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亏大了啊,Thomas,一年至少一百万,净利。"张乔抿了抿嘴唇,却没有笑,只是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Thomas不说话,扬起眉梢,只等他的决定。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过了好一会儿,张乔才恢复了微笑的面孔,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把笔盖旋开。
"那就谢谢了,合作愉快。"Thomas一边说,一边把手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却下意识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么就从下一批货开始,这个周末我有两个十吨的集装箱要上岸。"张乔仔细看了合约条款,然后签了字,把自己的那份合约交给Mark,最后又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准备告辞。
"行,到时候你还按原来的办法把准确时间告诉我,我给你安排提货。"Thomas送他到客厅门口,目送他出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的眉头却迟迟没有松开,因为他觉得张乔似乎是看穿了他想要通过增加正当收入和提高交纳税金的方式来改变Simen家的码头产业的性质和在政府眼中的形象的意图,而且似乎......非常高兴?
Chapter 5(下)
1974年6月初 伦敦微风
Mars开着一辆银灰色的德产小车在街角弯进右边的一条小巷,巷子不深,进去大约100米就能看见青灰色的水泥矮墙。矮墙的左侧连着一幅雕花的黑铁门,只有一般公寓门的大小,左上方大约一人高的位置有一个二十公分宽的投信口。
他把车停在铁门对面的两幢房子之间的空地上,下车之后径直走过去按了铁门边的门铃,却没有等里面的人来开门,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自己打开门走进去。门里面有一方称不上是院子的空地,却被当作院子在中间放置了一张下午茶的圆桌,桌子周围还有四张靠椅,其中一张被人搬到屋子门口侧放着,上面搁着一本圣经--Mars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张靠椅放回桌边,然后拿着圣经走进屋里。
一进六月城里就突然不再下雨了,整个城市开始被温暖的空气所包围,偶尔还能见到几缕阳光,建筑物四周的大小树木因为天气的变化而慢慢染上了绿意,教堂钟楼上的彩色玻璃也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恢复了原有的色泽。
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大人、孩子、甚至大磨房的风车--张乔坐在书房窗边的大靠背椅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居然觉得在那吱吱嘎嘎的单调声响中听出了旋律......思念的旋律。
距离最后一次在医院里见到Steve已经将近十九个月了,张乔至今没能得到他的一点消息。那个Steve
Simen像突然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他从来就不曾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张乔确信他是存心躲避,否则不会连Thomas都完全联系不上他--Simen家的情报人员只能凭借四处寻找Steve留下的、或者可能是Steve留下的蛛丝马迹来寻找他的行踪,一如张乔这十九个月来所做的一样。而他不确定的是Steve究竟打算这样躲到什么时候,一次次寻找的失败引发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甚至让他开始怀疑Steve的伤势是不是比医生诊断的情况还要严重,严重到他不愿意再见任何人,尤其是他,张乔。
叹了一口气,张乔放下了跷在右腿上的左腿,换了一个坐姿。他的动作碰动了距离身边不远的茶几,上面搁着的茶杯随之晃动了一下,溅出几滴茶水。
"Dad,Dad,are you
there?"门外在这时响起了Jack的声音,接着门被轻轻地推开,Jack把他小小的脑袋从半门高的位置探了进来。
张乔的表情在看到他的瞬间变得柔和。他暂时把有关Steve的问题放到一边,转过身在Jack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把身体往前倾,让自己的眼睛可以与他平视:"怎么了,我的小Jackie?"
"Mark说你们明天又要去London,是真的吗?"Jack鼓动了一下饱满的腮帮子,左边的脸颊上随之现出一个浅浅的肉窝。
"是真的,小Jackie有什么问题?"张乔露出微笑,说话的同时把Jack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我也想去。"Jack仰起头,后脑勺靠在张乔胸口。
"嗯,这次可能不行了,Dad这次是去办事,而且,小Jackie不是去过了London了吗?"张乔依旧微笑着,抬手摸摸Jack的脑袋,无意间拂开他前额的头发,瞥见额角的伤疤--他的脑海中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略过一声惨叫,还有Steve
Simen包裹着白纱布的手腕、被病房角落的阴影遮掩住神情的眼睛和冰冷得像是完全失去了温度的嘴唇。
Jack耸了耸肩,本来想说"还想再去一次",但是想了想又没说。张乔见状抱着他更往自己怀里靠了靠,低头看看他,打算跟他打个商量。
"等下一次,Dad不是去办事的时候再带小Jackie一起去好不好?这回
小Jackie就还像平常一样待在家里等爸爸回来--老Jim叔叔会来哦。"
"嗯!"听说老Jim叔叔会来,Jack很快地点了头,原先因为失望而睁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向下弯出一对漂亮的弧度--他最喜欢吃老Jim叔叔做的菜了。
张乔很满意这个结果,微笑着将他搂得更紧;心思一偏,Steve的身影就飞快地重新回到了他的思绪中,并且沉沉地往心里压进去,压得他总想叹气。
与城里相比,伦敦的六月多了一丝风的柔和,但阳光的强度相差得并不多。下午三点左右,光线从建筑物的间隙中倾斜下来,照在额头上的感觉会令人忍不住想起前一年的夏季。
张乔从火车站出来,感觉到迎面吹过来的轻柔暖风,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Mark走在他身后大约三步远的地方,拎着皮箱,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周围情况。
他们在车站外的街边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径直开到Jang氏帮会名下的一处旅馆,只停了不到十分钟,让原先的司机下车将他们带来的行李拿进去。接着Mark坐进了驾驶室,载着张乔驶向城东的某个教区。
张乔在两天前收到了一张很小的纸片,是那种像是从作废的文件纸上剪下的长方形小条,右上角还有一道不太整齐的折痕。
纸片是从伦敦寄来的,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只有中心邮局的邮戳;上面写了两行字,笔迹很随意,第一行的结尾处有一个挺大的墨点,看起来写字的人在写第二行之前停顿了挺长一段时间--张乔仔细端详了那个墨点很久,最后将之理解成犹豫的痕迹。
"The Saint Lawrence Church
4.00 P.M, June 17th"(圣劳伦斯教堂,6月17日下午四点)
该是一次约会的地点和时间。
毫无理由而且来得莫名其妙,却像一根线牵动了张乔心中的某一点,让他同样毫无理由地认定这张纸片与Steve
Simen有着某种关联。因此虽然那纸片上的字迹与他记忆中Steve的字迹并不相同,但张乔却还是应邀在今天来到了伦敦--圣劳伦斯教堂,他在几年之前曾经去过一次,以Mark现在的车速,他们应该可以在四点之前到达。
车在路口拐了一个弯,开进了一条静谧的林荫道,透过车窗照进来的阳光被树木的枝叶遮去了大半,照在额头上不再像先前那么刺眼。
张乔因此而向车窗边靠了靠,抬眼朝窗外看去,开始根据沿途的景色回忆那个教堂的所在地--如果他没记错,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圣劳伦斯教堂所在的那个教区,再往前不到五十米就能看见教堂的院门--黑漆雕花的栅栏式铁门,与教堂本身的风格一样在庄严中透着精巧与别致。
"把车停在前面路边,我走上去就行了。"张乔在看见那扇门的时候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将原先捏在手里的纸片放回口袋,从内视镜里看向Mark。
Mark照他的话做了,接着自己也跟着下了车,锁好车门之后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跟在张乔身后,慢慢地朝教堂走过去。
时间是四点差十分,林荫道上几乎没人经过,教堂的周围也很安静,只有两三只猫偶尔在屋顶或是花园的草地上出没。
这样的安静让Mark下意识地提高了警觉,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解开西装的纽扣,以便自己随时可以更快速地伸手去拔插在腰间的枪。而张乔却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步伐跟平时看来一样闲散。
快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张乔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教堂的屋顶,又看看紧闭的大门,最后微微侧首顺着花园的一侧朝礼拜堂后面看过去。
Mark在这时听见了一些声音--像是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踩过草地沙沙地向门口这里响过来--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全身的肌肉,准备应对所有的突发情况。
两分钟,或者更久,脚步声的主人慢慢从礼拜堂后面走了出来,透过院墙上爬得满满的藤蔓植物,可以看出是个体形修长的男人。
他穿了一条黑色长裤,剪裁很合身,裤脚的长度与擦得发亮的皮鞋配得恰倒好处。而他的上衣则看起来相当别致,袖口边的花纹与衬衫的袖扣搭配在一起,倒像是精心设计出的图案。
是个......非常注重自己仪表的人。l
Mark看着那个身影,挑了挑眉,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
张乔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人过来的方向,盯得很紧,看得很仔细,似乎已经认出那人是谁,却又像仅仅是期望他是谁。
Mark因此而渐渐意识到什么,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再次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那个人就在这时正好走出了藤蔓的遮挡--整齐的发际、完美的面孔,正是那个没有人会认错的Steve Simen,西门森。
对什么样的人......在见面的瞬间,会想要将他紧紧拥进怀里?
在今天之前,张乔可能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是当他看见Steve
Simen走出藤蔓的遮挡、像从前一样挺着笔直的脊背向他走来、脸色苍白却依旧似笑非笑地翘起高傲的唇角时,一瞬间,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拥他入怀。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因为完全依照情绪行事并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在很短的时间内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从容地面对Steve露出他一贯的闲散微笑。
Steve看见他的笑容时,唇边的笑痕也深了,眼中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少了些笑意,从张乔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觉得那笑容遥远得近乎于无,又或者......仅仅是看起来比从前更加高傲?
张乔一时间下不了结论,于是暂且将疑问放到一边。Steve这时已经走到他面前,微微扬眉,像张乔所熟悉的那样不经意地开口:"我迟到了?"
"不算吧,我也刚刚才到。"张乔摇了摇头,目光从Steve的双眼转上脸颊、鼻梁、嘴唇和看来更加尖削的下巴,过程中有两次与Steve的目光相遇。
不过Steve很巧妙地避开了,并没有让自己的视线与张乔有所纠缠。张乔自然也明白此时的场所和情况并不适合于任何一种纠缠,但心底却无可避免似的兴起了隐隐的类似失落的情绪。
沉默是意料之中的,只是没想到因为这样的沉默而心绪波动的人竟然会是自己,张乔下意识地伸手到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盒打开,取出一支香烟拈在两指之间,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将烟盒重新放回去。
"......车上谈?"明白不能再让沉默继续下去,他一边将烟点燃,一边抬眼透过腾起的烟雾再度看向Steve,预料之外的再度视线相交让他在Steve又一次别开眼的同时,在那双晶亮的黑眸之中捕捉到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乱。
Steve对张乔的提议不置可否。他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Mark和停在Mark身后有一定距离的黑色轿车,抿了抿嘴唇,绕过张乔沿着林荫道的一侧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张乔见状轻轻挑了一下唇角,将烟叼在嘴里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走了不远就与那人并肩而行。
Mark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耸了耸肩,转身打算把车开过去跟着,以便他们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打算到车上谈的时候可以随时上车。那个自Steve出现开始就一直站在教堂门边警惕地盯着张乔和他的Mars在这时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依旧是绷着那张端正的面孔对他视而不见,一点儿都没变。
日头越渐偏西,夕阳开始将它金黄的色泽染进整个林荫道。Mark驾着车跟在张乔和Steve身后不到十米远的地方,隆隆的引擎声在此时倒也成了某种不可多得的旋律。
Mars依旧绷着面孔,走在Mark的车身右侧,位置与车头平行--张乔偶然回头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察觉到一股绝对算不上善意的气息。
"看来Mars对我很反感。"自嘲似的露出一个微笑,张乔的语调听起来却并没有一分的在意。
"就立场而言,他没有对你有好感的理由。"Steve弯着唇角侧头看向他,拿圣经的左手微微向上抬了抬,略有些刻意地修复了一个教士怀抱圣经的标准姿态。
张乔因为他的说法而挑了挑眉,用从眼角流泻出去的目光迎向他的,又别开,特别留意了一下他的动作,最后重新望回去,从眼神交会的地方一直望进眼底:"......我以为我们现在依然是合作的立场。"
"的确是,但只是我跟你。"Steve让这样的对视保持了一个恰当的时间,接着再一次先他一步别开了眼神,"跟你合作的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这话倒是没错的。"轻轻扬眉,张乔将视线收回到燃烧着的红色烟头上,却让余光停留在Steve抱着圣经的左手上,果然发现它因为瞬间的放松而微微脱离了原先的位置。
"所以Mars的立场不会变,Thomas也一样。"
Steve顿了一下,再度开口时暂停了脚下的步伐,眼睑微垂,语调却是十分的平静与严肃。
张乔忽然间觉得有一抹怒气窜上心头,他同样停住脚步,转过脸去看向Steve侧面的轮廓:"这才是你做到这么绝的真正原因?"
"一半一半吧。"
Steve说着轻笑起来,抬起的双眸之中却是掺杂着淡淡哀伤的坦然,"我总得要些保障,即便是飞蛾扑火,也不能把整窝都搭进去,不是么?"
所有的怒气在一瞬间被最后一句话挑动出的更深切的心疼完全淹没了。张乔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因为是或不是都不是他能给得起的答案。而说到不信任、试探和在合作的手段中留白,那又岂是Steve一个人的作为?他与Steve自相交以来就一直在这样的旋涡之中来回牵扯、纠缠,只是他的做法通常是"伤人",而Steve却往往选择"伤己"。
手中的烟终于烧到尽头,同时也烫着了张乔的指缝。他本能地甩手,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熄,一只手却在同一时刻抚上了他指间的伤痕。
白皙的手,修长,有着漂亮的骨节,经过一年多的休养,连原先因为拿枪而长出的厚茧也已经看不见了;手腕的弧度完美,在图案细致的袖口的衬托下更显出一种无分性别的美丽与精致,只是可惜有一道伤痕横陈其上,不长,却深得直划进张乔心底。
指尖接触到张乔皮肤的瞬间,Steve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根,脑中泛起一种功亏一篑的懊恼。但是这个时候硬收回手反而会显得更不自然,所以他只得紧抿着嘴唇继续自己的动作,用指腹擦掉张乔指缝间沾着的烟灰。
张乔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Steve的动作,目光流连在那条伤疤上,良久,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僵持。
连带地让周围的空气也凝滞了起来。
胶着的目光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却似乎更易擦出火花,像之前无数次隔着街道和人群的对望以及若无其事地擦身而过的时候一样。
张乔开始能感觉到Steve呼吸中的颤抖,而自己则像是完全失去了呼吸--整整十九个月的音讯全无所造成的思念威力似乎比他想象中大了许多。
带着某种意味地,他收紧了握着Steve手腕的手。Steve的睫毛随之极其细微地抖动了几下,嘴唇也抿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