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眼中杀气大盛,道:“果然是你!”
风无画笑道:“是我,炼错花丹的就是我。倘若不是你们横插进来,我还要再炼一个错花丹,”他说到这里,拿手指娇娇媚媚一点,“哼哼哼”地轻笑恨道,“谢远蓝那个狗娘养的,我要他死无全尸。”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还是拿你原本的声音说话罢。”
风无画叫了起来:“什么原本的声音?我原本就是这个声音!为了报仇,我装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说到这里,竟嘤嘤哭起来。
一梅不禁大骇,拿含光又在他耳下一划,却见皮肤上青青一道,随即泛上红色——这是他的真皮,再没有人皮面具了。
风无画按住伤口,尖叫起来:“你敢毁我容貌,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饶是一梅见多识广胆子大,这时也不禁一惊,脸上的神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半天,才道:“好罢,我决不毁你容貌,不过你告诉我,谢远蓝跟你有什么仇?”
风无画眼睛里,忽然涌上浓浓的哀愁,陡然抬头盯住一梅,却笑起来,然而这种笑实在是悲,仿佛都能笑出泪水。“什么仇?”风无画笑着道,“世界上所有的仇,都比不上我跟他的仇,我姐姐是这么看得起他,肯做他的妻子,他却把我姐姐的手砍断,他害死了我姐姐!”
一梅陡然一惊,问道:“傅无情?”
风无画并没有理会一梅,自己道:“世间女子尽痴情,世间男子皆薄幸,没有一个臭男人是好东西。”
一梅冷笑起来,忍不住道:“你也是一个男人。”
风无画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这个贱婊子!”
苏小英将暮雨剑往前一递,在他脖子上割了一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鲜血登时流了下来,风无画毫不害怕,仍旧“贱婊子”、“贱女人”的乱骂,他的声音确确实实,完全是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尖利的骂声陡然停住了,因为苏小英的剑移到了他的脸上。
一梅道:“你已经杀了半勺山庄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风无画哼道:“还差一个,谢望衣!你们把谢望衣藏到哪里去了?我来找你们,只不过为了她!”
一梅冷笑道:“好罢,我告诉你谢望衣在哪里,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错花图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在花笺上题错花图上的小诗?”
风无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要题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她还把那首诗写在错花图上。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的象征……”
“你说什么!”一梅叫道,“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风无画勃然变色,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我姐姐更聪明,更漂亮!她三岁就识字,五岁能做诗,十岁已经是一个极高明的大夫,到了十九岁,就写出了错花图!谁能跟她一样!谁能跟她一样!”
一梅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苏小英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然后他问道:“错花图是傅无情写的?”
风无画笑道:“不错!”
苏小英道:“你在半勺山庄做了十年总管,就为了找谢远蓝报仇?”
风无画眼中悲哀又起,道:“姐姐吩咐我报仇,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整整练了十年的剑,都不是谢远蓝的对手!姐姐曾经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十年都报不了仇,就练错花图……”
一梅冷冷地打断他:“你姐姐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风无画的眼睛顿时红了,狂跳起来,用手去拨暮雨剑的剑身。苏小英将剑一转,风无画的手掌登时被切下半只,掉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呼喊,却露出娇媚却森然的笑容。
一梅猛然一惊,暴喝道:“小心!”
可惜她觉醒得还是稍微晚了一些,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涨,迷药药性散发得极快,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以后,眼前已经有金星乱冒。
苏小英陡然抽回长剑,往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沾染在暮雨剑上,使得暮雨剑挥出去的光竟然有一点红。剧烈的疼痛让苏小英脑中倏地一醒,暮雨剑出击如电,“嚓”的一声,刺进了风无画的背心,剑尖贯穿而出。
风无画的手,刚刚触到自己剑的剑柄。
苏小英暗叫道:“侥幸!”
风无画倒地难起,鲜血乱涌,一时却未气绝,露出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问道:“谢……望衣,谢望衣在哪里?”
苏小英盯着他,淡淡道:“死了,在半勺山庄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故意把她的尸体带回来的。”
一梅怒往上冲,举起含光,往他身上狠狠插了下去。
甘淄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路况也都极好。一梅买了两匹快马,挑了一条宽阔的官道,与苏小英乘马赶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只不过策马疾驰,能够稍稍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黄昏时分,知道赶不进前面的宿头,于是在一背风处点起篝火,准备露宿。
天色已经黑下去,一梅坐在篝火旁边,偶然抬头一瞧,正看见苏小英将树枝扔进火堆,火光照耀下,他的脸竟然显得十分好看。一梅第一次觉得苏小英长得挺英俊,不禁微微一呆。
一梅问道:“苏小英,你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的剑法很好,但是竟然没有名气。”
苏小英道:“我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一梅扳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父亲是谁?师父是谁?”
苏小英道:“我没有师父。”
一梅道:“没有师父,难道也没有父亲?难道你的功夫是天生的不成?”
苏小英淡淡一笑,低头不答。
一梅道:“你说么!你说呀,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小英陡然抬头,看向一梅的眼睛,淡淡道:“一梅,我没有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问我。”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来历?我有什么来历?我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但是你,你来路不明,谁知道是谁派你来,嗯?你这么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用心?”
火光之下,苏小英的脸色仿佛也变了,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
一梅道:“说不定你也练错花图!否则,你的剑法怎么会这么好?”
苏小英站了起来,道:“你越说越离奇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冰冰。
一梅更加上火,也站了起来,大声道:“说不定你父亲,你一家都是练错花图的!你才不好意思说!”
苏小英猛一怔,陡然抬头盯住了一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却转身拂袖而去,一梅还没反应回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梅微微一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缓缓坐下。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一梅忽然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却在苏小英这里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跟前,第二次是为了他。
(十五)舍命相救
一梅在那篝火旁边等了很久。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可是她脑海里浮现的偏偏都是苏小英的影子。他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出手挡住了傅待月一剑,甚至那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山上怎么纠缠,她全部想了起来。
只是她仍旧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她脑海中,趁着一个苏小英落下,另一个苏小英还未起的这段空隙,想,等到天一亮,自己就能带着两匹马远远的走掉。然后她想,苏小英没有马,也没有钱,这种情况往往会让人很惨,她有一点幸灾乐祸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有苏小英的日子。人很难适应孤单,但是往往容易享受别人的陪伴。
一梅往篝火堆里塞了好些树枝,然后席地躺了下来,她睁大眼睛,遥望着茫茫夜空。
荒郊野外,除了树枝燃烧的“噼噗”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路过,远远看见火光,也都一窜而过,并不停留。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一梅手上的汗毛却陡然间竖了起来。她躺在地上没有动。不过,她全身的感官已经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好像千钧一发于顶,在这根发断掉的一刹那,她已能完全掠开,安然躲避。
一梅是一个杀手。杀手的直觉往往都很准。
五枚暗器破空之声尖锐响起,一梅躺在地上,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却在瞬间移动了三尺,含光剑脱鞘而出,极迅速地挽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叮叮叮叮”一阵乱响,暗器被全然扫开,然后又是“叮”的一声,这个声音清脆而有力。
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剑!好快的剑!
凭借双剑相抵时的一股反力,一梅向后狂掠十数步,在空中翻了一个轻巧的筋斗,轻飘飘落地。含光剑在黑夜中几乎瞧不出形状,却隐隐射出凌厉的剑气。
篝火微弱的光亮下,只见白衫蓝衣,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在前飘然而立。他们的姿态极其优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动过杀意。看他们的样子,就应该是暖暖阳春,踏花归来;飒飒清秋,品酒去后,这两个人随便站在哪里,似乎都能让那个地方显得娴静而雍容。
可惜他们的名字偏偏叫人闻之色变。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手中的剑忽然握得很紧,“傅待月,”她冷冷道,“是你。”
傅待月淡然道:“寻姑娘良久,总算找到了。姑娘那位叫苏小英的帮手不在,可见我的运气不错。”
一梅纵身掠起,她的含光剑乌而无泽,在黑夜中占了很大的便宜。可惜傅待月的剑也实在很快,含光、无名,两柄长剑以几乎不能看清的速度交错技击,短暂而有力的短响混成一记长长的金属响声。十数招一过,两个人都发起了狠,出招太快,已经不能在脑子里反应,全凭一种经验的直觉。
陡然间“嗤嗤”一片大响,暗器破空,劲飞直射,听声音,竟是用满天花雨的手法。一梅心里一紧,含光已经在傅待月的纠缠中,若要避开这一片暗器,必须在一招内逼退傅待月。
然而,杀手第一剑,岂是这么容易逼退的?
一招的时间转睛即逝,一梅仿佛已经听见暗器刮擦衣角的声音。
蓦地里斜角窜上一道灰影,剑光登时大射!一梅与傅待月俱是有名的剑客,却仍然被这一道凌然的剑光激的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一袭暗灰的物事凌空而起,“噗剌剌”一声,在空中展得极平、极硬,便在这时,无数暗器极速射来,包在这物事之内,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
傅待月见机极为迅速,平地里硬生生缩回一尺,足尖轻点,掠回十数步。
一梅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叫了一句侥幸,再定睛看时,傅待月虽然神色平静,气度却全不似刚才,显得十分凝重。
那灰影笑道:“明姬不但能传金箔,五角梅花钉的功夫也越来越精进了。”
明姬居然不动声色,低头谦卑地道:“多谢苏公子称赞。”
那灰影道:“我只不过是一梅雇的帮工而已,你太客气啦。”
傅待月淡淡道:“夜色正好,围火而谈岂非人间一美事?我也不打搅两位,即便告辞了。”
明姬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傅待月身前。
一梅冷笑一声,断然道:“我却还有事请教你。”
傅待月淡然道:“请说。”
一梅冷冷道:“杀手杀人,无情之至,可是你适才的剑内,为何有如此深重之仇恨?难道我以前跟你有恩怨么?”
傅待月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瞧不清楚,他顿了一顿,还是用一贯清清淡淡的声音,却绝决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一梅不禁一怔,想了半天,没想起跟他有什么仇怨,再一看,待月明姬,早已消失在夜色之内。
苏小英道:“你别发愣呀,去看看他们真的走了?”
一梅转过身,看着他,嘴里道:“当然真的走了。”
苏小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微笑道:“倘若真的走了,我就撑不住了……”话才说到这里,身体忽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一梅脸色一变,几步奔到他身边,抱起他的上身,问道:“苏小英,你怎么了你?你在吓人?”
苏小英虚弱地道:“哪儿能啊……她……明姬的暗器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一梅道:“怎么了?打中你了?”
苏小英轻轻“嗯”的一声,有气无力地道:“督脉上……好像是悬枢……脊中……”
一梅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麻利地解开他的上衣,果然看到悬枢、脊中两穴上各扣着一枚五角梅花钉。
“苏小英,”一梅慌乱地道,“你怎么这么马虎呀!”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你差一点就死在梅花钉下了!哪怕不死,谁知道会不会残废!你怎么这么马虎呀,好端端的蝎蝎虎虎冲上来干什么?嗯?”
苏小英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然而他还是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要紧,这两个钉子是穿透我衣服射进来的,力道已经小了,就是……就是打中的地方太厉害……过几天就没事了。”
一梅使劲一抹眼泪,酸着鼻子问:“真的?真的?”
苏小英又“嗯”了一声,道:“我哪敢骗你呀……”
一梅麻利地将他背了起来,风风火火朝前头村镇奔了过去,一边道:“你还有不敢做的事情么?”
前方的镇子还算大,因为镇子里人多姓郭,所以叫郭家镇。到达郭家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梅满头大汗,用脚踹开镇上医馆的大门,闯进去大叫道:“大夫!大夫在哪里!”
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伙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眼看到一梅神气泼辣,汗流浃背,腰上悬着一把黑鞘的剑,一手还握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不禁就有些结巴,道:“大夫还没有来。”
一梅怒道:“没有大夫,还开什么医馆!快叫大夫来,否则我烧了他的房子!”眼睛往四周一张,看见边上有一张卧榻,便将苏小英小心翼翼俯卧放在榻上。
苏小英的呼吸还很匀称,然而气息微微有些弱,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这家医馆的主人也姓郭,双名少棠,相貌端正,颌下一小绺黑须,显得很有威严。他进来之时,也不似那伙计,只朝一梅瞟了一眼,冷言冷语地道:“姑娘只须少坐,不用在这里大呼小叫,病人在哪里?”
一梅一愣,然而见他气度不凡,心里高兴起来,想这必定是个高明的大夫,于是笑道:“是是是,你快来瞧瞧,他伤得很厉害。”
郭少棠哼了一声,走近卧榻。然而他在榻前极明显地一顿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后急忙翻了翻苏小英的面颊,他在看清苏小英容貌的一瞬间,脸上血色尽褪,颤声道:“他……他……”
一梅跳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叫道:“他没事啊!他不是好好的么!他怎么了!”
郭少棠大惊失色的神态稍稍回转,伸手搭住了苏小英的脉搏,又在他额头按了一按,随后果断地对伙计道:“川芎两钱、当归两钱,赤芍、升麻、防风各八分,红花、乳香去油四分,陈皮五分,甘草两分,煎半碗。”
一梅松了口气。
郭少棠神态肃然,一字一句,问一梅道:“这位小哥姓甚名谁,怎么会受的伤?”
一梅道:“他叫苏小英,他……他跟人打架,一个不小心,被人用暗器射中了悬枢、脊中,他还好罢?”
郭少棠喃喃道:“苏小英……苏小英……真的是他……”随后气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破口大骂道,“悬枢、脊中,那都是极要紧的穴道!怎么会伤到那里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跟你罢休!”
一梅愣道:“怎么,你跟他认识?”
郭少棠道:“岂止认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他什么人?”
一梅瞪大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极满不在乎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我?我是他老婆。”
郭少棠张大了嘴,他的下巴差一点掉了下来,眼睛也比往常睁大了数倍,然后他轻哼了一声,缓缓道:“怎么能够呢,哼,他会看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