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道:“我不想,你给我想想。”
苏小英登时不吭声了。
一梅在他身上轻轻推搡了几次,道:“你给我想想,快想想……”
苏小英忽然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梅气得去拧他的手臂,道:“苏小英!苏小英!”
苏小英只得睁开眼睛,叹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啊。”
一梅静下来,顿了一顿,认真地道:“傅待月跟柳杏杏,他们报的仇,会不会大有关联?小英,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会猜错。”
苏小英道:“七月初七,你去问问柳杏杏不得了?不用怕,那三个酸溜溜的‘凤凰来仪’有我呢。”
一梅笑了起来,道:“不错。”然后她轻轻推了推苏小英,轻声道:“小英,这次我好好问你,你师傅究竟是谁?”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一梅道:“什么?”
苏小英道:“为什么每次跟错花图有关的事,你都这么关心?你身上那个记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梅勃然变色,道:“你看到了!”
苏小英道:“怎么可能瞒住我?你不是‘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瞒人的事情了?”
一梅怔了一怔,不再说话,她开始抽气,抽气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苏小英吓了一跳,拿手一摸,原来她真的哭了起来。苏小英只好当场投降。
“别哭了。”苏小英道。
一梅抽泣着道:“我就哭一会。”
苏小英道:“杀手一梅,在屋顶上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一梅抽着鼻子道:“反正已经哭过了,多哭一次,少哭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边月凉如水。一朵薄薄的云盖住了半边月亮。
(十七)生死赌约
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头浸了足足一天,捞上来以后,瓜皮翠绿晶莹,一看就似乎散发着凉意,简直漂亮极了。拿刀一切,“嗑”一声,自然地裂了开来,瓜瓤鲜红剔透,饱满欲滴。
苏小英坐在天井的一角,吃的满头满脸,吃到后来,就连一梅都觉得不好意思再吃了,好像自己多吃一片,就剥夺了他人生最大的乐趣。
郭少棠喜出望外,道:“原来苏公子这么喜欢吃西瓜?”
一梅撇撇嘴,道:“哪儿呀?怕不是这西瓜不用自己掏钱,不吃白不吃罢。”说着白了他一眼,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郭婶子她当家的,就麻烦你啦。”
郭少棠道:“应该的,应该的。”
苏小英吭吭吭把手里的西瓜啃掉,对郭少棠道:“郭大夫,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郭少棠忙道:“公子请吩咐。”
苏小英道:“你这次买的西瓜确实好吃,能不能送我一只?”
郭少棠连忙站了起来,道:“有,有,难得公子喜欢,请公子稍待,我这就去拿。”
一梅冲上去狠狠拧住了苏小英的胳膊,恨道:“你还吃?还吃?这辈子没吃过西瓜?啊?”
“好吃么……”
一梅拉起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郭少棠从后追出来,叫道:“两位走了?吃了晚饭再说罢!”一梅道:“不吃啦,多谢。”
苏小英被她拖了一程,忽然挣脱,极严肃地对她道:“一梅,我有件很要紧的事。”
一梅道:“你又想怎么了?回去拿西瓜?”
苏小英摇头道:“不是,我刚刚吃的太多,想撒尿。”他的这幅郑重的表情,好像果真是有天大的事情一般,一梅忍不住笑起来,道:“快去快去,我到前面酒馆打一斤酒,在那里等你。”
前面的酒馆是郭家镇上唯一的酒馆。这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十来张桌子,只有两张有人。其中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容貌秀雅,态度娴静,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从从容容地往一梅这里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们找到这里来了,还有完没完呀。”
傅待月没有抬头,淡淡道:“没完。”
一梅登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在门口那桌重重坐下,过了一会才道:“好哇,咱们挑个开敞地方,今天做个了断!省的你费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过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苏小英一来,你们俩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待月淡淡道:“没有胜算,可以去死。”
这话的语气,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说话。这时看见另外一桌,坐的是个单身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桌上摆着酒,他却没有喝,双手拢在袖中,他的一双眼睛澈如清泉,润似古玉,一梅记得尤其清楚。
于是一梅惊讶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男子道:“访一位故人。”
一梅“噢”的一声,不再多问。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经提了起来,她似乎低头不语,却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眼前这件事情。
苏小英一直没有来。
一梅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另外两张桌子上,傅待月仍旧在缓缓地喝酒,那青年仍旧拢着袖子,静静坐在桌边。
这时,一个披着重孝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闪进了酒馆,她在门口一梅边上的桌子旁悄然坐下,一声不吭。天气很热,她的全套孝衣却穿着齐全,一丝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诸人,低头静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种淡淡的神气,用缓慢的动作,自斟自饮。然而明姬蓦地里双目圆睁,她的美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光,紧紧盯着这个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谁死了。”明姬终于开口,问道。
那孝衣女子不答,低头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么?”明姬又问。
酒馆内,仍旧一片寂寂。
就连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种奇怪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去打破这种神秘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围,暴露到众人面前。
傅待月已经喝完第二坛烧酒。他竟然毫无醉意,缓缓站了起来,对一梅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挑地方罢。”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清远,好像不关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插了上来。
苏小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他道:“打架这种事情,还是我们男人来,别叫女人操心。”
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苏小英道:“我想再跟你打一个赌。”
傅待月道:“你说。”
苏小英道:“就赌三招。——倘若我输了,我的命赔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老找一梅的麻烦?”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占了很大便宜,没有不赌的道理。”
苏小英道:“很好,咱们去镇外树林,免得误伤无辜。”
傅待月道:“请。”
一个赌得爽快,一个应得爽快,仿佛都极有把握,然而空气倏然之间沉了下去,压在人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剑柄上,微微转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来已经扣着了一把梅花钉。一梅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了苏小英。
傅待月与苏小英已经将剑握在掌中。
这场决斗触之既发。苏小英的剑虽然没有名气,但是在场的人人都知道,他绝对足以媲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他曾经甚至一剑挡住了傅待月的劲击。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的挡,而是攻,要在杀手第一剑剑意最强烈的时候一举攻破他的剑招。
他们只赌三招,一梅的冷汗却已经濡湿了背脊。一梅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他们对峙的时间很短,仿佛剑一在手,就已经掠了出去。这场决斗惊心动魄,却并不精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快。
两道人影如同电光闪耀,蓦地里相擦而过,只听“铿”一记大响,宛若雷霆震动,回音阵阵。两个人站定,各自收剑,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那双剑相击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一梅与明姬陡然回过神,他们已经交过了三招。
太快!快到简直不像生死之战!
傅待月凝然未动,将手中长剑缓缓归鞘。可是,苏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残布悄悄飘落。
明姬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转头一看,只见一梅面色死灰,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盯着苏小英。
苏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问道:“我输了么?”
傅待月淡淡道:“我输了。”
苏小英道:“很好。”
一梅与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发。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傅待月终于开口道:“董姑娘杀了我的父亲。”
一梅回过神,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你的父亲,姓傅的人,我一个都没杀过。”
傅待月道:“我父亲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道:“杀手第一剑,竟然是雕梁小楼的少爷?”
傅待月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们也没有见过,只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一梅道:“你对他的感情却很深,你杀我的时候,剑意里带着很重的仇恨。”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感情,只不过,他一定不恨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报仇。”
一梅道:“有谁会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亲,她恨我。”
一梅道:“决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亲不只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儿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你一定很想要一个父亲爱你,所以你才这么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谁也不爱,也不想谁爱我。”
苏小英问道:“难道你连你的漂亮丫鬟也不爱?”
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的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
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
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的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一定时候体面而风光的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明姬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才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鬟。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好像两块金属碰撞,难听之极。
孝衣女子笑得极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嘶声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的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乎了,不是么?”
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脸上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十八)身世之谜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破锣似的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罢。”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罢,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下来,溜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一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也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他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