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贺勘嘴角扯出略苦涩的笑,手指尖去点她的酒窝,“我其实还给你准备了好多?”
孟元元不知道他还准备了什么,因为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明白他想好好对她,护着她,给她名分。可是有时候事情不能一个人来,要两人一起。
两人在墙下说了好些时候,直到兴安寻过来,说是知州大人在找贺勘,他这才离开。
从梅园里出来,孟元元走上幽静的石径。
整座贺府,现在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梅园,佳酿与诗歌,相信又会有几个寒门学子寄靠到贺家来。
她走着,碧色的裙裾拖扫过光滑的石板,朝着府邸深处而去。
外面日头高照,明明有了几分温暖春意,可一踏进博文堂,扑面而来的就是经年蓄积的阴冷,让人骨头里觉得发冷。
梅园那边如此热闹,可作为一家之主的贺泰和并没有过去,还是窝在自己阴沉的院子里,好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蛆虫,苟在腐朽的暗处。
整间正堂安静的很,只有咕噜噜的水烟袋声,那是贺泰和倚在太师椅中,闭着眼睛吸食着。那张枯树皮一样的脸,被一层烟雾笼罩着。
他的腿边,一个貌美的丫鬟跪在冰冷地砖上,双手攥拳给他捶着腿。
孟元元站在堂中,与人隔着五六步远,已经进来了好一会儿。贺泰和不说话,她也就安静站着等。
“咳咳……”一声轻咳打破了正堂的安静。
那是丫鬟没忍住,被贺泰和喷出的烟雾呛到,不小心咳了出来。当即,一张芙蓉面吓得失了颜色。
而本还惬意抽烟的贺泰和,此时睁开了眼,死气的眼中闪过狠戾。
丫鬟吓得瘫跪在地,开口祈求:“老太爷饶了奴……啊!”
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就听“咚”得一声闷响,贺泰和手里的黄铜水烟壶扬起落下,狠狠砸在丫鬟的头上。
那丫鬟一声惨叫,趴去地上,额头上瞬时咕咕的往外冒血,人疼得在地上扭动,像一只被针刺到的虫子。可即便疼得要昏死过去,她也再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从门外进来两个粗壮的婆子,满脸麻木,过去拉起丫鬟就走,完全不顾忌人头上破开的大洞,像拖着一个毫无知觉的沙袋。
“不知死活的东西。”贺泰和咕噜着骂了声,身子往椅后一靠,舒服的喟叹了声。
孟元元手心掐了掐,两步远的地方,正躺着那把黄铜水烟壶,上头沾着几滴血点子,恰如方才园中盛放的红梅。
心中不禁发凉,人命在这里算什么呢?都道那些劫掠的贼匪凶残,可这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又强得了哪儿去?
怕是,这也有做给她看的意思罢,让她晓得安分。
“等出了上元节,江上有了船,我就离开。”孟元元终于开了口,视线从水烟壶上离开,心内一阵恶寒。
贺泰和半眯着眼睛:“真的说开了?”
“我说清了。”孟元元回了声。
说完,她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迈步朝前走去,越过了地上的水烟壶,鞋底不禁沾上了地砖上的血迹。到了贺泰和跟前,双手递了上去。
贺泰和挑了挑眼皮,手指懒懒过去,将那张皱巴巴的薄纸夹了回来,顺着瞄了眼。
下一瞬,他笑出一声,显然是有了几分意思:“婚书?”
“是,”孟元元往后一退,干脆的承认,“是当初红河县,我与公子的婚书。”
只要这个没了,她和贺勘就再无干系。
贺泰和捏着看了两眼,便抬手往旁边桌上一拍:“你还挺识时务,把这个拿出来。”
孟元元不语,安静站立。
此时已经无需多说,把婚书交出去就是她给贺泰和的证明。而贺泰和只不过就是想控制贺勘,像熬鹰那样,一步步地收服。
没一会儿,两个婆子重新回来,这次是提着水桶,跪去地上擦洗着方才的血迹。
两名美婢也从后堂中出来,左右搀扶着贺泰和走了进去。
孟元元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面前的太师椅上已经空荡,桌上那张婚书也已被带走。
从博文堂出来,她站在太阳下好久,这才晒去了些许身上的阴冷气。
并没有在贺府留太久,孟元元便出了府,一路去了江边渡头,乘船过江,回了郜家。
一天了,她粒米未进,回来后更是呆在西厢不出。
日暮时分,郜夫人着实不放心,这才推了门进去。一进去,就看见孟元元坐在床边,一副失神的样子。
明明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地,这样可不像是平常的她。
“元元?”郜夫人唤了声,这才见床边的少女动了下,朝她看过来。
“伯母。”孟元元站起来。
房间昏暗,郜夫人走近来,仔细往孟元元脸上看:“怎么了?”
“我要回权州了,”孟元元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上元节过后罢。”
郜夫人一愣:“是不是贺勘他……”
“不是,”孟元元深吸一口气,“是我要回去,他进京去,我还是不跟着分他的心了。”
房内一静,窗户上新贴的窗纸,被霞光晕染的发红。
郜夫人觉得不对劲儿,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哪能看不出孟元元是在难过:“你这孩子,叫我说什么好?前一阵儿还说一起去京城的。”
知道人是关心她,孟元元扯出一个笑:“穆家表哥来信,说有我爹的消息,我得回去看看。”
“那就让贺勘一人去京城,”郜夫人叹了一声,有些话也直接着问,“万一京城的贺家真给他安排一门婚事呢?这种事,到底难说。”
这不就是关键所在吗?只有陆夫人承认这个儿媳,可是名字就没进贺家的族谱。
怎么着,这种关系看着就不牢靠。
独自坐了许久,郜夫人方才问的这些,孟元元全部想过。她明白,现下她必须和他分开,但是分开,就会存在变数。不止洛州贺家,京城贺家那边,谁又知道是如何的呢?他要应付的太多。
权州和京城,终究相隔太远。
“嗯,”她轻轻地应了声,心中终究缠绕着什么,“若是真的在意,那些能算什么呢?”
郜夫人摇头,无奈一声:“就你心大。”
。
贺府里,最近又有了传言,还是关于大公子和他那在外面娶的孟娘子。
听说是两人当初的婚事不作数,当初草草成婚,连婚书都没有。没有婚书,自然不算夫妻。那孟娘子也识趣,说会自行离开。
明着是这样说的,可是私底下传的就是各式各样了。其中,传得最多的就是贺家不认孟娘子,是因为京城贺家给大公子安排了一桩婚事,这位孟娘子是挡着道儿了。
有人说,做妾嘛。
便有人说,不是还有一段红河县的过往吗?那孟娘子留在贺家,等那正夫人进门,不是故意膈应人家?
这件事,远在石门山清荷观的陆夫人也得知了,还曾让紫娘回府来过问,蓝夫人给亲自走了一趟。
两三个月的闹腾,眼下看起来,这位孟娘子是进不了贺家的门了。
上元节如期而至。
满街的彩灯各式各样,离着天黑还有好一会儿,街上已经行人满满。
孟元元到了北城,日头正好落下。
面前熙攘的街道,这是她看过的洛州府最热闹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女子们更是打扮鲜亮,四下游走。
一截梅枝伸到眼前,修剪的很好,娇嫩的粉色花儿一朵朵嵌在上面。转头,便看见芝兰玉树的郎君。
“淑慧没有来吗?”她笑着接过梅枝,往他身后去看,并没有见到小姑的身影。
贺勘拉上她的手,带着往旁边人少的地方:“她在茶楼。”
孟元元跟着他,中间隔了一天未见,好像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她之所以出来,是因为他拿秦淑慧做借口。
要回权州了,和小姑道别倒也是正常的。
贺勘并没有带孟元元去茶楼,而是拉着她一直在街上走,看着天色慢慢沉下来,灯火盏盏点起来。
“不会被人看到吗?”孟元元问,四下里看着,总觉着在某处地方,就有贺泰和安排的人盯着。
“能罢,”贺勘对她一笑,指间紧扣上她的,“可是,我为你挣了许久,眼下总该挽留下的。”
“挽留?”孟元元笑出声,心里却有些发苦,“可是,挽留不能太久。”
也是,要说两人突然断开不再纠缠,总会显得奇怪且刻意。
随着夜幕的降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远处巨大的花灯台上,正在选新一年的洛州花魁。看那灯火璀璨的台子上,一个小娘子正摇着柔软的身子,翩翩起舞,引得台下人一片叫好。
人潮汹涌中,贺勘紧紧护住孟元元,避免与她被冲开。
他带着她去了花灯台对面的酒楼,这才避开了外头的拥挤。
包厢中,没有秦淑慧的身影,贺勘走过去开窗,指着一街相隔的对面。孟元元便看见了站在二层平座上的小姑,此时正一脸雀跃的看着花灯台上的娘子。
“以后的日子,淑慧要自己留在贺府了。”她看着对面的身影,语气中略略的忧虑。
贺勘站于她身后,手过去扶上她的腰间:“她不小了,该自己学些东西。越是她身体不好,就越该比别人多学一些。”
孟元元回头看他一眼,叹了声:“你对她总是严厉,难怪她见了你就怕。”
“你别担心,她在贺家不会有事,”贺勘笑了声,手里故意去扣上她腰间最软那处,“蓝夫人说了,会照顾她。”
孟元元应了声,秦淑慧一个小姑娘,贺家应该不会为难。
这时,伙计进来,手里端着托盘,将两个碗摆到桌上。
两人到了桌旁坐下,除了几样精致菜肴,刚送进来的是两碗元宵。坐的地方正对着窗户,能看见远处的花灯台,可能是换了一位娘子,底下吆喝的更加热闹。
“京城比这里更热闹罢?”孟元元看着,眼睛里映着璀璨的光。
贺勘看她,往两只碗里放了汤匙:“是。”
孟元元收回视线,看着碗中白滚滚的元宵,不由想起京城贺家。那边给贺勘准备的亲事是什么样的?对方那贵女是何样的?
就像所有的事情都会发生不确定,这一次分开会怎样呢?
正在分神之际,一只元宵喂到了她的嘴边,抬眼就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不管怎么看,他的五官还是那样出色。
“元元不想吃元宵?”贺勘看看汤匙,又给她送了送,“红豆沙的,不烫了。”
孟元元鼻尖一酸,张口吃住那颗元宵。贝齿咬下,软软糯糯,明明是甜蜜的,嘴中偏偏觉出了一丝苦涩。
见她吃下,贺勘笑了,又从自己碗中舀了一颗:“我也是明日出发去京城。”
话音落,两人之间一默,外面的喧闹那样明显。
这样团圆喜庆的日子,终归还是提起了离别。离别,从此南北相隔,横亘千山万水,相见之期不定。
孟元元总也咽不下那颗元宵,似乎是沾黏在喉咙里,堵得厉害。
“好吃吗?”贺勘问,捏着汤匙又送来一颗。
“嗯。”孟元元鼻音轻轻的一声,抓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水,这才让喉咙顺畅些许。
她嘴角挂着笑,吃下了他送来的第二颗元宵。
贺勘收回汤匙,落回汤碗中:“我也尝尝看。”
他舀起一颗送进嘴里,咀嚼两下,而后咽下。
“我有东西给你。”贺勘将瓷碗往旁边一推,拿过一旁册子,往孟元元手边一送,“你回权州后可能用得上。”
孟元元捡起来,手指翻了几页:“你,你怎么会知道……”
惊讶于上面,全是写的她回权州后有可能遇到困难,以及所需要的对策。首先就是要回原属于她的家宅,他给她列了两种方法,其中第一种便是离间。
参考的例子,是他在红河县对付秦升等人那次。从人性贪婪入手,先找到最平庸摇摆不定之人,一步步让他们的联合产生矛盾……
其实,她也是这样想的。
孟元元合上册子,抿唇不语。相对于贺勘对她的好,她感觉自己做得太少。
“似乎有水声,这楼下有河吗?”她问。
“有,”贺勘颔首,“这楼的后面便是清河,有一道小门通到河边。”
孟元元看去包厢的门,一双眼睛柔柔弯起:“我想去看看。”
“好,”贺勘站起身,从桌前离开,“我去让店家把那门打开,你吃完下来找我。”
孟元元点头,然后看着他离开了包厢。她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自己从座上起来,也离开了包厢。
只是她并没有走那条通往后河的小门,而是去了街上。
这厢,贺勘等在河边,好一会儿也没见着孟元元下来,便转身想回去楼中。
才走几步,就见着狭窄的门道中走来纤巧的身影,少女一身碧色衣裳,款款而来,裙裾拖曳。
她手中托着一盏芙蕖河灯,摇曳的烛光映着一张娇美的脸。
“元元。”贺勘唤了声,身形遂往旁边一让。
孟元元对他展颜一笑,而后轻巧走到河边,蹲下。
河水潺潺,尤带寒凉,她双手将河灯轻推进水中,而后闭上眼睛,双手抱起在下颌处。
“信女祈愿,期我家相公此去京城一路顺遂,金榜高中。”
第73章 第 73 章
黑黢黢的河水上, 那盏芙蕖河灯缓缓飘摇,载着一截蜡烛随波而去,同样也带走了美好的期许。
可能, 她为他做的不算多,可如今是真的期盼他能一切顺利。
顺流飘着的, 还有别人放下的河灯,这样美好的佳节,总有人会许下温馨的祝愿,期待新一年里实现。
酒楼后面这处很是幽静, 隔绝了街上的那一片热闹。
眼看河灯远去,孟元元从河边起身, 几丝夜风吹来,调皮摇着她的裙裾。
才站起, 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后背带着贴上他的身前, 细细的腰让一只手握上。
“元元……”贺勘将人勒紧,唤出她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想像话本中的那些男子一般,面对心爱的女子, 说出动人的情话,哄她笑逐颜开。可他仍旧嘴笨, 搜肠刮肚的找不出一两句。
为何面对困难, 他能侃侃而谈, 面对她就卡住喉咙了?
孟元元眼睛眨了几下,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吹到了, 总觉得酸的厉害,轻轻地回应一声:“嗯。”
贺勘笑了声, 不算好看的笑藏在黑夜里:“你就什么都不问吗?”
关于他去京城,会做什么?而那府里关于京城贺家给他安排亲事的传言,她其实知道的罢,却也不问他吗?
孟元元仰脸,看着天上的圆月:“相公,咱们在京城的院子有多大?”
“我也没看过。”贺勘抱紧她,在她的耳边轻喃。
又是静默,两人相拥,共同看着头顶的圆月。明日的这时,两人已经各奔南北。
“我不会接受别的亲事,”良久,贺勘开了口,声音混着流淌的水声,像是承诺,“孟元元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一字一句的,清晰地钻进耳中,孟元元抿了下软唇,心中生出惆怅。
曾经,她并没体会过这种惆怅。直到昨日,她将婚书给到贺泰和手中,当时心底蓦然的失落,生出了些不确定。
毕竟那张婚书,是她和他唯一的联系了。才知道,其实她心中也是在意的,会难过,会乱想,会不舍。
听不到她的回应,贺勘手臂一松,扶上她的肩膀转回身来,与自己相对:“你等我,好罢?”
孟元元仰着脸,落下的月光映着她精致的脸儿。
“等着我,”贺勘低下头,去吻上她的额头,“不许和穆课安走太近,别的男子也不行。”
他说着,开始越来越不放心。自己不看着这个妻子,一定被好多双眼睛盯着,不由,心中带她去京城的念头再次松动。
本还有些离别的伤感,听他这样酸溜溜的话,孟元元嘴角忍不住翘了翘:“这叫什么话?”
贺勘手扶上她的后颈,带着她靠近了一些:“总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