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来的兴安刚想往屋里走,在看到自家公子疏淡的眼神时,却了脚步。
“呃,那个,”他指了指混乱的院子,咽了口唾沫,“我去帮忙。”
“去罢。”贺勘唇边送出两个字,应允。
随后脚步一迈,进了屋内。
屋里的桌上还是方才饮酒时的一团乱糟,倒下的空酒瓶,吃了一半的包子……
孟元元拖来一根凳子,摆在还算干净的角落:“公子先坐下。”
她说着,又转身回到桌旁,捡起那把倒了的圆肚酒壶,手里摇了摇,随后提着快步回来。
回来时,贺勘已经依她的言,坐去了凳子上,正好也是伤口最疼的时候。
孟元元在他的腿边弯腰,酒壶随手放在脚旁,眼睛落在了他的右臂上:“我先把袖子绞下来,你手臂别动啊。”
轻声叮嘱着,她仰脸看他。
“好。”他点头应下。
孟元元拿起剪子,半弯着腰,从贺勘的上臂处,剪开了他的袖子,露出了结实的薄肌。
她的脸近在眼前,细腻的肌肤,明亮的清眸,因为紧张而抿紧的樱唇,细看还能见到微微现出的酒窝。
贺勘的鼻尖除了自己的血腥气,此时突兀的闯进清新的水仙香,随之混杂在一起。
“要是疼,你就说话。”她抬眼看他,眸中仿佛会说话一样,轻轻浅浅的印着担忧。
孟元元把那片衣袖扔去一旁,屋内烛火明亮,真正看清了贺勘手臂上的伤,着实吓了一跳。
伤口很深,正汩汩的往外渗血,隐约可见翻出来的肉……她突然有些不敢动手。
“只是看着骇人,其实并不深。你瞧,根本没伤到筋骨。”贺勘见着孟元元白了一张脸,就知道她是吓到了。
像是给她证明一般,他还故意收放了几下手指。
孟元元回神,后牙咬了咬:“公子,我给你把伤口缝起来罢。”
一直这样流血不行,天寒地冻的,伤口很容易恶化,在这边没有郎中也没有药。伤口缝起来,好得快也止血。
而且,他明年春闱,手臂留下伤万一影响握笔书写……
贺勘低头看眼血肉模糊的伤口,又看看等着回复的孟元元:“你如何知道用线缝伤口的?”
孟元元不明白这时候他还问这些,便道:“父亲教的,在船上受伤,用针线缝起伤口最有用。”
“对,”贺勘道了声,“只是要辛苦元娘了。”
孟元元见人答应,也不耽搁:“公子忍一忍,我也是头一次帮人这样料理伤口。”
说着,她抓起酒瓶,用里面剩下的酒,清洗着贺勘的伤处。她做得仔细,全神贯注。
她蹲在他的腿边,手里飞快的引上针线,另一只手捏上他的手臂,将翻开的伤处捏合,随后下了第一针。
她的头顶上,男人一声不吭,仿佛她现在缝的只是一块布料。只是到了中段,终是听见他逐渐浓重的呼吸。
一针一针,孟元元每一下都在心里数着。她也紧张,后背已经冒出一层汗,可是不能分神。其实就是短短的时候,在她感觉中,像过了一宿那样漫长。
终于,伤口在她手里缝合,心力也在这时候耗尽,身子竟是一晃,往一旁歪倒。
贺勘眼疾手快,忙伸出左臂揽住了孟元元:“元娘,你怎么了?”
孟元元深吸一口气,扶着对方的手臂慢慢起身:“头晕了一下。”
无意间往他眼中看了眼,忽的在里头看见了他对她的担忧。
“你的风寒还没好,是不是?”贺勘没心思去管那条挂彩的手臂,左手直接往孟元元额头上探,“怎的还有些发热?”
孟元元站好,往后一步,额头也就离开了那男人的手:“好了。”
是真的好了,今日过晌之后,已经没再觉得不舒服。他觉得她额头发热,不过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太凉了。
“药还有罢?你吃上两粒。”贺勘问,抬高的手慢慢收回。
孟元元解着腰间的锦囊,就在方才,她还从里面取过针线:“有是有,但是不能吃了。”
“不能吃?”贺勘不信,他让兴安送药的时候,可是满满的一小瓶,二十几粒呢。
想着,他从孟元元手里拿过锦囊,想着帮她把药拿出来。右手不方便,干脆往身旁的窗台上一倒。
紧接着,几块瓷片从锦囊中滚出来,还带着几粒药丸子:“怎么碎了?”
药瓶已经碎掉,而药丸上也沾了细碎的瓷渣,就如孟元元所说,根本不能服用。
“可能刚才从屋顶掉下来,弄碎了。”孟元元简单道,也未多想。
贺勘眉间深皱几分:“从屋顶上掉下来?你,今晚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用想吗?在屋顶上放烟花弹,不掉下来才怪。
孟元元也想起了适才的凶险,心有余悸:“我只是想帮忙,不想坐以待毙。”
即便此刻,她也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一味躲藏,不如主动相博求生机。
闻言,贺勘无言以对,因为这话的确没错。他两根手指夹起一粒药丸,清苦的药香钻进鼻子。
忽的,他噗嗤笑出声,向来冷淡的眉眼弯了弯,瞳仁中落上烛火细碎的光:“元娘的脸,有些像贺御的那只猫儿。”
“猫?”孟元元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落下时就看见指尖上沾着点泥。
稍一思忖便明白,脸上的泥不就是拜面前男人所赐?在柳树下,他抱上她不撒手,她的脸正好擦上他的衣衫。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过来,沾了满身的泥。
抬头看他,他还在笑,声音竟是越来越亮。
“脸上还有?”孟元元再次抬着手背去擦拭脸颊,擦完左边擦右边。
可是贺勘还在笑,竟能从他的笑声中听出几分轻松与愉悦。她疑惑看他,伤得这样厉害,他还笑得出来。
“我笑,是因为明白了一件事。”贺勘嘴角仍旧勾着,盯去两步外的女子,“原来,她对我很重要。”
她静静站着,烛光为她打上了一层柔光。散落开的长发,柔顺的沿着她秀巧的双肩泄下。
恍然见,他便记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柔美恬和,脸上的笑让人心中发暖。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失神了,美丽的女子,怎会不被吸引呢?
谁都不是圣人。
孟元元倒是越发奇怪,不止今晚贼匪来袭的凶险,是这个一向冷淡如冰的男人,他着实反常。
“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问。
贺勘摇头,手臂上的疼痛让他无比清醒。就是今晚的种种,他看清了一件事,眼前的女子是他在意的,而且不想放手,并不单单因为她是他娶回的妻子。
原来所有的纠结,答案是这样简单。
孟元元哦了声,想起外面还有别的伤者,便推门出去。
迈出门槛,她不禁回了下头,见到仍旧坐在那儿的贺勘。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身上的冷漠疏淡少了些。
孟元元刚走,兴安轻着脚步走到屋门外,往里探了一眼:“公子?”
“去帮忙罢,不用管我。”贺勘淡淡一声。
兴安往后一退,随即揉了揉眼睛。明明他方才看见公子在笑,怎么自己一问话,人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
大院儿里,那几个贼匪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哪还有原来的嚣张?西墙下,那几具尸体已被撞上拖板车,官衙的人拉了出去。
衙差毫不客气的上去,又给了贼人狠狠两脚:“别装死,给老子站起来!”
那几个贼人陆续被带出了大院儿,恐怕后面还有事,陈都头留了三四个衙差在这边,自己带着两人走出了院子。
孟元元仔细看了看,郜家父子和这里的伙计都没事儿,顶多就是挂了彩。但是这些人也没把这点儿伤放在眼里,刚才抗敌的热血还未退却,一个个的讲着自己如何出手。
郜居则是跟过来帮忙的别家管事伙计道谢,并说年前儿子定亲,让所有人去家里喝酒。
只有郜夫人瘫软的坐在石阶上,泪水怎么抹都抹不干净。这个嘴巴相当厉害的女子,心底其实是最软的。
“都没事了,伯母进屋里坐罢。”孟元元上前去,想将人扶起来。
郜夫人摆手,表示自己就想坐在这儿:“让我缓一缓,我这心口到现在还跳得厉害。”
说着话,眼睛不离自己的男人和儿子。
“要我说,伯母现在是该赶紧回家去,”孟元元怕人在这里坐久了,冻出风寒,又劝道,“今日化险为夷,要给菩萨和祖先上柱香才是。”
郜夫人眼泪一停,拿袖子用力一擦,这才从石阶上站起来:“元元你说得对,我得回家去上香,感谢菩萨和祖先保佑。”
说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想念叨了两句。
郜英彦走过来,正好听到,没想到孟元元简单一句话就能劝母亲回去,他可是说破了嘴,人就是不回去。
“还是孟家妹妹有办法,”他挥挥手,让伙计准备马车,转而又道,“你也随我娘一道回去罢。”
孟元元看着郜夫人上了青帷马车,自己刚想回答,就听到身后先于她道了声,“不用”。
是贺勘,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从屋中出来,受伤的右臂落在斗篷内,只左臂端在腰前。
“元娘,阿伯家里现在很多事处理,”他迈步到了孟元元身侧,往她脸上看了看,声音轻和的有些商量的意思,“你我还是回船上去罢。”
闻言,郜英彦道了声:“孟家妹妹不用担心这边,有什么事儿,我回去去信儿的。”
南城这边终究是乱,这种时候有些地方也顾不上。贺家有权势,那些贼匪并不敢明目张胆去惹,是以,孟元元跟着贺勘,会很安全。
孟元元点头,便又看了看贺勘的右臂。
等回到贺家大船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丑时。南城西面,还能看见几个火点子,那是郜家仓库的位置,人们在收拾着。
寒风在这个时候,终于停歇了,只听见江水哗啦啦的流淌。
孟元元和贺勘一同上的船,他走在前面,腰背一如既往的笔直,浑身的泥泞掩盖在斗篷下。脚上,也已经换上新鞋。
较以往,他的步伐略慢,上到甲板后,先是往东面看去。那边一团漆黑,隐隐中,地平线的上方闪耀着一颗启明星。
“公子,水备好了。”兴安从船舱中出来,对着甲板上道了声。
进到船舱,贺勘回到自己的房间,才进去半面身子,便回头看向孟元元:“船上很安全,贼匪不会过来。”
孟元元点了下头,不明所以,那群贼人不是已经抓到了么?
“少夫人,给你也备了热水,去收拾下罢。”兴安道,左手一抬,示意着走道的尽头。
孟元元应了声,跟着人往里走:“公子怎的浑身是泥?”
“公子啊,”兴安摇摇头,道了声,“可能跑错了路,跑进了滩涂里。”
“西面的那片滩涂?”孟元元问,乘船的时候曾看见过那片地方,江水下落露出的泥滩。
兴安也是不解,他家公子向来精明,这回怎么就跑进滩涂里了?还弄了满身的泥泞,他都不好意思说,那股味道真够难闻的。
最里面的房间,并不大,摆了一张床和小桌子。剩余的地方,被一只大大的浴桶占着,正往外冒着蒸汽,放中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孟元元走到浴桶旁,便见水上飘着着药草。她认得,这是抑制风寒的药浴。
她泡进浴桶中,洗去了满身的寒气,同样也泡掉了心中的慌乱。不知水中是不是还填了别的药材,闻着清淡的药香,神经亦是舒缓,整个人变得轻松。
洗了干净,她换上一套新衣。刚系上腰带,房门便从外面敲响。
“少夫人,公子让人准备了吃食,你过去用一些罢。”兴安在外头走道上唤了声。
孟元元回了声好。
吃食什么的,她现在吃不下,倒是想过去看看贺勘的伤。毕竟也是为她挡了那一下,如果当时他不出现……
发丝未干,她简单用一条发带绑住,遂就走出了房间。
贺勘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孟元元走过去,一眼看着圆桌上摆了菜肴。还不待她敲门,贺勘先是看到了她。
“元娘快进来。”他迎来门边,隔着三步远。
孟元元迈进房内,鼻间嗅到了药味儿,再看他床边的老梨木高脚茶几,几面上摆着各式的药瓶。
“郎中来过了,给了些伤药。”贺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道,“还说幸亏你及时处理,手臂没伤到筋骨,养养就好了。”
他一番轻描淡写,就好像擦破了点儿那样简单。
“坐下罢,”贺勘帮着拖出椅子,看去孟元元,“你一晚上的也累坏了,吃些东西,等天亮咱们就回去。”
孟元元在椅子上坐下,贺勘则顺势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下一瞬给她摆了一双筷子。
“谢公子,我不饿。”她忙颔首,做礼节上的谢意。
“元娘,”贺勘手里握上汤勺,往碗里盛了百味韵羹,随之放在孟元元手边,“一道回趟红河县罢。”
他想,既然那里是他和她错误的开始,便就从那里,一点点的解开。
第34章 第 34 章
房间中很是温暖, 带着些许湿润,那是还未散干净的水汽。
孟元元稍蜷着的手指,碰触上一点儿温热, 白瓷汤碗已然送到手边。碗中汤羹软糯丰富,上头撒着青绿色的菜碎, 看着让人相当有食欲。
肚中小小的咕噜了一声,她脸上一热,掩饰般的双手捧着瓷碗:“回红河县做什么?”
犹记得自己带着秦淑慧逃出来的时候,刚好是深秋。一转眼, 现在已经是腊月。
往事也不禁历历在脑海中映现,不止有秦家的, 还有在卓家的。有些事情,她甚至不愿再去想。
贺勘自己也盛了一碗汤羹, 白瓷汤匙搅了两下:“回去把事情都理清楚, 秦家的产业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人拿去。而且, 还有你的事。”
他的右臂伤了,身上套着干净的白色中衣,外头一件衫子披在肩上,做什么大都只能用左手。
“我的?”孟元元往人看了眼, 眼睫扇了下。
他指的是秦尤拿她抵债的事?可是当日在贺府后门,那不算已经解决了吗?
贺勘左手松开了汤匙, 身形往椅背一靠:“那些放债的人穷凶极恶, 不回去彻底了结, 保不准后面他们会做出什么。况且,还有秦尤, 以他的德性,也不会安分。”
这话是说的有些道理, 孟元元垂眸,盯着瓷碗内心思忖。
她是没有和赌坊那些人打过交道,但是那些人的恶行却是听说不少。他们不止是放债这么简单,而是后面有靠山,所以才敢横行霸道。
见她拧眉不语,贺勘道了声:“先用膳罢,这件事稍后再说。”
孟元元点头,舀了一匙汤羹送进嘴中。新鲜细腻的鱼肉在齿间融化,满口留香,竟是和上次贺滁船上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两人用饭,期间没有再多谈。
只是偶尔,孟元元面前的盘子里,会有青菜、肉片、虾仁被夹过来。她会客气点头道谢,说一句自己来,然后看着男人左手笨拙的攥着筷子。
有那么一次,他筷子没捏准实,其中一根直接掉进孟元元的盘子里。
“咳咳,”贺勘不自在清了清喉,手指一夹,拾走自己的筷子,“你多吃些。”
孟元元饭量本也不大,遂放下了碗筷:“公子写字怎么办?”
贺勘每日都会看书写字,如今伤了右臂,着实麻烦。
“我可以先用左手,再说很快就会好起来。”他回答,几分不在意。
孟元元抿抿唇,垂眸看着桌边:“谢公子相救。”
“莫要这样说,”贺勘瞅着女子的侧脸,能听出人话语中的不安情绪,“今晚的事,本就是大家伙儿一起对抗贼匪,你无需自责。”
孟元元抬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贺勘唇边微微一弯,声音轻柔:“就是这样的,你看别的人不都赶去支援郜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