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捋了下被吹乱的碎发,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心冒出一层细密汗珠。潮湿的触感惹人更加不安,似是如坐针毡。
沈行濯重新翻开书,没看,而是浅薄扫了她素白的侧脸一眼。
下一秒,平声打破寂静:“上次去医院做什么了。”
听他倏然提起上次。裴矜微微愣住,转念明白他指的是哪次。
在医院楼下,他们意外偶遇的那次。
“去看望一个亲戚。”裴矜声音很轻。
回答她的,是语调平稳的一声“嗯”。
之后彼此再无任何交流。
过了几分钟,沈知妤回来了,手里拎着刚买的两盒红丝绒慕斯。
由后向前走过来,看不见前车窗,自然不清楚车内具体景象。拉开后座车门一瞬,露出惊讶表情。
“……小叔?”说完,下意识看向坐在前面的裴矜。
沈行濯寻声抬眸,“杵在那做什么,上车。”
沈知妤反应过来,接连“哦”了两声,弯腰坐进去,顺势关上门。
车子驶离停车位。
沈行濯平静开口:“告诉司机去哪。”
这话在对谁说,不言而喻。
裴矜没回头向后看,短暂犹豫两秒,礼貌朝司机露出温和笑意,“麻烦送我去江景国际。”
司机应声点头,“好的。”
不知是不是沈知妤的错觉,在裴矜说完这句话以后,车内泛起似有若无的低气压。
沈行濯依旧在看书,神情平添几分淡漠。逼仄空间内,时不时会传来音量不大的翻页声。
过于安静的环境下,细微响动被格外放大。
最开始还有些尴尬,等车子驶进岔路口,也就渐渐适应眼下这种沉寂氛围。
沈知妤清了清嗓子,想找些话题打发一下时间,“小叔,二叔说你这两天很忙诶,我没想到你会有空来学校接我。”
沈行濯简单丢下一句:“正好在附近办事,顺路捎上你。”
“那我们等等回本延水湾那边吗?”
“去你家。”
“啊?”
“有事和你父亲谈。”
“……谈什么。”
沈行濯不再搭腔。
沈知妤只好悻悻闭嘴。
简短几句对话就此结束。
又拉着裴矜聊了些琐事,不知不觉路程过半。
沈知妤头晕得难受,将甜品递给裴矜,从包里翻出一瓶橙汁,就着饮料服了两粒晕车药。
药劲很快上来,寻了个舒服的坐姿,额头抵在车窗,缓缓熟睡过去。
耳朵里听着沈知妤匀速的呼吸声,裴矜定定望向窗外,对着百米以外的人工湖畔发呆。
天气突然阴得厉害,雷声轰鸣,似乎要下雨。
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江景国际对面。骤雨猝然降至。
裴矜深呼一口气,转身去看坐在后面的沈行濯,温和开口:“谢谢。我走了……再见。”
“储物格里有伞。”沈行濯静声交代,“带上再走。”
瞧见外面雨势渐大,裴矜没打算扭捏,重新道了谢,将手里的甜品搁到一旁,伸手去掀储物格的盖子。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躺在里面。捏着伞柄把东西拿出来,顺势看到压在底下的纸张。
那份之前看过的孕检报告单出现在视野内。
裴矜呼吸一滞,手腕生生悬在半空。
顿了顿,不着痕迹地合上盖子,推开车门,撑伞,迈下车。
接过司机递来的行李箱,一路直行向前。
走了没多远,回过头,放眼望向那辆相对来讲还算陌生的车子。
黑色车身逐渐融进雨水里,没有任何停留地驶离,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裴矜收回视线,朝小区门口走,步调缓慢。
耳朵里倾听雨声沙沙。
如同赤脚走在布满玻璃碎片的石子路面,长途跋涉,难以自救,只能麻木地继续行走。
直至无药可救。
最后病入膏肓。
-
大概是冷热交替不小心着了凉,裴矜当晚发起高烧,得了重感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程郁这里备的药比较齐全。
翻出搁在客厅置物柜里的药箱,寻到退烧药,就着冰箱里的冷水吞服下去。
重新爬回床上睡了一觉,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
全身酸痛,头疼得难受,好在烧退了大半。
休养了两日,感冒依旧没有好转。
第三天,裴矜收到程郁发来的微信,说纪远铭今晚会邀请凡锐董事长黄帆在一家叫“温喜”的私人会所聚餐。
之前在城南度假村这个项目中,纪远铭和负责文旅产业规划整合的下游公司老板郑志和私下密切联系,且往来信息充足。
从沈行濯那里得到的U盘起到了关键作用。
这些日子信息链的整合进度一直停滞不前,并非是因为缺少将三人关联起来的实质性证据,而是想继续深挖,通过他们寻到飞祺高管和纪远生如今的下落。
这才是重中之重。
裴矜明白程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原因。
如果她和程郁之间有谁可以用身份之便去接近纪远铭,尝试混进今晚的饭局,那这个人一定是她。
简单作出回复,裴矜收起手机,坐在沙发上沉思。
时间将近傍晚,回到房间简单换了身衣服,拿起钥匙,直接出了门。
到达“温喜”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
在附近找到一家便利店,进门,坐在靠窗位置,拨通纪远铭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裴矜简单问候两句,之后直奔主题,委婉询问现在是否可以见一面,表示自己有事相求。
说这话的时候,裴矜心里不断发憷,因不知道纪远铭是不是知晓她和沈行濯之间已经不再有联系。
说到底,她在赌。如果赌赢,看在沈行濯的面子上,纪远铭自是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如果赌输,除了被拒绝以外,似乎也不会产生别的损失。
眼下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孤注一掷,用这种拙劣的方式先见到他人,之后再做临时打算。
电话那头的纪远铭听闻,友善笑了两声,语气带了几分讨好,“当然可以,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裴矜跟着笑,“您发给我地址,我现在就过去。”
“地址啊……要不这样,麻烦一下沈总,让他直接发给你。”
裴矜没说话,不由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沈总。”纪远铭莫名喊了声。
右眼皮猛地跳了跳,裴矜心下一紧。
紧跟着,纪远铭笑说:“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把地址微信发给裴小姐,让她过来一趟。”
裴矜随即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
“有什么不可以?”
沈行濯口吻平淡。
第42章 第 42 章
42/酒精可以误事
-
裴矜随着侍者进门, 穿过日式景观长廊,紧随其后进入包厢。
房间内一共九个人,除了沈行濯以外, 都各自带了女伴。
周遭传来似有若无的打探眼神。
裴矜视若无睹,将目光投向坐在不远处的沈行濯。
他今日穿了件枪灰色衬衫, 领口第一颗纽扣被解开,衣领随意松散着, 露出素白皮肤。
颓唐和疏离共存的气质, 同喧嚣环境相融, 有种遗世的清孑意味。
是很难不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存在。
沈行濯手臂支在木椅边沿, 懒散抬眼,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
仅仅只是对视, 谁都没主动开口。
一旁的纪远铭率先露出和善的笑, “裴小姐来了, 快过来坐。”
裴矜敛了敛眸, 礼貌应声, 扫了眼沈行濯身旁的空位, 抬腿走过去,径自落座。
席间因她的突然加入变得异常安静。
沈行濯盯着她的侧脸短暂看了几秒,收回打量目光, 随后叫人添副碗筷,外加一杯常温的柳橙汁。
裴矜僵直的背部随着他的话渐渐放松下来。即便眼下他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然明白,他不打算对她这次的“狐假虎威”做太多计较。
很快,有人出声打破寂静, 含笑恭维道:“之前听纪总说,沈总身边添了一位佳人,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矜寻声望向那人,凭着之前在薛律师那里看过的资料,知道眼前的中年男人就是凡锐的董事长,黄帆。
了解沈行濯不喜欢被人擅自谈论私事,纪远铭适时接过话茬,笑着作出解释:“上次聚餐喝得有点多,不小心多说了几句题外话,沈总多担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再不济,他多少也该给他这个做姑父的一些薄面。
沈行濯却并没打算如他的愿,淡淡提醒道:“老纪,手未免伸得太长。”
纪远铭面色微僵,很快恢复笑意,虚心回应:“沈总说的是。”
服务生在这时敲门进来,将手里端着的柳橙汁放到裴矜面前。
裴矜略微晃神,道了声谢,单手捏着杯壁,仰面喝了一口。
食不知味。因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沈行濯和纪远铭身上,心里渐渐生出疑惑。
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不算和谐。可纪远铭明明是他姑姑的丈夫。
百思不得其解,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这段细小插曲很快过去,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今晚这顿饭虽说是纪远铭做东,但碍于沈行濯在场,讨好也好,谄媚也罢,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众人主动攀谈的对象。
期间裴矜没和沈行濯单独说过一句话。
偶尔会有人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她都对答如流,巧妙止住话匣,没给自己向他寻求帮助的机会。
饭局过半,除了她滴酒未沾以外,其他人都喝了不少,沈行濯也不例外。
中途,裴矜从椅子上起来,只身去洗手间,顺带出门透口气,想静心思考一下等等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接近纪远铭,同时试探他的口风。
五分钟后,从洗手间出来,没走几步,在拐角处遇见倚在墙壁旁抽烟的沈行濯。
他站在逆光处,身形修长,侧脸轮廓忽明忽暗,表情晦涩隐匿。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矜前行的脚步有些踌躇,犹豫一下,还是决定主动上前打声招呼。
迈开步伐,靠近,在距离他两步远的位置停下。
依稀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轻微酒气,以及熟悉的琥珀与雪松木的香水味。
夜色弥漫,这味道叫人没由来地感到舒心。
抛开那段往事不提,即使她有意选择自我逃避,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
此时此刻,她对他的依赖胜过对自己的信任。
沈行濯嘴里衔着烟,垂眸,注视她的眼神极为浅淡。
他没作声,似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裴矜微微仰头,对上他漆黑的双眸,轻声说:“谢谢你今晚没拆穿我,还肯让我过来找你。”
沈行濯没针对性地回应些什么,平声静气地问:“有什么打算。”
裴矜没打算瞒他,如实回答:“我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试着打探到当年涉事的那几个人现如今的下落。”
停顿一下,又说,“我瞧着他们都喝了很多,酒精可以误事,不是吗?”
“都是些陈年旧事,再误事也只会烂在肚子里,不会跟外人提。”
裴矜抿唇不语。
“裴矜,别太天真。”
起初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过了会,裴矜整理好凌乱思绪,对他说:“我知道你以前可能查过我的事……所以大概清楚我父母的死和纪远铭的弟弟有很大关联。我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先这么做。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是……不是没有万一。”
听她说完这些,沈行濯审视的目光顺势落下。
她垂敛起眼皮,没看他,睫毛一再颤动,脸上挂着病态,说出的话带着浓重鼻音。
穿了件黑T恤,勾勒出单薄的直角肩,牛仔半身裙裹住单手就能握紧的腰肢。
过于纤瘦的状态,以至于整个人显得越发脆弱。
将手里的烟头捻灭,丢进垃圾桶,沈行濯忽地靠近她,用指节触碰她的额头。
他突如其来的举措让裴矜愣在那里,一时之间忘记思考。额间传来微弱的凉意。
短暂停留两秒,收回手,沈行濯说:“倒是没发烧。感冒了?”
裴矜面色滞了滞,“……有点。”
“姓程的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他最近不在清……”
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说到一半,裴矜转瞬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这样说多少有点替程郁辩解的意思。
于是适时闭嘴。
实在不该当着他的面去提程郁。
她有些警觉地想。
听到这话,沈行濯面上没什么情绪起伏,拿出手机拨通小钟的电话,叫他现在把车开过来。
挂断电话,语气趋近于命令,“去屋里拿包。我在外面等你。”
“可以再等等吗?”裴矜试图跟他商量,“来都来了,我还是想试一次。”
沈行濯不理会她的提议,漠然开口:“我之前说过,你的这些事不是秘密。”
裴矜定定看他,眼底多了抹茫然。
“我能查到,别人未必查不到。别用打草惊蛇的方式暴露自己。”
沉默几秒,裴矜似懂非懂地:“……为什么。”
“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会站在他那边。”
“你觉得我这么说是站在你这边?”
裴矜一时哑然,被他平静反问,不免觉得自己过于自作多情。
沈行濯不打算继续同她交谈,平声说:“进去吧。”
知道没有商榷的余地,裴矜点了点头,机械照办。
趁着她回包厢拿包的空隙,沈行濯按动打火机,重新点了支烟。
雾气缭绕,烟絮向上飘散。指间夹带猩红一点,缓慢吸了一口。
心底躁意平复几分。
原本的确是打算彻底跟她断了的。
那日在病房,她的那记眼神让他无端生出几分迟疑。即便如此,倒也没打算就此做些什么。
有些事不继续比继续要好太多。
上次在学校门口意外相见,不是看不出她眼底的隐忍跟痛苦。
因何隐忍,因何痛苦,他不想过多探究,毕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傍晚她打来的那通电话,当着他的面,纪远铭开了免提,以此作为变相的恭维手段。
她语调很轻,鼻音厚重,中间连续咳了几声。
到底心生不忍,出声帮她圆了这个蹩脚的谎话。
半支烟的功夫,余光注意到裴矜从里面出来。
沈行濯熄了烟,稍稍侧身,瞧见她手里多了个保温杯,另一只手捏着白色的盒状物品。
淡淡扫了眼,随即收回视线,沈行濯说:“送你回去。”
“等等……”裴矜加快脚步追上他,站到他面前,“我看你晚上也喝了不少酒,所以刚刚问服务生要了一杯热水,还有解酒药。”
说完,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沈行濯垂目看过去,没接。
第一时间看到的,是她净白易折的手腕,之后对上那双澄净的眼睛。
相对无言。
裴矜只好继续往下说:“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沈行濯,谢谢你。”顿了顿,柔声补充,“真心的。”
沈行濯接过这两样东西,倏地问她:“拿什么谢我。”
没预料到他会如此问,裴矜琢磨不出准确答案,索性遵循内心的真实想法,讷讷道:“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但如果你哪天真的需要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帮你。”
的确不知道该帮他什么以作感谢。
却还是忍不住对他许下承诺。
他们以往的关系并不平等,她一直是依附于他的那一方,说话做事难免添了几分顾虑。
眼下,如果刻意不去想之前她欺瞒他的那些事,还有关系破裂那日他对她说过的那些刺骨的话,以及那张躺在他车里的孕检报告单。
避开这些,他们之间的氛围和谐得恰到好处。似是回到了从前。
可裴矜清醒、无力地知道。
这不过是假象。
沈行濯深深看她一眼。
毫无征兆的,伸出空闲那只手,掌心覆上她的后颈,指腹贴近她动脉的位置。
能清晰感受到她脉搏跳动的频率不断加快。
过了几秒,收手,无故评价一句:“有一点你说得没错。”
“……什么?”裴矜背部僵得笔直,颈后残留着他带来的酥麻痒意。
“没什么。”沈行濯说,“去车里把感冒药吃了再走。”
“我来之前已经吃过了。”裴矜吸了吸鼻子,嗡着嗓音轻声说。
耳闻至此,沈行濯不再多言。
出了会所大门,看见有两辆车候在外面。
裴矜礼貌同他告别,直接上了排在后边的那辆出租车。
沈行濯坐进车里,将保温杯和药盒放到一旁。
脑子里想到的是她不久前说过的话——酒精可以误事。
酒精容易误事。
大概如此。
第43章 第 43 章
43/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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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包厢里并非一无所获。
裴矜隐约察觉到一件事——沈行濯跟纪远铭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如想象中亲密。
恍然明白这一点, 心里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滋味。
似乎酸涩居多。如果早就同他坦白全部,他们之间或许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裴矜后来将这一新发现告诉了程郁。程郁在微信里没说太多,只是言简意赅地告诉她, 所有事等他回清川再逐一详谈。
简单作出回复,之后几日, 两人再无任何联系。
周日,裴矜接到小钟打来的电话, 说中谷那套公寓新的房产证已经办理好, 询问她今天是否有时间, 他将东西给她送过来。
和沈行濯已经没有任何关联, 裴矜哪里会麻烦他的助理亲自过来送一趟。
礼貌跟小钟寒暄两句,和他说叫个同城快递外送过来就好, 未曾想他就在江景国际附近。
听闻如此, 她没再坚持, 同他约好见面时间, 随后将电话挂断。
半个小时后, 微信响了一声, 小钟发来消息,说已经到达小区附近。
裴矜换下室内拖,关上房门, 下楼与他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