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不到。"Jack抬腕看了看手表,将手里的文件重新放回Thomas面前的办公桌上,转而替他倒了一杯热红茶。
Thomas直起身把西装穿回身上,摊开双手用力抹了抹脸,然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顿了一下,又问:"赛马场那边有消息没有?"
"还没有,"Jack摇头,"Luu说跟他约的是一点,应该不会这么快有消息。"
"嗯。"Thomas点头表示了解,第二次将茶送到嘴边,却又突然想到了别的问题,"派的谁去?"
"‘砍背',还有两个上个月从酒吧街调过来的新人。"Jack回答的同时看了一眼Thomas手里端着的茶杯,眼神中略有踌躇。
"那是约在什么地方?"Thomas保持着端着茶杯的姿势,想了一下接着问。
"说是在老啤酒街西头的一间小酒吧。"Jack说着,又看了一眼那杯茶。
"......靠近13号街?" Thomas微微皱起眉头,在脑子里大约想了一下可能的谈判地点。
"......靠近13号街。"Jack点了点头,在说到13号街的时候不经意地垂下眼睑,但仅仅是一瞬。
Thomas闻言挑起一边的眉稍,不再说话,手中的茶第三次送到唇边,刚要喝,却听见Jack叫他:"Thomas。"
"什么?"第三次停住喝茶的动作,Thomas朝Jack看过去,只见他的唇角细微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到嘴边的话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小心烫。"两秒钟的空白之后,Jack淡淡地说出了含在唇边犹豫了许久的三个字,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手中报表。
Thomas顿了一顿,垂眼看看杯中的茶,又抬眼看看Jack,最后将茶杯凑到唇边,喝之前轻轻吹了吹。
Karl靠在厕所的洗脸台边大口喘着粗气。他手里握着枪,枪头上装着消音器,因此刚才的那一枪并没有引来什么人的注意。"砍背"正倒在他面前的水磨石地面上,双手捂着胯下痛苦地呻吟--他手边的裤子已经被鲜血染成潮湿的暗红,巨大的痛楚让他连大声呼痛的力气都丧失了,大滴的汗珠将他的头发粘在额头上,乱成一团,一如那天Karl从Martin家里出来时的模样。
Karl因此而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笑容带到了他脸上之前在跟"砍背"交流时留下的伤痕。
"他妈的,该死!"他啐了一声,有些困难地直起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条揉皱了的手帕,打开水龙头胡乱地沾了点水,凭着感觉敷在脸上疼得比较厉害的地方。
厕所的门在这时被推开了,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走进来、愣了一下、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反应自己所看到的景象,然后飞快地转身尖叫着跑了出去。
门外随之传来一阵骚动。Karl又啐了一声,抽动着嘴角咕哝了一句脏话,接着迅速闪进一间隔间,站在抽水马桶上端着枪,从隔门的上方瞄准门口。
五分钟,或者其实并没有那么久,之前跟"砍背"一起来酒吧的卷毛小子推开门走了进来,看神情像是从容不迫--他显然没有想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居然会是"砍背",吃惊之余虽然已经发现了Karl却没能当即做出准确的反应--Karl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很准确,左胸距离中心线两寸半的地方,一枪毙命。
然后是另一个头发理得很短的土耳其宝贝,个头很矮,眼睛很大--他在门前目睹了同伴倒下的全过程,本能地反应是伸手到怀里掏枪,只可惜慢了一步,被Karl打中了肩膀。
不过那小子还算聪明,中枪之后一个闪身拐到了墙后,并且没有再度发动攻击。Karl猜他是跑回去搬救兵了--Simen家,或是警察,无论来的是哪一边他都是死路一条。
但是总算是扳回了一些本钱不是吗?
Karl闷声笑了笑,从隔间里出来,举着枪,慢慢走到"砍背"和卷毛男孩之间--"砍背"已经苍白着一张面孔仰卧在地面上不再呻吟,但Karl还是抬手在他的额头上又补了一枪。
真是漂亮的一仗。
他想。
自从他在13号街开枪打死了他的老大之后,很久都没有打过这么漂亮的仗了。跟在Martin身边,他虽然名义上是得到了13号街,但其实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当一条寄生虫,甚至连自己也曾是西区算得上排行的狠角色这一点都快忘光了。
不过还好,开枪的方法还没忘。
突然咧开嘴笑了笑,Karl把手里的枪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而后随手将它丢在"砍背"身上,在警察闯进来之前从后面的小窗口爬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Chou急匆匆赶到Simen家大宅书房:"老啤酒街传来消息,‘砍背'死了,他带去的两个人也一死一伤。"
回答他的是Thomas和Jack两张难以置信的脸。
同一时刻,Steve站在礼拜堂的休息室里,靠在窗口,迎着风,细心地擦拭一把八毫米口径的小手枪。Mars刚挂上电话,从不远处的茶桌边向他看过去,因为逆光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完美的剪影。
Mars看着那个剪影,突然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当年张乔在安排老Jim将Jack带离这个圈子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过有一天Jack会在Steve的安排下从Thomas手里接下枪,去干掉那个从背后向他开枪的Karl?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当初Steve自毁右手一个人跑到伦敦的时候,在重新见到张乔之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试着用左手再度拿起枪。
Chapter 7(上)
1976年2月末 雪止初晴
二月的最后一周下了一场极小的雪。气温降得不多,因此雪花在落地之时便融成了水滴,层层密密,在地面上留下一种滑腻的触感。码头的工人们因为这种触感而变得暴躁,甲板、港口、高低架......四处都能听见脚底打滑引发的咒骂声。
"嘿、嘿,动作利索点,有船进港了!"
七点左右,人高马大的工头从中场的小矮房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挥着手向四周喊着。原先因为天气恶劣而散在四处料理些小事的工人们随着他的喊声陆续从集装箱背面或是货堆附近走出来,向他所指的那处港口聚拢过去。
那儿来了一艘远洋货轮,船身上漆着的名字在略显阴湿的空气中显得硕大而寂静。待船下了锚,工人们很快围了上去,大部分人都上了甲板,依照经验和工头的安排一件件地把较轻的货物搬下船,再按外箱上的包装将它们在码头上垒成货堆;另一些人则站在较远的地方,等着起重机把大号的集装箱从船上吊下来,再上前开箱、点货和分类。
这些工人都是些老码头了,成天经手相同的事情,所以即使心里很清楚对待货物要仔细小心,却或多或少都存在些天长日久积累下来的疲倦和不耐;有的时候,手上一滑就索性让箱子沿着滑腻的地面朝着货堆溜过去,要是推在地上向前走的箱子就地翻了个身,上去一脚再踢一下翻过来,也就得了--人总是有惰性的,尤其是在这种寒冷潮湿又脚底打滑的天气。
惰性一旦累积起来就会形成惯性,所以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来越多的箱子被用脚而不是手推向货堆,歪歪斜斜地摆放着,有一些甚至直接倾倒。
然后突然"碰"的一声,某个被垒在它同伴身上的箱子因为经受不住不均衡的压力而从货堆里翻落下来,惊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它那印着酒厂标签的栅木箱盖散开了,但跟着箱子里破碎的玻璃散落一地的却不单单是散着酒味的液体,还有一些小袋包装的,看起来比精海盐还要细腻的白色粉末。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双手交叉着放在面前的桌上,Thomas微按着下巴,挑眼看着对面沙发里坐着的张乔。
"我明白,"张乔点头,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但是事发突然,我需要一点时间。"
Thomas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看起来有些疲倦,接着换了个姿势,在伸手去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的同时顺势向身后的椅背上靠过去,舒展开身体:"月底之前。"
张乔又点了头,同时熄了手中的烟,站起身:"那些货在哪里?"
"老地方。"Thomas说着也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门口,"我跟你一起过去,按规矩,我得看着你开箱。"
Thomas和张乔都很明白,刚才在办公室里那段对话其实只是例行的形式而已,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他们很清楚那些出现在Jang氏酒品箱子里的白粉最有可能是归于谁的名下--Martin
Fox,城里几乎80%以上的毒品都来自他的销售网络。
但是Thomas没有提,因为东西是在Simen家的码头上的岸,之前在地中海也是经由Simen家的码头换的船;张乔也不提,因为装着那些白粉的箱子上打的是Jang氏出品的酒品标志--他们和Fox家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利益联系,这使他们在彼此眼中都身处暧昧,因此在事情尚未完全明了之前,任何解释或是类似于解释表态都很容易被归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态,所以在这种状况下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说。而由于两人同时选择了不说,因此反而在对方心中博得了些许信任--人总是比较容易对与自己的观感作为相似的人产生信任与好感,所谓的"惺惺相惜"就是这个意思。
开箱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隐秘,Jang和Simen两家都只有三个人在现场。除了张乔和Thomas之外,另四个人是Chou、Mark、Jang氏酒品业的负责人Gary
Lee和这个码头的工头Henson。
Henson是个老工头,在Simen家的实权还没有被老Simen转到Steve手中之前就已经在Simen家的码头做事,因此对于码头上的各类事件都有相当的经验。
Lee是这趟酒品的签单人,这批酒从采购到安排运输全由他一手经办。除此之外他还是Jang氏一支中现有的最年轻的堂主,与张乔同属帮会的第三代,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是过命的交情。
Henson在Mark和Lee动手查看每一箱货物之时候又向张乔叙述了一遍发现货物有问题时的经过。他说得很简短,因为他很清楚哪些事情是重点,而哪些没有听的价值。
张乔一直默默地听着,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因为意外而倾倒的箱子,右手的手心里捏着一个扁长的烟盒不时把玩,却似乎始终没有打算要吸烟。
大约过了十分钟,Mark和Lee检查完了所有箱子里的货物,走回张乔身边向他报告了结果: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箱子被人动过手脚,酒瓶间的缝隙里塞着的白粉加在一起大约有四千克。
"玩得真大......"唇角微微一勾,张乔喃喃念了一句,停了听手中摆弄烟盒的动作。Lee闻言耸了耸肩,伸手到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叼着;而Mark则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Thomas仍旧不发一语地站在一边,直到张乔他们三人不再有任何动作才开口:"还有什么要确认的吗?"
张乔摇摇头,接着在又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抬眼看向他:"Thomas,我想跟你借码头东边临水的那片空地。"
Thomas先是有些不解,但很快又像是明白了,双眉轻轻一剔,问:"......什么时候?"
"马上。"张乔直到这时才从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就着Mark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着,然后在喷出第一口烟雾的同时眯起双眼,露出一个惯常的微笑。
当那艘装载着Jang氏酒业大批新酒的货船到达Simen家码头的时候,Martin
Fox正坐在家中的餐桌前闭目享受空气中飘散的苦咖啡的香气--那真是美妙的香气!像极了盛夏中西西里海岸边的晨风,清晰、醇厚,略显枯涩却又沉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隽永与优美。
这是每一个像他这样的成功者都会喜爱的味道,因为它在向他们彰显成功的优越的同时又时刻在提醒着他们保持头脑的清醒。正如他,虽然毫不费力地在那个素来以难缠著称的John
Jang身边挖开了一个缺口,但是在事情没有完全落幕之前,他的精神一刻也不曾松懈。
厨师在这时端来了他的早餐,浸着香浓奶汁的多梭利饭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浅浅的柔和的亮光。
Martin一向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因此他随即拿起勺子尽情地享受起由新鲜菌菇和特制熏鸡肉共同谱成的美味,毫不在意那些奶汁在他的唇边留下的痕迹。
他一向认为吃东西与做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要不拘小节,而后者则必须谨小慎微,也时时处处以此为准则。所以,在货物上船之前,他就已经再三考虑过了所有可能在途中或是到目的地之后产生的变故,并且一一安排好了相应的对策;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坐在这里慢慢地享用早餐,同时欣赏一下这雪后初晴美丽清晨--John
Jang和Thomas Simen在年轻人当中的确算是相当有一套的,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他,Martin Fox。
眼中不知不觉地爬上几分得意,Martin稍稍停顿了一下吃饭的动作,喝了一口清水。同时,他突然在已经接近见底的餐盘里发现了颗细小的黑色石子,接着右眼皮就突地跳了起来。
这在他看来是非常不寻常的现象,并且无法容忍,因此他大声叫起了厨师的名字,口气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就在这时,屋角的电话响了--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说张乔在东边临水的空地上点了火,烧了那批刚到的新酒。
Steve是在隔天中午看到那条标题为"数万元酒品付之一炬"的新闻的,那个时候Mars刚刚把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西装挂进衣柜。
"那是昨天的报纸。"Mars关上柜门,回身的同时瞄了一眼报纸上的标题和占据了大幅版面的张乔的半身像,习惯性地开口做了一些说明。
Steve点点头,默默地将报道看完,然后一手支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张乔在前天有一批货从Simen家的码头上岸,这件事Steve是知道的。那是一批优质的野山葡萄蒸馏酒,从新几内亚的山区运往地中海,再借由Simen家的海上运输线路送进城内。
那是一批全新的酒品,张乔在它们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而从前期预定的数量来看它们的前景是相当看好的,用不了很长的时间就可以在品种繁多的欧洲酒市中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当Steve看到报道里说张乔在货物到港不到两个钟头的时候就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货时就明白这次的事情决不简单--虽然张乔一向处事果决,但Steve知道他有很大的一部分本质其实还是商人,而一个商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让自己遭受如此巨大的损失,除非这个损失的背后有他必须维护的利益。
Steve随即想到了Martin和他的毒品--他们是老对手了,他很清楚那老狐狸的营生伎俩;如果说这次的事情跟Martin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反而会觉得很吃惊。
只是......什么时候Martin的手居然长到连张乔的货都能被他动手脚了?
还是说......这其实是张乔走出的另外一步棋?
Steve一时间很难得出结论--看来,他真的离开城里太久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Steve下意识地促起眉,同时闭上双眼。他支在额角的手指自然曲起,线条完美的骨节不经意地在眉稍来回摩挲。
Mars抬眼看看他,然后轻手轻脚地抱起一堆需要熨烫的衬衫走出去,从外面替他关上门--依照他的经验,通常这个时候Steve会需要一个单独思考的空间。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外面的天色似乎不错,看样子到四点之前太阳都会逗留在天上。Mars把烫衣板搬上阳台,一边挨件熨烫Steve和他的衬衫,一边重温久违的被太阳照耀的滋味。
不远处的一幢小楼上,两个中年妇女正伏在窗口用竹竿拍打着晒在窗外的被褥,由于两个窗口相隔的距离不大,因此她们得以在干活的同时互相找着话题聊天。Mars不经意地看了她们两眼,然后就看见远处巷口缓缓驶进来一辆银灰色国产轿车。
反射性地动作是抬腕看向手表上标示日期的小指针,Mars随后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将熨斗暂时竖在烫衣板的一侧,转而下楼去将大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