,下颌一抬示意着村子的方向,“你别说,这里可真冷。”
乡野村子自然比不上贺家那样的高门。
一行队伍启程回城,官道上犹有残雪,车辙碾过,带出轻微的咯吱声。
马车上,秦淑慧正苦着脸,手里抱着一本书,反复念着一句诗词,用这种方法想要强行记住。
孟元元坐在旁边,整理着自己的琴谱。一张张薄纸捻在指间,上头字迹清晰,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她与贺勘的笔迹。
眼看着就要全部记录出来,她想着卖出去会有多少银钱。
“哎,”秦淑慧将书册往边上一扔,长叹一声,“我还是背不过。”
说着,就红了一双眼眶,也不知是难过,还是被自己急的。
孟元元往人看了眼,背书这种事只能下功夫,没有旁的办法。她小的时候也是背得辛苦,少有人会有贺勘那样的天资罢。
“我想还是干脆让二哥打我手板心罢。”秦淑慧垮了肩膀,自暴自弃,叹气连连。
小姑娘沮丧的样子很是可爱,鼓着腮帮子,像一只生气的兔子。
“背不过,先休息一会儿。”孟元元劝了声。
要说秦淑慧背书这事儿,她想起贺勘。甚少有事能让他生出别的情绪,但是这个小姑就能,每次见贺勘考秦淑慧,总能在他眼中看到火气。昨日不就是忍不住,冲着小姑教训。
秦淑慧依赖的偎去孟元元身旁,仰着小脸儿看她:“嫂嫂,你的哥哥也老对你生气吗?”
“会。”孟元元点头,兄妹间当然也会有摩擦的。
不过大多时候,哥哥都是守护她的。就像现在,贺勘是严厉,可若不在乎一个人,是不会管她的。
秦淑慧听着,来了兴趣:“嫂嫂家里是怎样的?也是和你舅父家那样的书香之家吗?”
“不是,”孟元元摇头,揽着小姑靠在自己身上,“孟家是商贾人家,从事些海上贸易。就是把大渝朝的东西船运出海外,再把海外的东西运回大渝。”
那时候家里还很好,谁不知道权州孟家呢?
秦淑慧听得入迷,又问:“嫂嫂的爹娘一定很好。”
“他们很好。”想起父母,孟元元鼻尖忍不住一酸,眼角沁出点点湿润。
两人各自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车厢内静了下来。有时候,谁也预料不到自己后面的命运,只是当事情真的来了,只能挺起肩膀迎接。
路上走得缓慢,等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过晌。
正经过城中长街,兴安跑到马车外,抬手敲了敲车壁:“少夫人,布庄到了。”
车内,孟元元掀了窗帘,露出半张脸:“好。”
她顺着兴安指的方向看去,是一间临街的两层铺面,门头甚是宽敞。
放下帘子,她看着愁眉苦脸捧书的秦淑慧,笑笑:“你先回去,我去布庄扯块布料,回头给你缝袄子。”
离开前抓紧点儿,一件袄子能赶制出来。这也是她答应过小姑的。
秦淑慧从书本后抬头:“那你早些回去。”
孟元元应下后起身下了车。
大雪过后的街上略显冷清,脚底的青色石板湿漉漉的沾着泥泞。
眼看三台马车继续往前,孟元元自己走进了布庄。
布庄伙计见有客来,利索着脚步上来迎接:“娘子里边看,店里全是些好货,还有大食过来的绫绢。”
孟元元颔首,自行走去架子旁,上头摆着各种花色的缎子。其中,一块浅玉色的入了她的眼,看上去甚是俏皮,适合秦淑慧那样的小姑娘。
见着不错,便决定买下来。
“元娘,你来看看这个怎么样?”
闻声,孟元元转身看去,在布庄的里面那间,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柜台前,正看着掌柜双手铺开的皮料。
贺勘,他怎么会在这儿?
见她不动,贺勘自己走了过来,须臾间到了她的面前。
“走,过去看看。”他看着她,随后将她手里的料子放回架子上。
隔着近,他的手轻轻碰触上她的手腕。
第27章 第 27 章
手背上攸地一点微凉, 孟元元手指一蜷,不着痕迹的端来腰前。
贺勘才将探出的手,只能顺势背去身后, 喉间轻咳了声:“这块是给淑慧的?”
问的正是他方才放回架上浅玉色缎子,这样看着, 上头织着桃花的纹路。
“是,”孟元元不着痕迹的往架前站了站,手里摸上料子,“给她做件袄子。”
“家里有绣娘, 交给她们就好。”贺勘道声,视线看去女子细巧的手。
拿针线简单缝制些香囊帕子就行, 这双手始终是用来弹琴的。
孟元元抿下唇没有说话。一件袄子虽说谁做都可以,但是代表的东西不同, 秦淑慧是想父母, 家人的亲情, 不是只想要衣裳。
伙计利落的裁下布料,叠好先放去了柜台处。
“去那边看看。”贺勘示意铺子里间。
掌柜的也等在那儿,笑吟吟着一张脸:“娘子请看,这里可都是稀罕货。”
孟元元跟着进了里间, 甫一迈过门槛,就感觉出了这里面与外间的不同。有名贵的绫罗, 也有关外来的各种皮子。
而方才掌柜展示给贺勘的, 就是一片白色的兔毛皮子。
贺勘拿起皮子往孟元元手上一送, 问:“试试是否柔软?”
孟元元手里摸了下,皮毛柔软顺滑, 应当是处理相当好的兔毛皮子:“挺好的。”
掌柜的听了,笑着道:“可不是嘛, 这皮子软和轻便,做成臂套正好。平时套在手臂上,袖子一挡,外头根本看不出,暖和着呢。”
如此一说,孟元元也就明白过来。贺勘买兔毛皮子,是想做臂套,如此确合适。
相比于貂皮子,狐狸皮子,这兔毛的更加轻薄柔软,臂套皮子朝外,内里是软毛,套上了一点儿不显臃肿。
“好,就这块。”贺勘道声。
掌柜的忙应下,一边引着人再看去别的料子。贺勘也是难得耐心,听人嘴里头介绍着。
伙计过来,将皮子收好,随后做了记录。店里就有手艺很好的裁缝,会根据客人的要求做各种衣物裙帕,等约好的日子,东西做好了,客人过来取就是。
孟元元拿着自己选的布料,问伙计结账。
“娘子不是与公子一起的吗?”伙计放下手中活计,问了声。
闻言,另一边的贺勘回过头来,盯上孟元元手中的缎子:“元娘,算在一起罢。”
“不用,我自己买就好。”孟元元轻轻一声,随后走向外间去,对伙计道了声,“烦请算一下账。”
见状,伙计赶忙跟出去。
柜台前,孟元元掏出自己的银钱,买下了缎子。
正好,贺勘也跟着走出来,看见她与伙计钱货两讫。一块布料而已,她也要算得这样清楚么?
仔细想想,自从她来到洛州,从未跟他要过什么。她明明平日里也是有花销的,却是一直用着她自己的,她身上能有几个银钱?
“公子放心,您适才说下的我都记住了,晚些时候就让人送去府上。”店掌柜跟在后面道了声,笑中颇有些谄媚。
贺勘回神,对人颔了下首,迈步走到柜台前。
此时,孟元元整齐叠好布料,不经意往街上看了眼,竟是在街对面有一家雅乐馆,正有清脆的琴声出来。
“要不要去看看?”贺勘站在一旁问,心想她擅长曲乐,正好一路回来也可歇息一下。
孟元元收回视线,浅浅从柜台边退后:“公子去罢,我想先回轻云苑。”
雅乐馆,多是男子们消遣的地方,饮茶谈事。
闻言,贺勘竟是心中轻叹。他也没想去,只是以为她会喜欢,她倒好,直接让他自己去。
“不去了,”他往那雅乐馆看了眼,“一道回府罢。”
长街这边是州府最繁华的地方,离着贺家倒也说不上远,拐过两个街口就能到。
孟元元不太熟悉这边的路,只能跟在贺勘身后,不时往街道两边看看。这是她从红河县跑来州府,所养成的一个习惯,认一下环境,以防下次走错。
当到了贺府时,贺勘没有走正门,而是和孟元元一起进了后巷。
长巷幽暗,平时走的人少。
“年底,这条后巷还是莫要单独走。”贺勘微微侧脸,视线中是女子摇曳的裙裾。
孟元元嗯了声,其实她也并不常出来。要说以后单独走这条巷子,她觉得应该很快就会离开贺家。
她的安静与默不作声,贺勘有心多说几句,大多时候又得不到回应。
“元娘,你既认得珊瑚,在权州时有没有听说过火珊瑚树?”他问。
如果算起来,十年前,他和她都是在权州的。他是十岁的少年,而她是个小小的女娃儿。
孟,是那个孟家吗?
孟元元看着前面的背影,脚步稍慢了些:“见是见过一些,都不大,没有公子所说的珊瑚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