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巷子里,清浅的声音很是好听。
贺勘应了声,本就是随意找些话与她说,没想过她会知道。珊瑚树那样的珍宝,又怎会随意被看到?
连他都没有亲眼看到,只是瞧了眼那盛放的大木箱。
已经到了小门外,贺勘走上去,抬手叩响了门板。须臾,守门小厮过来开了门。
他与孟元元一前一后进了小门,下面又是一段小径。
“我书房中也有几本乐谱,你想看便过去拿。”在岔道口,贺勘停下脚步,等着身后四五步外的孟元元。
孟元元想说不用,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功夫来弹阮。
还没等她开口拒绝,贺勘先一步道:“不若,我找了给你送去罢。”
正巧,前方走来一个小身影,两人的话也就就此停断。
跑来的小身影似是也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地方有人,还是贺勘,忙规矩的停下脚步,恭敬叫了声:“大哥。”
贺御满头的汗,发丝沾黏在脸颊上,一身衣裳更是乱得不像话。
“跑什么?”贺勘问。
“没什么,追小狗。”贺御小声道,两只小手不安的背在身后。
其实他这样根本藏不住手里的绳子,绳索一头的已经落在他的腿边。
贺勘并不想管这个弟弟,抬步离开。他还有自己的许多事情要做。
见着大哥离去,贺御这才敢舒出一口气,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疯跑,耷拉着脑袋往来路回去。走之前,仰着小脑袋瞪了孟元元一眼。
“你别以为是在看我的笑话。”他鼓着圆乎乎的脸,装着大人的样子皱眉。
孟元元嘴角浅浅一勾,心道这娃儿倒也有趣。这话说回来,不管是秦淑慧还是贺御,在贺勘面前都会变得蔫儿哒哒的,像是老鼠见了猫。
而已经走出去一段的贺勘,也不知为何就回了下头。
原本还强装趾高气昂的贺御当即缩了下脖子,随后转身迈开小短腿儿就跑,一会儿便没了影儿。
见此,孟元元不禁轻着笑出声,手遮在唇边。
不远处,贺勘脚下一顿。夕阳光暖,映照着马尾松下的女子,她双眼发亮,嘴角浅浅带笑,那样柔美与恬和。
也只是短短一瞬,她便转身离去,身影如莲轻袅多姿,马尾松下再无倩影。
他目光收回,重新看去前方。
兴安打从游廊上跑下来,往这边跑过来,隔着几步停下:“公子,派去红河县的人来信了。”
贺勘眼帘微垂,看去兴安手上的黄皮信封,两指一夹到了手中。
经过这些日子,其实事情已经很明显,孟元元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信拿到了手中,还是觉得略有沉重,毕竟秦家的养育恩情摆在那儿,他要如何处理?
展开信纸,上面字字句句清晰,与当日刘则所说完全重叠,更是多了许多不知道的。一桩桩的,全是秦尤作下的事情,而外面欠下的银钱,一日日的滚利,没完没了。
难怪,这混账都把主意打到孟元元身上。
贺勘眯了下眼睛,手指一收,那张信纸便皱在了手心里:“看来,是真要回去一趟。”
“还有,”兴安双手垂在身侧,仔细往四下看了看,“公子一直打听的火珊瑚树,有人送了信儿来。”
贺勘手里越发收紧,信纸几欲成为碎片:“说。”
“在黑市上,有人称曾看见过。”兴安小声回道。
“黑市啊?”贺勘齿间磨着三个字,“这么多年,竟是流落到黑市上了么?”
兴安只知道贺勘一直在私下寻找什么珊瑚,但是并不知道为了什么?按理说,贺家这样的士族,要一棵珊瑚树并不难。从他跟着贺勘开始,人就一直惦念着火珊瑚树,他又不敢多问。
“公子,你不会要去什么黑市罢?你明年要春闱的,别碰那些东西。”兴安提醒了一声。
贺勘不语,只是手里慢慢揉着纸团:“这事,谁也不许说。”
“小的知道。”兴安赶紧道。
。
回来贺家已经两日。
孟元元同以往一样,安静待在轻云苑,几乎未出去院门。
秦淑慧这两日也过得轻松,因为听说贺勘出门办事,所以没人过来考她背诗。这不,已经拉着竹丫在房中看了半日的话本子。
相对于东间的嬉笑,西间就安静许多。
孟元元把先前记录的琴谱一页页整理好,拿锥子钻了孔,已经用线装订好。一本书册就这么完成了。
床上躺着她的阮,几日的功夫,这把沉寂了多年的琴,重新焕发光彩,面板上的螺钿越发耀眼明亮。
昨日,她已托人给南城的郜英彦捎了信儿,约好明日去琴坊和书斋。手中这份古松吟,谈着合适就会卖出去。她也是算着,明日郜英彦会到北城来办事,正好也不太耽误他。
正想着,听见外间秦淑慧和竹丫的说话声,一起结伴出了门。
过晌最暖和的时候,这两日孟元元便让秦淑慧出去走走,不能老憋在屋中。如今人的身子骨儿好了许多,该是出去多活动活动。
她从西间出来的时候,就见到两个小姑娘已经走出了院子。
如今整座轻云苑只剩下孟元元一人,吴妈和秀巧去了伙房领饭食,也需要些时候才能回来。
日头好,院子里晒着一条波斯绒毯。
孟元元走到院中,想着将毯子翻一翻。刚走到晾衣绳下,忽然什么东西砸在脚边。
她低头去看,地上有不少小石子,也看不出什么。再看看四下,除了她没有旁人。
正疑惑着,又有什么落在脚边,这次是直接碰上了裙裾,她感觉得很明显。而且,掉落地上的小石子,看得也明白。
这次,她佯装不知,伸手去整理凉绳上的毯子,余光中观察着四下。
蓦的,她突然转身,直接看去东院墙上。
墙头上,趴着的小身影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手里的小石子正要往下丢。这厢倒是自己被吓到,身子一个没稳住,竟是从墙头上摔了下来。
“呜呜……哎呦。”贺御甩进院子内,正落在脏兮兮的雪堆上,整个人趴在那儿,吃了满嘴的脏雪。
他哼唧着,不知是想哭还是想吐。
孟元元赶紧跑过去,伸手去扶贺御:“摔倒哪儿了?”
“呜哇,”贺御跪在雪里,一张小脏脸,抬起自己的手,“疼!”
孟元元握上孩子的手,见着是手掌上擦破了皮,倒是不算严重,只是天冷冻了伤口可不行。
“快跟我进屋去。”她双臂用力,提着孩子站了起来,着实没想到这娃儿肉还挺沉。
如今的贺御,也管不上和眼前这个娘子的“恩怨”,哭着就被人拉进了屋。浑身上下,哪还有原先的鲜亮?
孟元元把人安置在软塌上坐下,自己跑进西间,利落从抽屉中拿出药瓶。
赶紧回到外间,她坐去了贺御旁边:“把手给我。”
“你要做什么?”贺御哭着,往孟元元手里看,一看吓了一跳,人手里竟是攥着一把剪刀。
本来是手疼,现在直接吓得憋回了哭声,挪着小身子往一旁移动。这女人肯定是想趁机报复,拿剪刀刺他。
孟元元也没管,一把把孩子拉回自己身边:“先把手擦干净,我再给你包扎。”
随后,她把剪刀和布条放在一旁,另只手上攥着一方湿手巾。
把贺御受伤的小手被拉了过来,用手巾给他擦手。手上的脏雪已经化开,有些已经沾染到伤口处,孟元元低着头,小心擦拭着。
大概没想到孟元元会如此,贺御皱巴着脸看她,不再乱动。
手擦干净了,就是上药。
孟元元打开药瓶,对着小手上的伤口撒上些药粉:“没事儿的,就是擦破点儿皮,这两日别沾水,也别冻着,很快就好了。”
她的声音本就轻柔,如今这样小声的安抚,让原本害怕的小子稍稍安定。
接着,干净的布条给贺御包住伤处,最后用剪刀剪断。做完这些,只用了短短的时候。
贺御看着自己的手,小嘴儿蠕动两下:“我没想真的拿石子打你,只是想吓吓你。”
说着,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像是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我知道。”孟元元把剪刀布条放弃小几上,往孩子身上看了看。
她能看出贺御说的是实话,可能就是小孩子心中觉得气不过,自己跑过来想讨点儿小便宜,那小石子也没真的往她身上扔。想那日,他的小弯弓被贺勘收走,心爱之物肯定是放不下的。
“你不怪我?”贺御吸吸鼻子,花着一张脸可说是精彩。
“别哭了,擦擦脸罢。”孟元元拉起贺御的另一只手,湿手巾几下帮着擦了赶紧,“爬那么高,没想过会摔下来?”
贺御眨巴着眼睛,如实说:“没有,再说我以前爬屋顶也没掉下来。”
孟元元收回手巾,心道越是这样的小娃儿,越是不知道危险,哪儿都敢上,这回吃了苦头,后面应当会有所收敛。
“把外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往后坐开一些。
“缝什么?”贺御低头看,才发现自己衣裳豁开了一条口子,当即吓得脸色一变。
他这幅样子可不敢回去,一定会被娘打一顿。于是又看去孟元元,小声问:“你别告诉大哥和我娘,行吗?”
孟元元越发觉得有趣,这娃儿外面看起来张扬跋扈,没想到还有如此惧怕的人:“我不说。”
得到答案,贺御算是放下心来,随后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孟元元:“你愿意帮我,那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我帮你去收拾。”
“好,”孟元元笑着应下,只当小孩子的戏言,“小公子还真的义气。”
“那是当然。”贺御昂起头颅,一副骄傲,显然很满意这句奉承。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孟元元也未再跟旁人提过,不过就是个小孩子顽皮而已,其实本性并不坏,能听进话,也知道分辨好坏。
翌日,天气有些阴沉,眼看着即将进入腊月,天儿冷得厉害。
今日也是与郜英彦约好的日子,过晌稍早的时候,她带好琴谱,从贺家的那扇小门出了府。
要是琴谱顺利出手,她手里就会宽裕些。而且算算时候,自己给权州表姨母的信,现在应该也已收到。接下来就等古先生,等问了父亲的事,就离开洛州去权州。
一路出了后巷,便就向着长街走去。
才到路口,就见着郜英彦站在拐角处的墙下,他同样看见走来的孟元元,遂迈步迎了上了。
“兄长来得这样早?”孟元元弯腰作礼,细细臂弯上挂着一个包袱。
晨阳沐浴着郜英彦爽朗的面庞,整个人高大精神:“先去办了件事,正好离着这边近。”
客气寒暄两句,两人便一同往前走。
“我帮你问了几家,是有不少想要这曲谱的,”郜英彦先说起今日的目的,“我从中选了两家,有一间书斋,再有一间雅乐馆。我爹与他们是有些来往的,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孟元元眸中发亮,这样当真是最好的:“谢谢兄长。”
“何必客气,”郜英彦笑着摆手,又道,“主要是这两个地方多有名士光顾,他们会喜欢你手中曲谱。”
这话说的是,要出手一件东西,还是得找准想要东西的人。比如孟元元的这本古松吟,因为是前朝之物早已失传,不说是多厉害的曲子,但是贵重在独一无二。
书斋里是些古玩字画书籍,雅乐馆会想要独家曲乐为卖点。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前面就是雅乐馆了,咱们先去那儿。”郜英彦指着前方。
孟元元举目望去,见着那间雅乐馆却是自己前几日看的那间,那时她在对面的布庄给秦淑慧买了缎子。
这厢,雅乐馆对面的布庄。
掌柜的从楼下上了二层,手里拿着一副臂套,快步走到桌旁,笑着道:“公子你看,臂套做好了,我家师傅的针线没得说,令夫人带上一定合适。”
窗边,正坐着饮茶的贺勘放下茶盏,眸光往掌柜手上一扫。
是他那日选的兔毛皮子,如今已经做成了一对臂套。看着精致纤巧,应当能保暖她的手臂。
见他接过,掌柜往前一步,特意指着自己的手臂展示:“能到臂弯上来三指,下面会裹到手腕处。公子选得皮子好,夫人带上了,再冷的天儿也不怕。”
贺勘拿起臂套来看,记得孟元元的手臂很细,也就想着她带上了会是什么样?
“做得好。”他唇边满意的勾了下,随后通过半开的窗扇,往下面街上看去。
今日,他是特意提前回来,知道孟元元会去书斋,这里是必经之处。正好也取了他定制的臂套,在这边等着她。
洛州府,对于她来说总是人生地不熟,年底了街上乱,他不得陪她一道去吗?
正想着,就看见街尾处走来一抹身影,浅浅碧色衣裙,于周遭的灰色那样显眼。
贺勘目光不自觉柔和,于座上起身,伸手抓上包好的那对儿臂套:“我家娘子来了,掌故忙去罢。”
掌柜称是,知趣儿的笑着退下。
街尾的女子缓缓走近,裙裾摇曳间,莲步袅袅。
贺勘干脆整个站去窗前,似是想要再看清楚一些。下一瞬,他的眸色略略发沉,看见了跟随在孟元元身旁的郜英彦。
与上次见到的一样,两人自然的说话,女子脸上笑意嫣然。
他就站在这儿,眼看着孟元元与郜英彦在对面雅乐馆外停下。
这时,郜英彦的话音传了些许上来,他说:“你回权州,何时走?”
接着,女子声音轻轻:“应该快了。”
街上人少,虽然话音不大,但是贺勘听到了。
他的身形被半面窗扇遮着,手里攥着那副兔毛臂套,眸中的柔和丝丝褪尽。
她说,她要走?
第28章 第 28 章
阴霾的天气, 冷风阵阵。
身旁的窗扇轻微晃悠着,吱吱呀呀作响。立在窗扇后的男人,此时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就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在窗前太久, 贺勘觉得头开始发疼,至于怎么疼,却不好形容。像是一团揉不开的棉团,塞进脑颅中, 彻底阻塞了他引以为傲的清明。
他仍旧盯着窗下的纤柔身影,看着她面上浅笑, 软软说话。即便如此阴沉的天气,仍旧盖不住她脸上的明媚。
“走?”他嘴角动了下, 轻无飘渺的送出一个字。
为什么要走?她千里迢迢从红河县来洛州府, 不就是来找他吗?
眼看着, 原本等在雅乐馆外的男女,被伙计领着进了坊内,那片碧色的裙角彻底消失。
贺勘回神,胸口憋闷厉害, 脚步后退两步,终于离开窗前。可那道隐约的声线, 总在耳边一遍遍的响着。
“应该快了。”
他呼出一口气, 阖上双眼, 须臾便再睁开。
后头,布庄掌柜见着人一直站在窗前, 也不知是怎么了。前面还说自家娘子来了,那为何不下去相见?
正想着, 就见贺勘转身,大步往楼梯这边而来,神情冷淡。
“公子,稍等。”掌柜的忙将人喊住,指着窗边道,“你家娘子的臂套。”
贺勘才将要迈下阶梯,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看去。
桌面上,那副包好的袖套正安安静静躺在那儿。是他准备送给孟元元的,因为她的手臂伤到,郎中说冬日里不容易好,他就想到用兔毛给她做臂套。
她要弹琴的嘛,手臂一定要保护好……
贺勘木木回身,重新折回去,伸手拿上那副臂套。明明轻柔之物,握上时却沉重许多。
手里攥上毛皮的柔软,他忽然就想起了她柔软的筋骨,以及两人在红河县时同住一房。
对呀,她是他的妻子,怎么可能会走?许是方才听得不真切罢。
他心中这样想着,但是胸口的闷意并没有减轻丝毫。再往对面的雅乐馆看了眼,他不是在等她吗?她来了,他当然该过去找她。
这厢,雅乐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