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昨天看到了,还问什麽?我不过是你家主人用以消遣的替代品,和你有什麽区别?”
柳秋延脸色瞬时变得惨白,但仍挺直了腰杆,似乎是骨子里头的骄傲不容他在我面前有半分退缩。
“可我看见你明明是蝶无泪。”
“你怎知我是蝶无泪?”
“主子屋里挂著一副彩绘,我曾见过。”
“哦~”我从从容容,毫无半点浮躁,“你可知道,世上有种绝学称之为‘易容’?”
“易容?”柳秋延冷哼一声,“我看现在的你才是易容的吧!”说罢,手指便闪电般伸至我面门处。
我任他的手指触摸上那片暗紫胎记。“摸仔细看清楚了?这胎记可是真的?”
柳秋延缩回手,脸上表情显得震惊、诧异又迷茫。“怎会…”
这回换作我冷笑不绝。
“你…”柳秋延惊疑不定。也只那麽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的态度,“是我失了礼数,请素先生见谅。”不愧是归燕山庄的大总管,气度不凡的给我们作了个揖。
“好说。”也不为难他,想想在这归燕山庄待了许多时日,该知道的也了解了七七八八,是该走人的时候了。原以为要过好一段日子才能打探到我要的消息。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真该感谢归燕山庄里头那些喜欢碎嘴的丫环侍从们在我廊下都不知避讳。
“做个交易如何?”
柳秋延略一皱眉,不明所以。
“墨稷公子念念不忘蝶无泪,我却有办法叫他死心,不再专注一人。这样一来,你便有机会得到他的心。”
这个条件对柳秋延诱惑相当大,不过他似乎怀疑我有本事让墨稷将心心念念八年之久的人放下。
“既然我说得到,自然做得到。退一步来说,即使我做不到,也不过维持原状,对你而言并无半点损失。这桩交易你还是划算的。”
柳秋延次下头去,好半晌才重新看我,“那得看你要什麽。”
果然是个聪明人。我嘴角向上扬起,“放心,背叛墨稷公子的事,你必定不肯。况且我与归燕山庄、与墨稷公子无怨无仇,不会对他不利。我要的,你能办到,也办得到。”
“究竟是什麽?”
“你的耐性还差了一些。”贴近柳秋延,我不禁抚上他尚属光洁的脸颊,低哑地笑,“我也不卖关子了。我要你放出风声,就说‘昆仑谱’在江南一带出现。”
果不其然,柳秋延瞪大了美丽的双眸,十分可爱地瞠视著我。
4
“你怎麽知道?”
柳秋延虽能干,历练却还是太少,想必身为替身仍受了墨稷多番爱护。如果我真是再套他的话,这一下岂不全都泄底?!我暗暗好笑,没打算说破。他倒是明白过来,惊叫出声後想到不对,立刻脸色铁青,“我不知你说的是什麽。”
“柳大总管,我可不是在套你的话。墨稷公子和决天堡之间的交易还是经由我才得以成功。如果我不知道,也太没道理了,你说是不是?”
刻意忽略柳秋延朝我恶狠狠瞪过来的那一眼,我慢条斯理道:“傲雪山庄把玉天尊从徽家堡手里夺回来,令人意外地没了声息。决天堡本打算染指玉天尊,却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晓了玉天尊的秘密,而且还知道玉天尊之中藏著的‘昆仑谱’早被人取走。他们有心想找寻玉天尊的下落,但是他们稍有动作必定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才想将这件事交付给可靠的人来办。墨稷公子与决天堡私下里有些故交,他本人又一向游离於武林之外,对什麽昆仑谱自然没兴趣。何况他常常眠花宿柳寻找心中伊人,到处走动也不会有人怀疑。那边决天堡吸引众人视线,这厢墨稷公子暗中调查昆仑谱线索,计划得很不错。柳大总管,我有猜错麽?”
下人们口中一点点闲言碎语,再加上一点点头脑,推测出决天堡的如意算盘对於我并非难事。想来谁都不会留意我这个面貌丑陋又不爱说话的琴师一直关注著归燕山庄内的一举一动。
“你绝非普通琴师,我们都小看了你。”柳秋延咬牙切齿,我则哈哈一笑。
“哪里,采素哪有这麽好本事。柳大总管还是考虑考虑我们之间的交易吧。”
“为什麽找上我?这事不是谁都可以做麽?”
“不明白?归燕山庄墨稷公子所信任的柳大总管放出的消息,你说有几分可靠性?”
“你拿我做替死鬼?”
我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非也,非也。我要的,只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认为这消息确实可靠,对你没有坏处。要知道,传言可以扭曲的程度远比你想得厉害。半个月後,将不会有人记得消息是从你那里传出来的。”
“哼,你以为我会信?昆仑谱的事只有决天堡少数几人、我家公子和我知道,一旦走漏风声,决天堡还不是以归燕山庄问罪!”
“那时便是你在墨稷公子面前表现的大好时机了。”
柳秋延似乎越听越糊涂,眼底眉尖满是困惑。
“不懂?”我叹息,“要是换作我,趁此机会,演上一出好戏,用苦肉计换得心爱之人看到自己的存在,这点代价你还付得起吧。而当你以忠贞引起他的注视,那时他们便会想起归燕山庄还曾住过一个叫采素的琴师,流言传出之时好像也是他离开归燕山庄之日。”
柳秋延更加不解,“你要我放出消息混淆他人视听?”
我点头。
“你要我用‘苦肉计’换得主子对我的好感?”
我又一点头。
“你要我把所有罪名推到你身上?!”他开始大叫,“我不懂,那麽做你能得到什麽?!分明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问:“你愿还是不愿和我交易?”
三、投石沈潭
1
我抬眼,对面坐著的人不停往嘴里灌酒,一杯接著一杯,完全没有在听我弹琴。
墨稷今天叫我来为他弹琴,到底为什麽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仅仅让我弹琴那麽简单。
“爷,别喝了。”柳秋延在一旁轻声劝著,也不敢上前夺走墨稷手里的酒杯。
“走开,我的事什麽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是。”柳秋延的表情明显一窒,默默退到一边,哀伤的双眼注视著墨稷。
他能忍受多久?被深爱的人这样对待、这样践踏,他能忍受多久?
我承认,柳秋延的确是个精明的人物,然而在爱情面前,他还是敌不过得到心爱之人的诱惑。许多人都认为爱情是无私的,只要对方幸福,自己是不是得到回应并没有关系。不过,那是错的。人,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麽伟大崇高。柳秋延更不会是例外。
“采素,告诉我,他究竟是生是死?!”
“这麽多年,你还是不相信他死了?”我失笑,这男人仍然在追寻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
“我……没见著他的尸首。”
原来,如此。
“找借口给自己留线希望?”我冷笑。“他死了,我亲手掩埋的他。你找不见也是正常,他被火烧得一团漆黑。什麽曼妙的身姿,什麽美的脸庞,全都在火里烧得一干二净。我倒是为你庆幸没看那尸身令人作呕的样子。”
“不要…说了…”他痛苦地捧著头。
“你期待些什麽呢?即使他还活著,也绝不可能把自己交给你。这世上他最恨的就是对他真心真情的人。明白吗?蝶无泪,可以为任何男人展现他最美丽的姿态。但是,对一个真正爱他的人,他只会用最恶毒的方式来玩弄他们。你不是亲身经历过?他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对你媚笑──那时,他心里一定高兴你这愚蠢的人给他带来多麽大的刺激。”
“我叫你别说了!”
墨稷突然站起来。他的动作那麽猛烈,以至於打翻了桌上的酒杯器皿。
“爷…”柳秋延惊愕地在我和墨稷之间扫视著,仿佛才刚了解那麽个天仙美人竟如此污秽。
“你们,总听不进诤言。”
墨稷怔忡了一下,苦笑:“是啊,不知为什麽,看到他,我就有如飞蛾投火,明知道是自取灭亡的行径,却还是义无反顾。我这不是疯了麽?不是疯了麽?”他回头,唰地一声将身後的帷幔扯开,後面挂的,是蝶无泪在墙上盈盈笑立。
我从来不知道,蝶无泪居然也可以笑得那麽纯真、那麽好看。
“你说的对,我一直在追逐一个幻影。这幅画,根本就是我心中的蝶无泪。真正的蝶无泪,是不可能会这样对我笑的。”
他沈默,而柳秋延的眼底却泛上欣喜的泪光。
“你走吧。”墨稷背对我,这麽说。他的语气中有许多落寞寂寥,不过,听得出来,他正在慢慢放下什麽。
“告辞。”
我抱起我的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知道,这场赌局我已赢了一半。
接下来会怎麽样呢?这个武林?这个世界?
我浅浅笑开。
既然有人迫不及待,我也没必要过於谨慎。
江湖…
江湖和我从没关系,所以,江湖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2
我悠闲地游走在街头,看街边小贩高声叫嚷著兜揽生意,甚觉有趣。杭州城,真是个好地方。繁华、热闹、什麽新鲜玩艺儿都有。难怪古语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里可是散心休闲的好处去呢。当然,这里还有最好的情报贩子。
在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店面前停下脚步,抬头,一块写著“聚宝斋”相当招摇的牌匾高高悬在门梁上。典型的西妈妈式的作风,这里就是天下最大的消息网“七层楼”的杭州分处。好久没来这里了,看到熟悉的布景,熟悉的场面,还真是怀念。
刚走进大堂,就看见大堂里已经站了几个人。管店的夥计小元正和一个大汉对峙般面对而立。大汉後面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亲热得令人羡慕。那妻子,斗笠上覆纱和我一样打扮,看不清长什麽样子;那丈夫,却是十二分俊美。又是一对令人羡的神仙眷侣。倒也不错,只是和小元对立的男人,面熟得很。左看右看……对了,是“邪道双堡”之一的徽家堡的总管事六全。这麽说来……
很有趣,有趣极了。
我记得,徽家堡的主子,娶的是苏家第三个孙小姐苏折香,难怪要用轻纱遮脸。这等美色,是该好好收藏起来才行。
“怎麽?这儿不是七层楼分楼吗?”徽家堡的管事皱著眉,一脸不耐烦,似乎已经和小元纠缠了已有好长时间。
“哟,大爷,瞧您说的,我们聚宝斋可是出上等布料的地方,这在杭州城可是家喻户晓的事,您不买也就算了,硬要掰什麽我们这里有七层楼?我说大爷,您存心找茬还是怎的?”
“别想欺骗你家大爷,你这里分明就是七层楼分楼!”
“大爷,请您说点小的听得懂的。您再胡搅蛮缠下去,我可要叫人赶你出去!”
“什麽?!”
“等等!”在那个看起来颇为凶恶的大汉快要把小元的脖子扭断之前,我拦下了他的手,“且慢动手。”
“吵死了,你又是哪根葱?!”
大汉一扬手,轻易将我甩开。
“公子?”
“啊…”斗笠掉下,我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引起一片惊呼声。
我好笑地看著他们。应该是我无地自容才对,但是,现在情况却正相反,他们反而变成手足无措的角色。
正在大汉倍感尴尬时,苏折香悄然走过来,替我捡起斗笠。“对不起,还给你吧。”
我笑了笑,接过斗笠。“为什麽要说对不起?”
“因为,全哥实在太粗鲁了。”她撩起面纱,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来,是在笑的──
乍然看到的竟然是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三分楣七分娇。从来不知道,苏折香原来长得和那男人有几分像。
瞧瞧,我真糊涂了,她是他的孩子,有几分像他应该在情理之中。
“如果是为了他的无礼,我接受。”我也笑了,为能够见到苏折香,也为自己的愚蠢。
“谢谢。”
她笑得很甜,美丽的样子让我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但是,是完全不同的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这世上,居然还有和那个男人完全不同的他的孩子出生,我从来没想过的事在我眼前发生著。真有点不习惯。
想到此处,我不禁再次笑起来。“你们来这里,为了什麽事?”
“探听我母亲的消息,我想知道,她死後被埋在什麽地方。”
苏燕眉?我心下顿时了然,便对小元说道:“让他们进去吧。”
“公子…”
“没关系,让他们进去。”
小元嘟了下嘴,恶声恶气地对那位徽家堡的管事道,“既然我们家公子发话了,那几位就请进吧。不过,请先行交付进店费二十纹银。”
“什麽?哪有一进门就要钱的道理?”徽家管事又开始发起牢骚。
“这儿的规矩,要消息、要情报,就得先交进门费。”
小元似乎对总管六全十分不满,只要是同他讲话语气就相当冲。六全也颇为不甘心的想同小元耗下去,还是徽家堡的主人一锤定音。“既然是规矩,自然要遵守。六全,付银子。”
小元得意洋洋从六全手里接过银子,“早该痛快点,婆婆妈妈。”
“你…”
“小元,带他们进雨霖厅,等会儿我来处理。”
“是,公子。”
“请诸位在雨霖厅稍候,我换件衣服再来招待各位。”
我微笑离场,几个转步来到後厅。航洲正等我。
每次看到他,他仍然那麽出类拔萃、英挺不凡。
“洲。”
“公子。”
我笑了,“都说了那麽多次,还是改不过来。不用叫我公子啊。”
“公子…”
“算了。西妈妈那里有什麽消息?”
“妈妈要你好好保重。”
他走过来,为我除衣,举止有礼也温柔。
“西妈妈真是把我当小孩了?”
“不是,妈妈只是关心公子,换作属下,或许比妈妈还要更加不放心公子。”
“咦?”
洲轻笑,“因为公子总是喜欢率性而为啊。”
“率性而为?”歪头想了想,在西妈妈和洲面前,自己的确如他们所言般任性了点。“说得不错,下次我会注意。”
我伸手,洲立即心领神会,抖开鹅黄外袍让我套上。
“洲,你来,到底为什麽?”
“妈妈要我保护公子。”
“是西妈妈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问到这句时,他但笑不语。
“既然来了,那就为我做些事吧。”
“公子尽管吩咐。”
“替我查查,苏燕眉死後葬在哪里。”
“刚才前厅几人…”
“徽家堡堡主及其夫人苏折香。”
“公子打算接下这桩生意?”
“不行麽?”我反问。
“属下没有想要阻止公子的意思。”
又来了,总是不敢逾越可笑的礼节,有时候真是恨他如此迂腐。“我倒希望你有。”
“公子…”洲有些诧异。虽和我有著无比的默契,然而若要猜测我的内心想法,他却还差了那麽一点点。呵呵……说来说去,到底也是无奈。
“总之,这件事由我负责。”
洲给我系上腰带,替我清整了下衣服上的褶皱,脸上依旧是他特有的平缓的温柔的笑容,我最喜欢那种笑容。
“洲,这次,也请你好好守护我。”
3
每当我穿过通往“螟蜒居”的竹林幽径,我总觉得四周有鬼魅在浮动,即使是白天、即使是烈日当空,我都能感到寒气不断从周身包围住我,甚至穿透了我的皮肤达到四肢百髓。
可是,我已经不害怕这种寒冷了。来到蝶谷,转眼间过了三年,从一开始的恐怖陌生变成现在麻木到连躺在尸体中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其中的个中滋味,独独自己明了而已。那男人对我的进步很满意,他常像这样牵著我的手在谷内各处散步,向大家昭示我是多麽受他的宠爱。
然而,我逐渐发现,他喜欢我,是因为我越来越像他,像他一样的冷。我的手和他的手叠在一起,彼此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
“无泪可以独当一面了。”男人高兴地对走在他身後的美貌的年轻管事这麽说。
“是的,蝶主。”
在蝶谷,他们都叫他“蝶主”,他们都把整个身心全捧到他面前,视他为神。唯一例外的,是我。他允许我直接叫他的名字,他对待我就好像对待一个情人,他给予我随意进入他居住的“螟蜒居”的特权。他给我的一切,都在说明,我在蝶谷、在他心里是不同的。至少谷中除我之外所有人都那麽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