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那艘货船果然停靠在南岸的码头。稳好船身,船工们便开始卸货,一箱箱的货物抬下了船。
陈都头见了,忙带着两个衙差往大船走去。
贺勘同样看着大船,帕子一点点塞进袖中。
“公子,我方才去问了,”兴安一路小跑回来,站到贺勘身后,“这船货物要放的仓库,是最东面的那座。”
贺勘回身,往东面看了眼,的确有一座孤零零的仓库,应该是新建起没多久。
“怎么选那么个地方?”兴安歪着脑袋不解,“这不明摆着往贼匪手里送礼?”
贺勘收回视线,扫了自己的小厮一眼:“你当他不想找个好一点儿的仓库?是找不到。”
兴安点头哦了声,这艘船回来的太晚,可能留给他们的就只有这一间新仓库了罢。
。
这边,孟元元到了郜家。
郜家父子都没在家,说是去了仓库那边,是郜夫人接待了她。
“人心惶惶的,”郜夫人摆手,嘴角一撇,“这些天杀的贼匪毫无人性,谁敢去拦,拿刀就砍。”
孟元元喝下一口温水,口中还残留有药丸的清苦:“听说了,阿伯和兄长也要小心才是。方才过来,也有见着巡查的衙差,想那些贼人现在也会有所顾忌。”
“没有用,”郜夫人嘴皮子博,说话那叫一个快,“我跟你说,他们前日夜里还烧了贺家的仓库,嚣张着呢。”
“那咱家的仓库可还安好?”孟元元问,看来南城的混乱,远比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郜夫人叹气,眉头一皱:“可不就是库房靠得太往外了,这才叫人担心啊。”
这些货物,都是男人和儿子辛苦从海外运回来的,就指望着出手挣上一笔银钱。真要是遭了劫,是极大的损失。
等着用了午膳,古先生来到了郜家。
孟元元胸口跳得厉害,见着这位长辈进了正厅,对人弯腰行礼。
“先生好,我是孟元元,孟襄的女儿。”她的声音轻和,对来人介绍着自己。
古先生站在门边,看着厅中的姑娘,微愣了下:“听孟兄弟提及过家里的小女儿,我现在终于见到了。”
孟元元抬头,眼眶微微发涩。所以,这位古先生认识父亲,并且知道一些事情吗?
“坐下说话,”郜夫人招待着,对着儿子未来老丈人笑笑道,“元元这孩子,可是一直等着先生你回来呢。”
边说,边引着人在走去前厅正座上。
古先生客气笑笑:“老家里有些事,一定得回去一趟。”
简单说了句,他坐在太师椅上。
郜夫人给孟元元使了个眼色,随后道:“我去地窖选两坛好久,今晚上相公回来,你们俩喝两杯。”
说完,自己先出了正厅,留给两人单独说话。
孟元元往前两步,给长辈到了一盏热茶:“郜阿伯说,先生知道些我父亲的事?”
古先生看了眼面前的女娃,接过茶盏:“三年前,在往西洋去的途中,在注辇碰到过孟兄。我没想到会碰见他,着实一惊。”
“注辇?”孟元元念着这处地名,那里已经离开了南洋地界,过了那儿就是西洋。
三年前,是父亲没了消息的一年后,既然人活着,那他为何不回来?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古先生继续道:“孟兄当时病了,住在当地已有一段时间。我问他船去了哪儿,他说船没了,至于怎么没的,他就是不说。”
“我大哥呢?”孟元元问,声音中几分急切。
“令兄当时不在孟兄身边,我也问过,但是孟兄似乎对我有些提防,将话扯去了别处。”古先生顿了顿,眼中几分不忍,“你别担心,既然孟兄不肯说,那便是孟公子无恙。”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声宽慰,孟元元心中的希望又生了几分:“后来呢?我爹为什么不想办法回来?”
“我也问过,”古先生攥着茶盏,回想着当年的情景,“并说他船没了不打紧,等我们的船回程时,可以捎上他,正好期间养养身子。他当时没有给我答复,我要赶路,便就让他等在那儿,等我回程。”
孟元元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心翼翼问:“他,还等在那儿吗?”
古先生摇摇头,叹了一声:“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打听过,有人说他离开了。不过给了留了一封信,上头只有几个字:只愿妻女安好,我回不去了。”
厅中静默,无有一丝动静。
孟元元眼角湿润,喉咙哽咽。回不来?为什么回不来?
“丫头啊,”古先生唤了声,看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生出心疼,“孟兄不是不想回来,是遇到了麻烦,回来不得。”
本也不想说出,想将这件事儿烂进肚子里,可终究是不忍心看孟元元如此悲伤。
“什么?”孟元元哑着声音问道。
古先生往厅门看了眼,见着外头空荡,并无旁人,小声道:“我后来无意间得知一件事,孟兄的船被毁,是官家所为。”
孟元元一脸震惊,瞪大眼睛全是不可置信。
就听古先生继续道:“不算确定,但听说孟兄手中似乎有一件绝世珍奇,好像还牵扯着什么。他不回来,可能就是不想再将你和你母亲牵连进去。”
“这,”孟元元久久没有缓上神,拼命在回忆中找寻着,“可并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要说珍奇,定然不是那把紫檀螺钿阮咸,阮咸顶多就是挂着一个百年的名号,更甚者千年的古琴都有,那才算珍贵。
想到这儿,忽然忆起了一件事,便是当年族里欺负她和母亲,曾经一队官兵闯进过家中,说是家中藏有未经市舶司允许,而入大渝境内的舶来物。
商不与官斗,当时母亲只能让步,并且也坚信是族里故意造谣。果然,里外搜过,什么都没找到。
如今想想,却有蹊跷。
古先生也看出孟元元是什么都不知道,劝了声:“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对任何人说。”
孟元元点头,对人深深做了一礼:“谢谢先生。”
晚上,孟元元留在了郜家。
风寒使得她有些疲惫,也一直思忖着父亲的事情。想着,父亲和大哥或许真的活着,只是因为什么原因,回不来大渝。
她服下贺勘给的药丸,早早睡下。
第二日起来,身体好了许多,那药很是管用。
郜夫人忙着半月后儿子的定亲礼,拉着孟元元一起商讨主意,只是过程中小心的避开了她与贺勘的种种。更说让她再住一日,养养身子。
孟元元答应了,想着也帮郜夫人忙活一下,尽一点儿心意。
到了晚上,郜家父子守在仓库那边,没有回来。
郜夫人包了包子,等着蒸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惦记着男人和儿子,就说要过去送包子。
孟元元决定跟人一块儿过去,想跟郜英彦说说穆课安的事。
郜家的青帷马车便往南城最东面而去。
正如郜夫人所说,郜家的仓库比较靠外。每家的仓库间也有一定的距离。
马车停在大院中,郜家三人连同孟元元在仓库边上的屋内,一起围着桌子用饭,几个伙计也凑来喝酒。
如此,一场酒下来,已是夜深。
江水茫茫,黑夜不见五指。
贺家的船仍停在码头上,贺勘坐在房内看书,烛火映照出冷淡的一张脸,搭在桌边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这时,外头走到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清净。
“公子,”房门被从外面一把推开,兴安面带慌张的跑进来,“西面,发现有贼匪摸上了岸。”
“西面?”贺勘缓缓抬眸,面上没有多少惊讶,“来得还挺快啊。”
兴安大声哎了一声,着急道:“是郜家的仓库,少夫人也在那边!”
“你说什么?她怎么会去那里?”贺勘脸上的疏淡瞬间破裂开,手里书册啪得掉到桌面上。
下一刻,人从桌旁起身,带着椅子砰的一声掀倒在地。
他一把推开门前的兴安,快步跑了出去。
第32章 第 32 章
郜家仓库不小, 因为最近很乱,每日都会有人守在这边,算上伙计也有十多人。
仓库这种地方最是忌讳烟火, 是以,在大院儿的边上建了供人用饭休息的屋子。
郜夫人送了许多包子来, 被这边的男人们吃了精光,喝酒说着话没完没了,但是谁都希望抢掠的贼匪赶紧铲除,世道安定下来。
眼看着夜已深, 郜英彦准备送母亲和孟元元回去。
三人刚走到院中,突然, 一把火从墙外扔了进来,正砸落在前方几步远。
“坏了, ”郜英彦看去院门, 此时狗开始狂吠, “有人来了。”
后面,郜夫人和孟元元同样一惊,心中不好的预感升腾起来。
果然,下一瞬外头有人攀上了墙头, 大门也被冲撞着。
说时迟那时快,郜英彦当即冲过去, 捞起一根长棍, 狠狠抡上去将墙头的人给打了下去。
外面攸然一静, 接着便是更为猛烈的撞门声。哪怕院门又厚又重,可外面的人显然不想空手而归。
这么大的动静, 屋里喝酒的男人们尽数跑了出来,各自手里已经拿上了家伙。
“这, ”郜夫人吓得厉害,牙齿咯咯的响,抖着偎去了自己男人身旁,“相公,是不是那群抢掠的贼匪?”
郜居一脸凝重,死死盯着大门:“他们怎么会来这里?还是这个时候?”
之前这群贼子都是半夜以后出没,因为那时候人少安静,逃走时也不易留下痕迹。
而且,虽然郜家的仓库靠在边缘,但是和周边的几家仓库私底下联合过,若是其中一家遭袭,别家必然前来帮衬。彼此团结,对谁都好。
他们一群男人,也不算少,总能拼一拼。奈何,两名女人在这边。
“娘子。”郜居拉过郜夫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带着元元去躲起来,千万千万别出来。”
郜夫人连忙点头,然后哭着道:“你们可别有事啊!”
“走罢!”郜居推了人一把,另只手抓紧了草料钢叉。
郜夫人咬咬牙,一把拉上孟元元,回身便朝仓库里跑去。
身后的砸门声越来越大,狗儿的叫喊越来越凶。
孟元元被郜夫人拉着跑,回头看了眼,男人们全部守去了门边,有人往天上打了一颗火焰弹,那是在向周围的仓库求救,寻求帮助所用。
可是令人失望,那枚火焰弹并未飞起,可能是那人太过紧张,只是打到了院中的一处角落,惨淡炸开。
“元元,别怕。”郜夫人声音发抖,颤巍的手几乎拿不住那把钥匙。
“伯母,我来。”孟元元握上郜夫人的手,拿过那把钥匙,两下打开了仓库的门。
拉开长锁,两人推开厚重的门,跑进了仓库内,随后从里面反锁了门。
隔着厚重的门板,她们听见外面的动静。
孟元元扒在门缝往外看,院门暂时还没有破开,但这样下去,也坚持不了多久。郜家这边的人本就是些普通人,面对凶狠的贼匪哪能占得便宜?
想到这儿,她跑回郜夫人身边:“伯母,仓库中可有烟花弹?”
郜夫人木木点头,然后指了一处地方。现在她只担心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完全不知道孟元元想做什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孟元元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来,里面有几颗烟花弹。不知道是不是像刚才院中那枚一样的,但现在只要发出去,就会让别人知道这是求救讯号。
烟花弹是有了,接下来打上空中,而仓库有顶挡住了。
她仰起脸,看着仓库的顶,随后有了主意。
孟元元跑回到郜夫人身旁,将人拉起,带着往最里面跑去。她心中同样惊惧紧张,知道一个女人落在那些歹人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元元,你要做什么?”郜夫人颤着声音问,随之身子被孟元元推进两排木箱中间的缝隙中。
女子身形本就单薄,如此藏着,很难让人发现。
“伯母,你藏好了。”孟元元道了声,又从旁边扯来一块麻袋搭上,彻底挡住了郜夫人的藏身处。
她再次抬头看了看,然后贝齿一咬,开始扒着木箱货物往上攀爬。有时抓着绳索,有时踩着箱角。没一会儿,竟是爬到了库房的一半多高。
只是终归是女子,虽然身子轻,但是力气欠了些,等爬到顶端的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
这时,仓库外一声响,那是院门被贼匪们破开,冲了进来。
立即,喊杀声响起,
孟元元不敢耽搁,在一堆货物的顶端站起,随后双脚一跳,直接攀上了库房顶的大梁。
她整个人坐上大梁,缓了口气就颤巍着站起来,扶着一根根屋梁往前走。
前方的墙壁上,有一个不大的气孔,只要她钻出去,就会到达仓库的房顶。
头一回走在这样高的地方,头晕的厉害,脚下更是一点点的前移,不害怕是假的。也是这时候,她想起了贺御的话,他曾对着秦淑慧夸耀,说走在房顶上如履平地,其中一个诀窍就是不往下看。
孟元元深吸一气,平衡者身体,踩着不到一尺宽的大梁,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走到了气孔处。
气孔不算大,当初留的时候也是想到会防贼,所以开得不大。
孟元元双臂穿过气孔,随后上半身也跟着慢慢穿过。她的身形纤细,可毕竟气孔有着近两尺长,要穿出去并不容易。
幸而她筋骨柔软,竟真的从气孔中钻出。两条腿抽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到了仓库顶上。
来不及多想,下面院子中鏖战正酣,再等下去吃亏的还是郜家。
孟元元坐在瓦片上,头发已经散开,在夜风中飞扬着。她掏出烟花弹,另只手从腰间拿出火折子。
挡住风来的地方,把烟花弹放在一方平坦的瓦片上,吹燃了火折子,慢慢靠近引线。
从小到大,她这样的女儿家便没有点过这样的烟花,手里发抖,然而眼中一片坚定。
下一刻,滋啦一声,引线被点上,滋滋的冒着火星子。
火折子从手中掉落,顺着瓦片一直掉落下去。孟元元赶紧双脚蹬着往后退,只是房顶上终究不会太快。
才退出去一些距离,只听嗖的一声,那枚烟花弹冲上了夜空,然后金色的亮光炸开,像一道破空而出的闪电。
突然的变故,让底下大院儿的混乱停顿一瞬,不明所以的贼匪纷纷退到自己的一方。
借着烟花还未散去的亮光,众人看见了缩在房顶上的小小身影。
。
这厢,贺家大船。
贺勘快速穿过走道,出了船舱走上甲板。他不明白,孟元元怎么就去了郜家的仓库,那边虽说是些老仓库,彼此间也互相协助。
可终究,那些地方有风险。
“派去跟着少夫人的人回来说,是郜夫人去仓库送饭,”兴安跟在后面,解释着,“没想到这些贼匪今日前半夜就出动了。”
“你要跟贼匪讲道理吗?”贺勘继续往前走着,一直到了船头。
忽的,西面的夜空炸开一朵烟花,金色的花朵绽开,于冰冷的夜空燃尽。
贺勘知道,这是仓库间的求助讯号,私下有约定的仓库见了,就会前去救援。
他不敢再等,匆匆往船下跑,只着一身单薄的便袍。
刚下船来,陈都头便跑过来:“贺公子,为什么是西面有讯号?而东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贺勘脚下不停,齿间冷冷送出四个字:“声西击东。”
陈都头大跨步跟着:“你是说贼匪还是会选东面下手?”
“不会错,”贺勘话音笃定,却又染着焦急,“是东面。”
“可你为何往西走?”陈都头停下,不解问道。
贺勘望去西面,声音冰冷:“我娘子在那边。”
说完,他跑进了黑夜中,浓重的夜雾瞬间将最后一点儿背影吞噬。
陈都头不敢怠慢,于是转身往东面走。
而跑下船来的兴安也发觉不对劲儿,自家公子独自去的,一个士族郎君面对那些凶悍贼匪……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回身往船上跑,这时候带上人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