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他想,只可惜无福一见那个行路陌上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就如这歌中的采桑女子一般婀娜?
韦长歌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坐回石桌前,斟满空杯。
地上人影、树影、花影彼此覆盖,凌乱成一团,韦长歌朝着影子举杯——这一壶好酒,只祭亡者未免可惜,逝者已已,且让生者来与影对酹,结无情之欢……
——倘或侥幸赚得一醉,便祭了心底的悱恻缠绵。
阴影落下,苏妄言坐到了对面,
他伸手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了,这才喃喃道:“你醉了么?”
韦长歌道:“还没有。”
苏妄言道:“那正好,我正想和你喝到醉。”
把杯子往韦长歌面前一推:“倒酒。”
韦长歌看着他笑笑,刚一拿起酒壶,却又放下了,笑道:“可惜没有了。”
苏妄言不信,抢过来,放在耳边摇了摇,听得里面空空的,便叹了口气。也笑道:“还好我已经喝醉了……”伸了个懒腰,便伏到桌上,闭目而已。
苏妄言埋首在手臂上,动也不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云驰月运,变化的光线在他脖颈间微妙的过渡。如果韦长歌不是已经认识了他十三年,也许就会真的以为他是醉了。
“韦长歌,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死?桑青临死的时候说‘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过我,是他们不肯放过我。’李成然听不懂,我却听得懂——‘他们不肯放过我’——她说的是那两个小孩,我一听就明白了!她不怪李成然,因为她到死,都还相信是那两个孩子不肯放过她!”苏妄言的声音闷在衣袖中,像呓语一般地说着。
“韦长歌,你知道么?是我这么告诉她的。那天晚上,我追上她,我对她说:‘他们不会放过你。’我明知道她害怕那两个孩子,却还说那种话来吓唬她。杀死桑青的,根本不是李成然那一把火,是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是我害了她——是我杀了她!李成然和桑青,其实都是被我那一句话杀死的。她要我快走,可是我能走到哪里去呢?走到哪里,也还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桑青没有遇到我,如果我不是那么好奇,如果我不上去跟她说话,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害怕那么担心?李成然也许就不会误会她,不会怪她,不会放火,那桑青就不会死,李成然也不会被施里杀死……他们可以安静坦然地厮守,相爱到死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是这样收场?”
韦长歌依然微笑着。
他可以拍着苏妄言的肩膀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安慰他,把一切都推给命数;他还可以提醒他,李成然已经说过,就算桑青没有遇到他,也还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韦长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苏妄言。苏妄言一旦固执起来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韦长歌道:“你说是你害了桑青和李成然,那你又是谁?”
“……我是苏妄言。”
“但桑青却不知道谁是苏妄言。她没到过天下堡,没见过韦长歌。她只知道有人给她一块石头,让她遇事就去找韦长歌,她还以为她遇到的就是韦长歌。所以说,就算她觉得冤枉,要到阎王面前告状,告的也只会是韦长歌,而不是苏妄言。韦长歌都不害怕,苏妄言为什么要担心?”
韦长歌故意说得轻松。苏妄言果然轻笑了一声,侧过头,扬起嘴角,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眸子里却殊无笑意。韦长歌还他一笑,柔声道:“不要胡思乱想。”
苏妄言垂上眼,许久方道:“你不知道么,我醉了……”
韦长歌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啊,你醉啦,尽说些醉话……”
苏妄言含混地应着,忽而又道:“韦长歌,到底是不是我害了他们?爱怖,爱怖——这两个字是不是一定会连在一起?”
韦长歌一默,没有回答,却沉沉道:“有我在呢。”
苏妄言没再作声,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韦长歌凑近了去看他的脸——这次,苏妄言是真的睡着了。韦长歌注视着他的睡脸,微笑着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在庭中漫步。他知道,让苏妄言困惑的并不止是桑青的死,也许,在苏妄言的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比死生事大,可是他既不说,他也就不能问……
盛开的栀子这一会儿功夫也不知究竟是肥了还是瘦了。
韦长歌顺手摘下一朵放在掌心赏玩,感受着他的脉动心跳,轻而薄的花瓣微微翼动,顺着他修长的手指静静地流淌香气。
夜深庭宇旷,花开香满庭。
但韦长歌的思绪却不在这里。他已想到明天。京城杨树头——派去的人已经查探清楚,那是靠近京城东门的一个村子,一共四十六户人家三百一十七口。四十六户人家有八户不是本地人,但半年内新搬来的,就只有一户。这人家也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儿一女,儿子八岁名叫顾念,女儿顾盼,才刚满了五岁,村子里人人都叫这寡妇顾大嫂。
这顾家小小的两兄妹是不是蓬莱店里苏妄言看到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花和尚在石头城外遇到的两个孩子?如今这个顾大嫂又是什么人?这两兄妹身上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也许桑青带来这个口信,并不是要求救,而是知道自己终究会难逃一死,想留下点追查的线索?而她在临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又后悔托了施里把这句话送到天下堡?
韦长歌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他回过头,苏妄言伏在桌上睡得正熟。
这一刻,韦长歌想到最后一个问题:如果顾家兄妹身上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如果花和尚、桑青都是死在这个秘密上,那么,苏妄言会不会也有危险?
八、 蓬莱
夏末的雷声从远处的低空轰轰地翻滚而来,凝视着墙上画卷的苏妄言像是被雷声惊醒一般,抽身走回来坐下。
韦长歌手里拿了一卷书,正看得聚精会神。
苏妄言定定看他半天,猛地起身,一把把书抓过来远远扔到地上。
韦长歌一愣,走过去捡起来,拍了拍书上沾到的尘土,回头笑道:“怎么了?”
苏妄言微愠道:“已经是第六天了!”
“我知道。”
“我们呆在这里究竟是要等什么,已经到了京城,为什么还不去杨树头?”
韦长歌恍然一笑,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名手下拿着小布包匆匆走了进来,屈身一礼,上前两步,把布包恭恭敬敬放在桌面上。韦长歌神色一整,挥退来人,苏妄言这才看见那小小的布包上还放着一封信函,当下踱到窗边,只远远看着天边沉沉压下的乌云。韦长歌撕开信的封口,取出薄薄的一页纸,飞快地看过了。回头却见苏妄言背对着自己立在窗边,虽然知道他是避嫌,却还是免不了泛起一股涩意。但也只是一瞬,韦长歌屈指在信纸上一弹,发出“啪”的一声响。苏妄言闻声回头。
韦长歌冲他笑笑,拉他坐下,微笑道:“你何必着急?我要你等,自然有我的道理。”一顿,问道:“你还记得这件事是怎么起的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又知道了多少?”
说完,把那薄薄的一张纸轻轻推到了苏妄言面前。
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苏妄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抬头询问似的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淡淡一笑,道:“这封信是从夜明生那里来的。”
屋顶猛地滚过一个炸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两人都是一阵沉默。等雷声远了,韦长歌一边整理思绪,一边慢慢地道:“事情开始在蓬莱店,去年冬末,你路过石头城,在那里遇见了花和尚的死。也是在蓬莱店,你遇到了桑青和那两个幼童。而无是非说过,花和尚死前,曾在石头城附近的村子里追问过一个女人什么——如果我们没有猜错,这个女人就是桑青。无是非虽然不知道花和尚究竟问了桑青些什么,却看到她回答‘那是我的孩子’,可见花和尚的问题大约总是和那两个孩子有关的了。花和尚刚走,桑青带着那两个孩子也突然搬走了,就像你说的,花和尚死在蓬莱店,那么巧,桑青和那两个孩子同时也住在蓬莱店里。花和尚的死,大约和这两个孩子脱不了干系。”
苏妄言点头道:“不错。你记不记得,花和尚死的那天晚上,有人明明听到他在屋里和人说话,但窗上却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当时,六丑因此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有人去过他的房间,我还不以为然,只道他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想来,若是和他说话的人身高不及窗户,那窗上自然只会有一个影子。”
韦长歌道:“可是,如果人真是他们杀的,他们又为什么要害花和尚?”
不待苏妄言答话,自己接着道:“那天晚上,店小二听到花和尚在屋里大声说了一句‘原来真是你们!他呢?他在哪里?’——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真是你们’,听这话的语气像是有些吃惊,又像是早有预感。所以我想,花和尚应该是认识来人的,也许来人一进屋,花和尚已经认出了对方,但却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不敢确认。想来是来人自己表明了身份,他确定了对方就是自己猜测的那人,这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花和尚接着却立刻问道‘他呢,他在哪里’,他这么着紧,又是在打听谁的下落?”
苏妄言眼中光芒一闪:“你知道,三十年来,他心里着紧的就只有一个人。”
“是啊,他心里着紧的只有一个,他在问的,也只会是这一个!”韦长歌似笑似叹道:“仔细想想,若是那晚上和他说话的,真是那两个孩子,那就有点意思了!”
苏妄言微微一笑:“三十年前的往事,却问之于垂髫小儿——是有点儿意思……”
韦长歌道:“百岁光阴都如驰驹过隙,何况人间三十寒暑?就像极北之地的那个女人,对她而言,三十年前、三年前或是三天前,大约都是一样,不过就是久远与更加久远的关系罢?”
语毕轻叹一声。
似是大有感触。
屋外,雷声像是蒙在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里,沉闷地在低矮的云层下反复冲撞。
韦长歌道:“于是我便想起,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古寺遇到那女子时,她也是带着一双儿女,年纪也和现在这两个孩子相仿。李成然说过,这两个孩子来历不明,十分蹊跷,而你在客栈里听到的那些话,无论如何,也绝不应该从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除非——”
苏妄言接道:“除非,他们和极北之地的那个女人是同一种人。所以,你让人去找了夜明生?”
韦长歌笑道:“是,桑青和李成然都已经死了,要再追查孩子的来历已经不可能,只好另想法子来证明。当年带着孩子出现在凌州的女子自称顾夫人,桑青隐居在石头城外,让人叫她顾大嫂,如今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杨树头的女人也叫顾大嫂,前后三个女人,都是姓‘顾’!难道说他们有什么非要姓顾的理由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顾念和顾盼,会不会真是他们的本名?”
“花和尚的故事里有一处细节——当年,那女子起身要走,看见儿女在一旁的草丛里玩耍,便叫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过来。花和尚一生,念念不忘这女子,夜明生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纤末之间,也都叙述得详尽备至,可见这故事他三哥在世时他不知已经听过多少次了。而花和尚在跟夜明生讲起的时候,会不会曾经说起过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想到这里,我便连夜派了人去找夜明生。”
苏妄言点点头,视线滑过摆在面前的那封信,忽而眸子一亮:“我想我知道三十年前出现在峨嵋废寺的那个女子是谁了。”
韦长歌笑道:“是谁?”
苏妄言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
韦长歌但笑不语。
苏妄言道:“花和尚什么都告诉了夜明生,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没有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了。”
“哦?”韦长歌耐人寻味地拖长了声调。
苏妄言慧黠一笑:“白水秋月,乃是天下胜景,弹琴蛙更是蜀西一绝,除了峨嵋白水池,天下间再无此物。所以那天夜明生说起的时候,我一听便知道那是峨嵋山的白水寺。但听花和尚讲过无数次这段往事的夜明生却不知道。按理说,一个人在讲故事的时候,总会先把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一一交代清楚。可是花和尚却没有,他把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夜明生,却偏偏略过了地点这一节,三十年来一次也不曾提及,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韦长歌道:“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峨嵋’二字,总有一天,夜明生会猜到那女子的来历。”
苏妄言道:“不错,那女子的身份必然与峨嵋有莫大关联,所以花和尚才会害怕夜明生一旦得知事情发生在峨嵋就会猜到那女子是谁。可六丑向来进退一体,亲如手足,而花和尚这段经历瞒着其他几人,单单只告诉夜明生一个,可见他对夜明生更是格外信任——既然如此,他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究竟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其中又有什么秘密,竟连夜明生都不能知道?”
苏妄言话锋一转,却又道:“我们一直以为那女子必然出身豪门,家世显赫,其实,就像桑青那样,世上多的是一夜暴富的人家。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能想到,花和尚当然也能想到。蜀西人氏,夫家姓顾,一夜巨富……这些加在一起,要猜那女子的身份还不容易么?”
语毕扬眉一笑。
韦长歌微微笑道:“若非如此,花和尚又何必替她苦苦隐瞒三十年?”
一道闪电划过半空,雷声过后,零星的雨点开始落下来,打在窗纸上,萧萧作响。
韦长歌长长叹了口气,眉目依然带笑,但笑意里却添了许多感伤:“她这一走,果然便是杳如黄鹤,再无踪迹……只是她临走还在慨叹世道浑黑、有冤难申,却不知那一刻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苏妄言也是悠悠一叹。
便听屋外那雨片刻间陡然大了,噼噼啪啪打在地面上,溅起银花。顺着风飘进来的雨点落在窗边的小几上,很快就淋湿了,几上青瓷花瓶里插着的莲花也被打得摇摇晃晃。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看,半晌,都没有动弹,便任那风夹着水气横穿一室。
苏妄言伸手把那布包拉近了,不必问韦长歌,他已经知道这里面装着的会是什么。他一层层解开布包,打开里面的铜匣,那方黑色的石块静静地躺在匣中。苏妄言眯起眼睛看得入神。
苏妄言问道:“红尘之外难道真有蓬莱仙山?”
韦长歌没有回答。
铜匣上宝石的光芒交相辉映,澄澈地映照室内。旁边一页信纸在穿堂而过的风里掀动着,当中赫然写着“顾念、顾盼”两个名字。
竹篱发出“咿呀”的声响,慢悠悠地被人推开了。
院子里的鸡和狗受了惊扰,一阵骚乱,脆生生的童音煞有介事地骂道:“畜生,滚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见敞开的大门,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接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走进屋来,看到坐在昏暗中的两个男子,顿时都停止了动作。
顾念忽地开口叫道:“娘,家里来客人了……娘?娘?……”叫了好几遍,只是没人应声。顾念又是一怔,转身走到内室门口,掀起帘子向里张望了一眼,转身回来,抬头看着韦苏二人,冷着脸问道:“我娘呢?”
苏妄言若无其事道:“她已经走了。”
顾念眨了眨眼,闷声不响地昂首看着两人。
顾盼站在门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苏妄言脸上,笑嘻嘻地道:“叔叔,你又迷路了么?”
苏妄言笑道:“小妹妹记性倒好。”把顾盼细细看了一番,“咿”了一声,故意讶然道:“怎么,妹妹的牙齿还没有长起来么?”
顾盼偏着头,吃吃笑出声来,粉雕玉砌般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她走到墙角的妆台边,费力地爬上对她来说显得有些高了的圆凳,又站在圆凳上坐上妆台,顺手拿起旁边一把木梳,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着。两条小小的腿在空中均匀地晃动着,那模样煞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