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本想说桑青没有变心,转念一想,忍住了,改口问道:“为什么?”
“……我害怕,怕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怕什么,可是害怕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开始不断涌出来,再也不能停下了!我怕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晚上不敢睡觉,怕睡着了,她会在我身边喊着别人的名字,我整夜整夜地守着她,看着她,偶尔一闭眼,就梦见满身是血的大哥来找我索命!到了白天,我却是不敢见她,生怕她会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分手的话来。我怕得不敢呆在家里,我也不敢出门,怕被以前认识的人撞上,只好躲在那又暗、又小的柴房里,浑浑噩噩的,等着一天过去……”
“一天中,只有吃饭的时候我们会说几句闲话。她的嘴唇依然那么美、那么艳,可现在,我只会绷紧了全身所有的意识死死盯着她嘴唇的开合,生怕她突然间说出我不想听的话来。渐渐的,我们的谈话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但至少不用去防备了,我倒觉得如释重负……她常常会在背后看着我,我一回头,她就移开了——那眼神也是疏离的。日复一日,我们就像两只惊弓之鸟,害怕着彼此心底的梦魇,只要一声弦响,这梦一样的日子就会破碎、崩溃……她越来越频繁的说梦话,有时候叫着‘钱,钱’,有时候叫着我的名字,不过更多的时候,她说的是‘放过我’。我听了好几个晚上,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明白她在怕什么——她是在怕我,她怕我像她当年做过的那样下毒害死她,带走她辛苦赚来的钱!她在梦里一直喊着‘韦长歌,带我走’‘韦长歌,带我走’……是她这句话让我下了决心——她能为了我毒死大哥,也就能为韦长歌毒死我。她想走,我也不许!她是我的!哪里都去不了!”
看着李成然凄切的神情,韦长歌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做了什么?”
李成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字字道:“我放了一把火啊——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七、 婆娑
天色已经昏沉了,他的轮廓在暮色中开始有些模糊。韦敬辛苦端来的茶水,静静躺在托盘上,早已失了温度。苏妄言突然嗓子有点发干,拿起一杯一口气喝干了,把杯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磨挲着。
昏暗中荡起一声悠长的叹息,压抑着每个人的呼吸听觉,那其中捉摸不定的痛苦与快意,在在挑动着人心上隐约不安的那一根琴弦——
“那天晚上,她睡着了,又喊着什么放过她,什么带她走之类的。我又再听见了韦长歌这个名字,可是我再不害怕了,她得呆在这儿,她哪儿也去不了了!……我一面听着她的呓语,一面从床下下来,窗外无星无月,听得见风吹树梢沙沙作响,就像大哥头七的那天晚上——可是我也不怕了。我得意地笑着,关好每一扇窗户,房间里很快变得闷热,桑青在床上翻了个身,叫着‘成然’,手挥动着,很快又安静了。我站在床边看着她,她的嘴微微的张开了,真想亲亲她啊……”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微笑起来——虽然这个微笑在韦长歌苏妄言几人看来很有几分唐突。
“我打开门,走到屋外,把每一扇窗户都从外面闩上了——好几天前,我就已经借口失窃,把住在隔壁房间的丫鬟佣人都赶到后面的小院子住去了。这样,我做的一切就不会被人打扰。我跟着回到房里,把准备好的火油浇在桌上、凳子上、柜子上,我把她的衣服也都洒满了火油扔在地上。柴房里有一条铁链,不知道是以前乔家的人用来作甚么的,反正现在正好可以拿来拴在门上。”
他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当下一阵静默。却听身后突地一声响,施里惨白着脸,猝然转身奔去了。韦敬似有所思,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苏妄言只是木然。韦长歌扫了一圈,收回目光,感觉到自己的脸绷得死紧,他尝试着想笑一笑,结果发现这么短短的一会儿,自己好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笑了。
李成然依然微笑着:“这些事我作得很快。从头到尾,没弄出半点声响。我原以为我会很紧张,可是我不,我一点也不紧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我可以这么沉着,这么灵巧,这么从容……她依然睡得很熟,连火烧起来了都不知道……火烧着了柜子桌子椅子,烧着了一切的一切!只剩下床——我不想打扰她的美梦,没在床上泼油。那个贱人,到这时候了,她还在我的床上喊着别人的名字做她的美梦!我站在门外,慢慢把铁链拴在门上,我拴得很松,两道门之间留下一尺多宽的缝隙,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看着她!桑青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我想:是时候叫醒她啦!要不,这个贱人就真的睡过去了!而且烟越来越大,我也快看不见她了。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几声,她才醒了。开始,桑青迷迷糊糊地看着火光,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害怕极了,伸手去抓衣服,但是没抓到——她的衣服都已经被我烧掉了。她尖叫着,赤条条地跳下床来,她扑到门口,却发现门被拴住了,于是她完完全全地愣住了。我说:‘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你的眼神看起来像是不能置信。你不是一直怕我带着你的钱跑了么?你不是早就想到会有今天了么?’桑青疯狂地敲着门,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开门,我只是摇头,她每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摇一次头。火越来越大,她疯了一样地哭起来,她想去开窗户,但她打不开,她只能回到我这里来……”他叹着气,神色中却透出一股满足。
“火就快烧过来了,她的眼神那么绝望,映着火光,灼痛了我。她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伸手来拉我,她说:‘开门!成然,求你开门!’我也蹲在地上,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她光滑的脸蛋。我说:‘桑青你真美,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体都是那么美!你知道么,这么美的身体根本用不着衣服,所以我把那些累赘都烧了,你应该以你最美的样子离开的……’她揪着我的衣服,哭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她,凑过脸去吻她。我说:‘我要你永远不离开我。韦长歌也好,随便谁也好,谁都不能把你带走。你以前说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一辈子都开心,可是现在我不能让你开心了对不对?你以前说要是有钱我们就不用过苦日子,可是现在我们过的就不是苦日子了么?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真正开心的……你说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开心?你要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不再哭了,她抬头看着我,就像我是个疯子,但她却又把脸凑近过来,歇斯底里地吻我这个疯子!”
“是她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脸……她的脸热得发烫,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化了,然后和化掉的她粘在一起。混乱中是她在说话还是我在说话?是她想出来还是我想进去?火光中闪动的是不是大哥的眼睛?……”
李成然的声调渐渐高起来,带了哭音,涣散而迷乱的眼神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亮——
“突然间,一切都像是安静了下来!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我耳边说,我放过你了……那声音穿透骨髓,一直在我脑子里轰轰作响。然后……然后,她就站在火里,不断地说:‘成然,我放过你了,我放过你了!你快走!快走啊!’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却伸手来推我,使劲地推我,我趔趄着退开了。她也一步步退开,她说:‘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过我,不是你想杀我!是他们,是他们不肯放过我!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接着,又大声喊着:‘叫韦长歌快走!叫他快走!’——到最后,她还是喊着别人的名字,还是惦记着别人……究竟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却也定了下来——那当口,我好像一生一世都不曾这么安稳过。火劈劈啪啪地爆开,房梁发出断裂的声音,稍远的地方,有人扯着嗓子叫着起火了。看看四周,长长的房间已是一片火海……我看不见她了,我只听见她在火里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像在哭……”
窒息般的夏夜。
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叙述仿佛是来自某个万丈深渊的回音。
站在烈焰后的灰烬之中,苏妄言打了个寒颤。身旁,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贴合的地方传来让人安心的温度,不高,也不低,正正好,就是这个夜晚苏妄言想要的温度。
“桑青死了……”
苏妄言喃喃着,握紧了韦长歌的手。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热流在他的身体里窜动着,一直涌上眼眶,他大步走到李成然面前,从上往下看着他,大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你怪错了她,杀错了她呢,你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
李成然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望着他。
苏妄言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拉过韦长歌:“他是韦长歌,可桑青在石头城遇到的人却是我——你说她变了心,可她甚至连我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桑青是在害怕,但怕的却不是你;她要我带她走,不过是因为我告诉她,我能救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放火之前,你为什么不跟她问个清楚、求个明白?!”
李成然眨了眨眼,竟漠然道:“那又怎么样?”
苏妄言一窒。
李成然看着他,突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不能自已——
“那又怎么样?你是不是韦长歌,韦长歌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韦长歌’,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杀了她。我还是会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不管她有没有变心,不管她有没有猜疑我。哪怕,李成然不叫李成然,桑青不叫桑青,只要我们一见面,就注定还会是这个结局!”
韦长歌喟然道:“你究竟恨她什么?”
李成然猛地一愣,便缓缓摇头,看来迷茫:“我恨她么?究竟是恨她还是爱她,我也分不清啦……”
李成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在陆家镇的石板路上,头也不回,茫然地,像是日久天长,就会这样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爱她什么,恨她什么?她是她,我是我。我为什么要去爱她,又为什么要去恨她?我是我,她是她,我爱她与她何干?我恨她从何说起?她呢,她爱我还是恨我?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李成然、桑青;桑青、李成然——嘿,嘿嘿……冤孽、冤孽啊!”
李成然厉声长笑着,越走越快,拔足飞奔起来,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了。
苏妄言心下一酸,回头看着韦长歌。
韦长歌默默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只听那凄厉而怅然的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转了个弯,突然间截然而止。
几人都是一征,韦长歌叫了声“不好”,立刻展开轻功向李成然离开的方向飞掠而去。苏妄言和韦敬也赶忙跟上去。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味。
李成然背对着他们站在街中,一个人从正面半搂着他的身体,什么东西从他背上流下来,“嘀哒、嘀哒”的响着,在地面上汇成暗色的一团。
那人放开手,李成然砰然倒地——
他的心口上插着一柄短刀。
刀口在夜色中微微地反着光。
韦长歌惊异地睁大了眼,便听身后传来苏妄言和韦敬的低呼。
施里一动不动看着地上李成然的尸体,好半天,才抬眼看向对面三人,咧了下嘴像是想笑,却蓦地滚下两行泪来:“桑青、李夫人、李寡妇、顾大嫂,她究竟是谁?我认识的又是其中哪一个?她毒死了她丈夫,她跟她的小叔偷情,她爱钱、喜欢大宅子——她不是个好女人——这些我都知道了,她、她做过这么多坏事,可为什么我却还是……”
韦敬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叫道:“施里……”
施里肩头一震,滑倒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
韦长歌心下一阵恻然,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还那么年轻,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他没去过太多地方,他不明白人情世故,他除了如何耕作什么都不懂,今晚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情爱是什么,可是,这一夜间,他懂得的,已经那么多,多得几近残忍……
恍惚间,他听到苏妄言的呼吸声往身边挪近了一步。
韦长歌侧过头,苏妄言神情复杂地注视李成然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韦长歌心念一动,忙唤了苏妄言一声,道:“桑青临死说‘叫韦长歌快走’,但她的意思,其实是要让你快走吧?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这么说?”
苏妄言仿若未闻,好一会,悠悠地叹了口气。
韦长歌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妄言看他一眼,道:“先去京城看看吧……”
一语末了,又叹了口气,落寞地移开视线,呆呆望着几步之外那一个活人、一个死人。韦长歌默默注视着他,突然开口道:“不要想了。”苏妄言没有回头,却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韦长歌笑道:“不管你在想什么,我都希望你不要再想。”苏妄言霍然回头,直视着韦长歌,韦长歌从容一笑,苏妄言眼中怒色一炽,大声怒喝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韦长歌只是微笑。苏妄言怒视着他,一双眸子明暗不定,渐渐的,那里面却有什么光芒闪动着,下一刻,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桑青死了,剩下的线索就只剩下她让施里带来的口信——京城杨树头。
去京城的路上,苏妄言还是那么沉默,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苏大公子的情绪异常低落,除非必要,苏妄言总是一言不发,偶尔开口说几句话,也是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常常沉思着,把周围的一切全都忘在了脑后,韦长歌不得不时时费心去提醒他吃饭、睡觉、休息。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韦长歌每每透过窗户,看着那个人影在月下徘徊,而总要等到东方发白,那人才惘然若失的回去房间。
这时,就轮到韦长歌,开始来来回回地,在中庭踱步。
一路上,他有许多机会可以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同伴,当他看着苏妄言的眼睛,发现那双向来神采飞扬的眸子黯淡得叫人心慌。
到了京城的那个晚上,住在天下堡的庄园,韦长歌在窗后站了半宿、看了半宿之后,推门走出了房间。
一丛栀子开得正美,厚实的花瓣层层展开,莹莹的白花衬在深蓝的光线里,亮得透明。闻来沁人的芬芳香味散漫地流动着,没有方向,亦无定势,若有若无的,铺满了四方天地,直溢得满地皆是。
苏妄言动也不动地站在花前,手执了一朵栀子花来来回回地转动着,像是没有听见身后沉稳的脚步声。
韦长歌在石桌上搁下两个杯子,摆下一壶酒,端起酒壶,手腕轻压,一条细细的银练从壶口优雅的泻出,发出汩汩之声,很快注满了两个杯子。眼见苏妄言还是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以为意,带起抹浅笑,抬头看看天空。
一弯眉毛似的弯月挂在桐影之间。
浮云似动非动,天风将起未起。
韦长歌将杯向天遥遥一举,自饮了一杯,又再注满一杯,又复饮尽,如是者三。站起身,一振衣衫,端起对面的杯子,躬身把酒缓缓倾倒在地上。他凝视着那晶莹的液体慢慢渗入土中,待到终于不留痕迹,悠悠长叹一声。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伫立良久,回身放下杯子,向苏妄言的背影道:“这三杯酒,权当是代你祭过桑青罢。现在你该回去睡了。”
苏妄言默然不应。
韦长歌负手立在他身后。他虽然看不到苏妄言的脸,却也能想见那张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空白的,恍恍然的,目光落在不知何处的虚妄之地,悠远而锐亮,仿佛尽力想要把这人世看穿看透。石头城里蓬莱店,会不会有一天,苏妄言一觉醒来,然后发现,在那逆旅中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在那个供人做梦的地方误入的一场奇遇?而那一场遇合,也不过是一枕真假难辨的蕉鹿梦?韦长歌想要开口安慰,他还记得当年父亲亡故的时候,苏妄言对他说:百岁光阴,人谁无死——他一直是洒脱的、自在的,看得比谁都明白,笑得比谁都冷漠。可是现在,只因为桑青的死,他竟不再如故。不过是个逆旅中偶遇的女子,怎么就让他这么难过?眼前的,可还是那个青眼睹人少,问路白云头的苏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