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码头的那块平整处,去西面的那片仓库,是要绕一段弯路的,可是那样太耽误时间。
贺勘沿着江边跑,为了快些到达,他选择直接淌过前面的滩涂。
当脚踩上的时候,鞋履便往泥泞里陷,每一步走着都是艰难。黑夜中根本判断不了深浅,以至于一脚下去或是踏进水里,或是踩进淤泥……
平时的冷静,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他甚至都没想到,这样的滩涂里藏有稀软的淤泥,人若陷进去,便再别想爬出来。
江水不知疲倦的哗哗流淌着,西面那处有了火光,这证明双方已经彻底打起来,死伤在所难免。
想到这儿,贺勘一刻不敢停留,右脚的鞋子陷进泥里,直接就只着罗袜继续前行。
终于,他走出了那片滩涂,顾不上满身的泥泞便往前继续跑,耳边已经听到了激烈的喊杀声,狗叫声,以及冲天而起的火光。
郜家仓库。
那枚烟花弹在空中炸开后,隔着一段距离的那些仓库收到了讯号,其中早就底下联手的,纷纷准备前来援救。
而正是这枚烟花弹,也让人发现了屋顶上孟元元。
这些贼匪来这边,并不是真想抢掠什么,只是想闹出动静,吸引部署南城的衙差,等到那些人往这边来,他们便及时脱身。
真正想动手的是最东面的新仓库,因为就在前日,满满的一船货物装进了那座仓库。相比西边这些易守难攻的老仓库,部署还不完全的新仓库更容易得手,货物也更好。
可就是这枚烟花弹,打乱了贼匪们原本的计划,让他们的行踪提前曝光。
为首的贼匪头目,当即高举樱抢,对准屋顶上的身影,用力掷了出去。
“孟家妹妹小心!”郜英彦大喊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自己手里的长棍也迅速扔了出去,想打下那根飞起的樱抢。
可是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儿,那条樱抢寒光一闪,朝着屋顶飞快而去。
正缩在屋顶上的孟元元,眼见那武器朝自己而来,下意识身子后仰,整个后背贴到了房顶上。只听嗖的一声,那樱抢几乎擦着身子飞了过去。
可也就在这时,她的脚蹬落了一方瓦片,紧接着身子跟着往下滑,尽管双手尽力想抓住什么,可还是止不住的下去。
一切发生在瞬间,孟元元成屋顶上滑了下去,就掉在仓库的院墙外。
郜居刚毅的脸上染着血色,大吼一声:“英彦,快去救元元!”
这时候哪还用父亲提醒,郜英彦早就开始往前冲,顺手抄起墙边的扁担,用力砸翻了最近的贼子,试图冲过这些人,出去大门。
然而并没有那么简单,对方此时也被激怒,纷纷露出骇人的凶狠,手中的武器又狠又快。
大渝规定,平民百姓不得持有刀刃武器,所以库房男人们手里的都是些平时的工具,铁锨、铁叉子……
可即便这样,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越战越勇。墙外,还有个小女子需要他们去营救,一群大男人就这么拼了。
说起孟元元,她从屋顶上摔下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想摔死,她要找到父兄,要回原本属于孟家的一切。
又有一个念头,就是当初贺御从墙上摔下来,其实真的很疼罢。
她柔细的身子就这样从屋顶下掉下来,带着几片青瓦,整个身子瞬间僵硬。
然而下一瞬,竟是跌落进一片松散中,接着就是自己整个人被什么埋了起来,只是着实扎得厉害。
是稻草堆。
来不及想太多,孟元元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手指轻轻拨开稻草,望去最近的那间仓库,隐约见着大门处有了灯火。
太好了,对方察觉了,而且在行动,准备过来支援。这种乱时候,帮别人就是帮自己,谁敢保证明日这样的灾难,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还没有高兴,突然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不可能是郜家人,如果是,他们会唤她的名字。
想到这儿,孟元元哪敢怠慢,立马从草堆里出来,快速往仓库后面跑去。动作像是灵活的玉兔。
如她所料,来人是守在外面把风的贼匪,并不是郜家人。
眼看一个纤瘦的身影往前跑去,贼人面露狠戾,握紧了手中长矛,大跨步追了上去。
可是追到仓库后面,根本没见着人影,四下只有几棵树,地势平坦,更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很是诡异。
贼人继续往前走,寻找着。
此时的孟元元就躲藏在一棵树后,单薄的身形,便就靠着树干遮掩。那贼人走到什么位置,她便跟着移动,总藏着他看不到的角度。
不知是不是以为自己看错了,那贼子停在了原地,不打算再往前寻找。
这时候,仓库大院儿内一声惨烈的哀嚎。贼子提着长矛就往回跑,正好经过孟元元藏身的树后。
孟元元不给那贼子反应,灵巧的身子跳跃起来,早握在手里的簪子对准那贼子的脖颈,狠狠扎了进去。
贼子不设防,就这么被一根铜簪子刺穿了喉咙:“呃……”
当啷,长矛掉在地上部,贼子不可思议的摸上脖颈,无法喊叫说话,只能痛苦的咿呀。
“啊!”孟元元往后退了步,眼中惊恐,似乎能听见铜簪入肉的声音。
短暂的蒙楞,她看到地上的长矛,下意识就去抢。双手刚摸上把柄,突然手里一重,竟是那贼人一脚踩住了矛尖。
他怒目圆瞪,犹如恶鬼,黑暗中充满煞气。
孟元元也是反应快,知道力气方面自己占不了便宜,便转身往远处的仓库跑,她不信这受伤的贼人敢追来。
不想,那贼人竟是扔出长矛,孟元元见状躲闪,一个不慎被绊倒,整个人摔去地上。
顾不上疼痛,她蹬着脚后退,后背就在这时碰上了一棵树,再不能退
贼人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拔起长矛大踏步而来,显然是想弄死树下的女子。他过来,伸手就想往孟元元的脖颈上掐。
千钧一发间,树后蓦的出现一个人,一脚踹出,直接将那贼人踹出一丈远,重重滚去地上。
贼人甩出长矛,来人抬起自己的手臂去挡,接着竟是顺手握上矛杆,身形一个旋转到了贼人身旁,一掌拍上扎在脖颈上的铜簪,整条簪子没入颈项。
窝在树下的孟元元还未反应上来,只见那人身手利索,夺过长矛,想也没想,直接刺进了贼人的心口,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贼人口中咕咕冒着污血,双眼几欲鼓出眼眶,身形点点抽搐到无力,最终躺去冷地上,咽了气。插在身上的长矛,此时更像是讽刺的墓碑。
“元娘!”
孟元元耳朵嗡的一响,下一刻被人一把抱入了怀中。
“公,公子?”她呢喃着这个称呼,声调发颤,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叫,而实际并未反醒上来。
贺勘紧紧揽住女子细巧的身子,脸颊贴上她的,感受到淡淡的体温时,一路而来的惊慌,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元娘,元娘……”他唤着她的名字,“没事了。”
寒冷的冬夜,不远处的火光,交织的喊杀声,声嘶力竭的犬吠。还有那些不断往郜家支援的人,赶来的衙差……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仓库后,一株柳树下,相拥在一起的人。
“咳咳。”孟元元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气,突然而来的怀抱,不算温暖,却给了她安抚。
刚才的惊险与惊吓,此时的人仍是抖个不停。她没有这样伤过人,可是为了活命,仍是选择了去拼。
“我,我刚才刺了他……”她抖着声音说着,后知后觉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贺勘手掌落上她的手背,轻抚两下:“他是贼人,你是在保护自己。别怕,是我杀的他。”
说出这个“杀”字时,他心中毫无波澜,没有慌张。有的也全是对怀里人的心疼。
一个柔弱的女子,谁不会害怕呢?她的胆气已经相当了得。
这种时候,一句理解的劝慰是最管用的。孟元元吸了吸鼻子,想要自己镇静,一滴滑落的泪,沾到了贺勘的肩上。
她赶紧往后离开,并用手推着:“我没事了。”
明明还带着哭音,却仍坚韧的表示自己没事。
贺勘只这轻轻一推,便松了手臂,随之坐去地上,靠着孟元元倚在树干上。
“你怎么了?”孟元元问,鼻尖嗅到了血腥气。
她往腰间摸了一把,手指沾染上粘腻,是血,可并不是她的。她没有受伤,这点很肯定,那么这血……
是贺勘的。
孟元元爬起来,低下头看着他的腰间,见到他托着右臂横放在腰上,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发生变化,似乎在忍耐着。
“你的手臂被砍到了?”她猛然记起,方才他挡在她的面前,那手臂去挡贼人的长矛。
贺勘稳了稳气息,剧痛在手臂上蔓延,仍轻轻笑了声:“没事儿,擦破了点儿皮。”
擦破了点儿皮?
孟元元不相信,一点儿皮怎会是如此重的血腥气,以至于渗透了她腰间的衣裳。
她急得站起身,想要将人扶起,可又不敢动他,到处都很乱,她不知道会不会再碰上别的贼匪。
“我帮你包扎。”孟元元重新蹲下来,深吸一口气,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帕子,她也帮贺御包扎过的。
可是不一样啊,贺勘有可能是伤及筋骨,一片薄薄的帕子怎么能行。
“元娘。”贺勘拉上她的手臂,阻止她准备撕开自己衣裳的举动,“别担心,有人会来的。”
掌中,她的手抖得厉害,连呼吸都那样不稳。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一直的她都是安静恬和的,遇事不慌有打算,哪怕面对着秦尤,她亦是冷静对待。
这时,不远处有人大声喊:“孟元元!”
是郜英彦,他跑到了这边,手里握着早已断成两截的扁担,爽朗的声音变得嘶哑。
“兄长,我在这儿!”孟元元站起来,朝着黑暗中的人呼喊着。
闻声,郜英彦以最快的速度往柳树下跑,始终提起的心,总算松了松。
他跑到近来,也就看到了正扶着树干站起的贺勘:“贺公子?”
孟元元双手扶着贺勘,看去郜英彦:“兄长,仓库怎么样?阿伯和伯母呢?”
“放心,咱们的人都没事儿,”郜英彦气喘吁吁,身上同样沾着血腥,担心的上下打量孟元元,“亏着有你的烟花弹,别人都赶了过来,那些贼人一个都没跑掉。”
“元娘,”贺勘开了口,声音略有些弱,“郜兄长这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我先回船上罢。”
第33章 第 33 章
正如郜英彦所说, 仓库那边的喊杀声已经平息,风中送来的有凌然的呵斥声,以及那些吃过贼匪苦头人的咒骂声。
“那, 要不就过去看看?你也放心。”贺勘见孟元元不说话,猜到她是不放心, 牵挂着郜家人,“只是可能场面会很骇人。”
他是不想让她过去,毕竟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铁定有死伤, 一个女儿家的会害怕。
郜英彦赞同贺勘的意思,也跟着劝了声:“别过去了, 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去看看阿伯和伯母。”孟元元小声道。
她经历了太多的分离,如今只是想确认人还安好。
“那行罢。”郜英彦应下, 又看了眼贺勘, “贺公子伤到了?”
“小伤罢了。”贺勘的手握上右臂, 道了声。
“今晚的事,谢谢贺公子出手相助。如若不嫌弃,一会儿在下安排一辆马车,你同孟家妹妹暂且去我家住一晚。”郜英彦真心表达了感激。
与贼匪抵抗的时候, 贺家的仆从也赶了过来。那些可是有腿脚功夫在身的护院,自然比他们这些平常人厉害, 更不提后面来的衙差, 也是冲着贺勘面子。
贺勘客气颔首:“郜兄长客气, 剿灭这群贼匪,是你我的责任, 无需感谢。”
他的话字字在理,完全没有士族的高高在上, 不由让郜英彦刮目相看,心中起了敬意。
“先去仓库罢,把伤口先包起来。”
孟元元也跟着点头,仰脸看着身旁男人:“冬日伤口容易冻伤,别恶化了。”
只一句简单的关心话,贺勘心中某处一软,竟也觉得贼人这一砍很是值得:“好。”
低下头,女子两只手扶着他,有些小心谨慎的样子。
三人才刚往前走了一段,兴安大跨步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我的公子爷,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想吓死小的啊!”
他抹了一把脸,天知道一路追着过来,根本没看见贺勘的影子,他是把仓库里里外外找了两遍,最后还翻了趴在地上的贼匪尸体。
贺勘还没等说话,自己的这个小厮就扑了过来,缠上他的手臂:“你……”
下一瞬,柔软的女子双手松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兴安没有轻重的手。
“公子啊,你下回别丢下我,”兴安继续说着,恨不得把自己刚才的担心一股脑儿的全倒出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陪葬的啊!”
贺勘耳边嗡嗡作响,简直不比手臂上的疼痛好受:“兴安……”
“是我说错了,”兴安抽了下自己的嘴,赶紧改口,“公子吉人天相,怎么可能有三长两短?”
眼见着孟元元已经走去了郜英彦的身旁,关心询问,贺勘冷冷的瞥了眼还在喋喋不休的兴安。
一股熟悉的冰冷,兴安当即闭紧了嘴,手里不禁也跟着重了些。
“嘶”,贺勘伤口一扯,疼得吸了口气。
没再耽搁,几人迅速回到了仓库大院儿。
两扇巨大的门板,此时就躺在地上,里面已经被衙差和伙计们控制。除了被打死的贼人,剩下七八个活着的,皆是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在地上。吃过这些贼人太多的苦头,守仓库的男人们狠狠地往他们身上踢着。
院中一片哀嚎。衙差见了也不阻止,只嘴上懒散的道:“都够了,别把人打死。”
贺勘甩开兴安的手,走去了孟元元旁边,给她挡住了西墙方向:“别往那边看,没有好东西。”
西面墙下,是几具贼匪的尸体,血肉模糊的很是骇人。他不想让她看到那些。
他轻声提醒,孟元元微扬起脸庞,看到了他脸上的认真:“嗯。”
“元元?”正巧,郜夫人从仓库里出来,一眼看见进来的侄女儿,当即双手一拍大腿,哭了起来,“你想吓死伯母?”
孟元元赶紧跑过去,也是鼻子一酸:“你看,我没事。”
“你这孩子,那么高的房顶,你爬上去,就不怕一个万一?”郜夫人可不依,刚才她是亲眼看着孟元元怎样一步步爬上货物,最后从气孔里钻了出去。
她被挤在箱子后头,眼睁睁看着,大气儿不敢出,生怕一个动静就分了人的神。
刚走近的贺勘正好听见,随之往仓库里看了看。屋顶横亘的大梁,细窄的气孔,再结合适才郜英彦的话,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在船上看到的那枚烟花弹,是孟元元放出的。她利用仓库内的货物攀爬,随后上了大梁,再由气孔钻出,到了屋顶……
孟元元察觉到别人的注视,转头去看,正对上贺勘的一双眼睛。
“公子去屋里坐,我帮你包扎。”她看去他的手臂。
有了光线,她看见他衣袖上的一片血红。还有,他身上全是泥泞,向来端方持重的郎君,此时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哪怕那张俊脸,也脏得看不出原来模样。
看到底的时候,孟元元皱了下眉:“你的鞋呢?”
贺勘的左脚上居然没有鞋,沾满泥水的罗袜松松套在脚踝上。
“嗯,”贺勘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淡淡道,“可能是踢倒那贼子的时候,掉了。”
孟元元眼中闪过疑惑,方才柳树那边可没有泥浆,更何况沾在贺勘身上的这些,更像是河中的淤泥。
“先处理伤口罢,”郜夫人看了眼贺勘的手臂,吓得捂住胸口,“快进屋去。”
说完,就强打着精神往院中走去,去看自己的男人和儿子。
孟元元去推开了屋门,带着贺勘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