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着沉默,却早有千言万语在纠缠的目光之间交流。犹豫与挣扎之后沉淀出的最终结果,是Steve垂下浓密的睫毛,挣开张乔的掌握,转身走向Mark驾驶的黑色轿车。
一直远远地坐在车里等着结局的Mark,在从内视镜里看着Steve和张乔分别打开车门坐上后排的座位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同样等待着结局的Mars......脸却似乎比之前绷得更紧了。
但是不论如何,这个结局都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不是吗?
看着Mars面无表情地走到驾驶室一侧的车门外,Mark一边想一边越过排挡盘坐进副驾室,把司机的位子让给Mars--他很清楚,他和张乔落脚的宾馆并不适合Steve和张乔同时出现。
Chapter 6(上)
Chapter 6
1984年8月末 暮暑
Mars斜倚在赛马场外的轮盘桌前,等着拿他在上一场比赛中赢得的筹码。这是他最近刚迷上的消遣,每到周末Steve在礼拜堂做大礼拜的时候,他就会抽空出来赌上两盘,待到下午,然后再回去工作。
他赌得并不大,总是两个筹码,分别放在轮盘桌上他选的两匹马的格档里,等到比赛结果出来,有时候变成二十个,有时候两个全输光,但不论输赢如何下一次他依然只买两个筹码。
"所以说像你这样的人才是最聪明的,"站在轮盘桌后面负责开盘的胖子把一小堆筹码推到Mars面前,一边用木尺打开不远处一个打算乘他不备偷偷换注的人的手一边说,"赢多输少,积少成多,这样不管来多少场你始终都是赚的,永远不会输。"
"那也要你照顾才行啊,"Mars闻言几乎看不出笑容地抬了抬嘴角,随手捋了一把筹码抓在手里,也不数,将剩下的全部又推到回胖子面前,"--请你的啤酒。"
胖子乐颠颠地接受了,毫不客气地把那些筹码一个不落地收进口袋。Mars于是冲他挥了挥手,什么也没再多说,转身挤进来往的人群。
Karl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Mars的,当然在这之前他已经注意了他大约有一个多月。他一开始很奇怪像Mars这样的人怎么居然也会迷上赌马这类玩意儿,但渐渐地就明白Mars要的仅仅是一个能够消磨时间的乐子。
这对他而言实在不能不说是个非常有用的发现。虽然他并不指望Mars会愿意跟他这种人牵扯上任何关系,但是不管是以赌博为目的还是只想消磨时间,他们俩现在都乘上了同一条船,不是么?有了这样的一层关系,Karl相信他和Mars说起话来就会容易许多。
喝光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啤酒,Karl伸手揉了揉鼻子,把好不容易占到的座位让给了身后那个满嘴酒气的半老头,自己则起身朝着Mars的方向走过去。他知道Mars正要到兑换处去把筹码换成现金,因此抄近路穿过洗手间旁边的走道先一步走到了那个高柜台前面,先面对着柜台,再转过身,惊喜万分似的突然冲着Mars抬起一只手:"嘿,Mars!"
Mars愣了一下,盯着Karl的脸看了许久,努力回想他的名字和身份。
Karl见状有些迫不及待地提醒他:"我是13号街的Karl,记得吗?我们在老啤酒街见过。"
Mars又顿了一顿,然后才像是真的想起来了,礼节性地冲他点了点头。Karl立刻就像开了禁令似的撒开了架子朝Mars靠过去,肩膀挨着Mars的,好像他们是久别不见的老友。
"......有事吗?"Mars对Karl的举动显得有些反感。他微一错身让开Karl挨过来的肩膀,走向高柜台,把原先捏在手里的筹码放了上去,声音和表情一样看不出丝毫波澜。
"其实......也没什么事。"Karl当头碰了个冷钉子,却没太在意,摸了摸鼻子又一次挨上去,只是这一次很识相地在两人之间留了几公分的距离--他认为不会再加深Mars对他的反感的距离。
似乎是觉得他的回答有些可笑,Mars在把用筹码换回来的现金装进上衣口袋的时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在鼻间淡淡地冷哼一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Karl却再度跟了上来,犹豫了半天才指着看台边的一个角落吞吞吐吐地开口:"那个,Mars,我说,其实我是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呃,能不能去那边说?"
Mars抿着嘴唇,很不想答应他,因为他对Karl所说的曾经在老啤酒街的见面其实并没有印象,所以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而对"13号街的Karl",他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与道上的其他人一样,只是"Jang氏帮会的叛徒,Martin
Fox豢养的一只寄生虫"--说实在的,这种人是他最不屑搭理的对象。
"......就一会儿......就五分钟,就五分钟好吗?在这儿说也行,Mars,就帮我个小忙,真的只是个小小的忙。"看出Mars眼里的拒绝,Karl把口气又放了软了些,语调中却有种难缠的无赖气味,"我在这转了半天了,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你急着回去礼拜堂接Steve,可这对你来说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只要你一句话......"
"......说吧。"听见他嘴里说出Steve的名字,Mars突地冷了脸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
Karl倒也识相,直接把话锋转上正题:"请你到兑换处给我做个担保,让他们给我赊两个筹码。"
脸色一冷,Mars再度瞥了他一眼。Karl立刻一脸严肃地补充说明:"就两个筹码,只要两个,我下一场就能还出来,可你知道这里是Simen家的产业,我的保证不管用......"
这当然是所有的赌徒都惯用的伎俩,不过Mark实在不愿意再跟他纠缠下去。他于是走回兑换处的高柜台跟派筹码的小伙子说了两句话,然后在Karl拿到筹码的同时迅速转身离开。
Karl掂着那两个筹码看着Mars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朝着之前的那个小伙子喊了一声:"喂,再给我拿二十个筹码。"见小伙子略有迟疑,他便用更高的嗓门继续喊:"有Mars给我担保,你还担心什么?我又不是不签赊单。"
走到门口的Mars在听到Karl的最后一句话时微微停了脚步,自唇边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冷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慢慢走向他的车。
一连几天都是多云的天气,空气中已经开始为秋季的到来聚集起些许水分。天色始终灰白,虽然看得出太阳在云层中费力挣扎,但效果却似乎并不尽人意。下午四点过后,东区的小礼拜堂陆续送走了前来做礼拜的信徒,慢慢掩起黑铁院门和红木大门,在最后的钟声之中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庄严与宁静。
Steve
Simen在送走最后一个信徒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转身沿着礼拜堂右侧的长走廊往花园后面的休息间走去,一边走一边从领口开始一一解开黑色礼袍上的纽扣。
Mars还没有回来,所以他得自己把换下的礼袍挂进衣橱,再打来温水洗脸,当然,少不了先准备一壶可以泡红茶的开水。四周的空气很闷,所以他并不急着穿回另一件外套,衬衫的单薄很适合这样的天气--没有阳光,没有风,有的只是满目一色的灰白风景。
习惯性地坐进西边靠窗的高背靠椅,Steve一手支在窗台上,安静地等着壶里的水烧开。礼拜堂的钟声已经停了,所以隐约可以听见远处大路上传来的汽车声,和着水壶上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滋啦"声响,倒也并不觉得嘈杂或是冷清。
思念或是歉疚这一类的情绪似乎总爱选在这种时候发作--从窗口望出去的那一片草坪在灰白的天色衬托下明明绿得深沉,但看在Steve眼中,却总是摆脱不开一抹沉甸甸的血红--Shakira的死对于Simen家的每一个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Steve始终无法轻易释怀属于自己的那份自责,即便他很清楚事过境迁,再深的自责也已经于事无补。
炉子上的水在这个时候烧开了,大量的水蒸气带来的热量暂时拉回了Steve的思绪。他迅速起身走过去关掉炉火,然后用左手拎起水壶将水注入之前就放在灶台边的茶壶。
四勺茶叶,是算上了待会儿要回来的Mars的分量,Steve在灶台边的圆凳上稍坐了一会儿,又起身从柜子里取来茶杯。五分钟之后,他将泡好的红茶倒进面前的茶杯,再连同茶碟一起端回窗边,放在高背靠椅旁边的茶几上--原来,他的右手已经适应了这种重量,再也不会抖了。
Steve记得他在因为手伤而消失一年多之后,第一次约见张乔的时候,右手还端不住满满的一杯茶。所以当Mars驾着Mark开来的车载着他们四人回到他在伦敦隐居的住所,在张乔面前,他一口茶都没有喝。
他相信张乔应该是看出来了,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现在回想起来,Steve觉得那该是那人体贴的心意。就像随后的缠绵之中,他还处在康复阶段的右手因为久违的紧张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甚至无法解开对方衬衫的衣扣,那时的张乔......虽然一把扯开了自己衬衫的前襟、崩掉了所有纽扣,却仍将脱下衬衫的工作留给了他,让他像之前每一次一样亲手除掉两人间最后的阻隔。
那是......激切到想起来连心都会战栗得发疼的灵与肉的纠缠。长久缠绕不清的情感与瞬间澎湃而出的思念交织在一起,划开所有的踌躇、猜测与你来我往的拉锯,撇开所有帮会和家族间过往的纠葛与前途的布局,只留下彼此间深入骨髓的渴求。
第一次真正像两个相爱的人一样拥抱彼此,第一次彻底地敞开的心扉,再不去避讳如此近距离的视线相接;因为一向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最怕让对方窥见的部分也已经可以表露得坦然。
Steve清楚地记得当窗外天光泛白的时候,张乔在他耳边细细念着寻找他的不易。而他半眯着疲倦的双眼看着他,淡淡地询问他寻找的理由。
"......我以为我已经表示得够明显了。"双眸......双唇......双手......整个躯体温柔而更深入地靠近让Steve突然觉得由此刻开始他终于可以称呼这个拥着他的男人作"爱人"。而那人眼中丝毫不再掩饰的炽热到烫人的迷恋落在他眼中......勾起的不仅仅是令人鼻酸的笑意......
窗外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打断了Steve的思绪。他眯起眼,将先前涣散的目光集中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看见Mars把车停在了院门外的车道上。
下意识地抿起唇,他看着Mars从门口附近的短台阶走进走廊,端起面前的红茶喝了一口。几乎已经凉透的茶汤让他不由自主地促起了眉头,连带地也隐没了唇角边被之前的回忆勾出的浅浅笑痕。
Mars在这时推门走了进来,一见他的表情,二话不说就先打开炉火重新煮上一壶水。Steve见状微微挑眉,有些抱歉地放下手里的茶杯,让Mars把它拿到水池里冲洗干净。
抬手看了看手表,Steve在Mars擦干净茶杯转过身来的时候开口:"回来晚了些......?"
Mars点头,同时将擦好的茶杯放在茶碟里端到灶台边,顿了一下才说:"他今天找上我了。"
"......怎么样?"Steve闻言向后靠进椅背,一只手臂支在窗台上,目光从Mars脸上慢慢落下来,落进一个不知名的方向。
"和你想得一样,我给他担保向柜台赊了两个筹码。"Mars不经意似地说着,伸手拿过Steve之前泡茶用的茶壶,将里面剩余的茶水倒干,再把茶渣倒进垃圾桶,"不过我离开之后他就又多赊了二十个。"
Chapter 6(下)
1985年9月末 雾
Karl从Martin
Fox的庄园里走出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他的头发混乱地窝成一团,额头上布满汗水,右手臂别扭地夹在身侧,衣袖上还沾着血迹。
他在Martin那里吃了挺大的苦头,那两个高大的俄国保镖差一点拧废了他的手,而Martin
Fox始终冷淡的表情和充满嘲笑与挖苦的言语让他开始明白自己在这个老狐狸眼中的分量究竟已经跌到了怎样的地步,同时也感到了愤恨与不安。
他脚下原本宽阔的大路似乎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令他难以立足的羊肠小道,并且还蜿蜒地通向一个极可能是断崖的尽头;而他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并不是什么该死的巧合--他在两周前就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设计得很巧妙的陷阱,当时他正像往常一样靠在赛马场的轮盘桌边,一边喝啤酒,一边欣赏一个新来的金发乡下姑娘学着其他女郎开始她第一次的卖弄风情。
那姑娘长得其实并不讨好,过多的雀斑让她的五官看起来不那么分明。不过Karl对她饱满的胸脯和挺翘臀部相当有兴趣,他盘算着,如果接下来的两场之中他可以赢一场,那他今晚就会带这个姑娘上他的床。
赛马场的人那时找上了他。那人是个瘦高个儿,穿着西装,看起来挺斯文,但是右耳后面的一处长及颈背的刀疤却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狠角色。他有个外号叫"砍背",是赛马场专门负责讨债的三个大员之一,Karl听说过他的厉害,但是据他所知,这个人只负责三十万元以上的债款,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人的目标是自己。
然而"砍背"却带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小鬼穿过人群走到他的面前、叫了他的名字,并且递给他一份他在赛马场赊欠筹码的明细单,告诉他从去年八月开始他在赛马场已经赊了价值三十万的筹码。
Karl顿时慌了神,同时开始意识到自己是掉进了圈套。因为以他多年在赛马场打混的经验,那些人绝对应该在他的欠账超过五万块之前就找上他,并且停止让他继续赊筹码,而不是这么一声不响地拖到三十万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的数额。
明知他还不了还一直让他赊......Karl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杀人的理由。不过他相信这个设计要他死的人决不是Simen家帮会的人,因为凭Simen家的势力,想要杀他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货色完全没有必要这么费事。
所以这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实施者与Simen家有着相当深厚的关系却不能或者不愿直接要求Simen家出手--这样的人在Karl的印象中并不多,因此他很容易就联想到了Mars。
试探着转动了一下右臂,感觉到疼痛稍稍减轻,Karl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他在心里诅咒Mars,那个设下圈套将他害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心中却依然充满疑惑。
经过两周的仔细回想,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跟Mars之间不但没有过结,甚至连可以称得上交集的地方都少之又少,他完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理由让Mars动了这么大的脑筋借Simen家的手来杀他,连带地也就找不出解决的方法。
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去找Martin借钱--他相信自己手中还有可以利用的筹码,有些消息,对Martin来说至少还有五十万的价值......或者,或者三十万。
然而人之所以会走投无路往往就是因为他们在紧要关头总爱抱着那些盲目的自信当作救命的稻草,而事实证明Karl也没有脱出那些"往往"的范畴,所以他得到的结果就是完全的灰头土脸、自尊扫地外加一条几乎被拧断的手臂。
再一次叹气,Karl在开着一间杂货店的拐角处停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背着风将烟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地面上的小石板之间的缝隙。
他不能坐以待毙,是的,他不能坐以待毙!b
他还有13号街,他还有他的枪--谁想要他死,他就先让谁知道13号街Karl的厉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让Jack从面前的报表里抬起了头,他顺着声音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Thomas闭着眼睛靠在椅子里,原先盖在身上的西装从肩膀上滑了下来,落到腰腹的地方,面前桌子上的文件被从椅子后面的窗口吹进来的风掀得一阵乱舞,有几张掉在了他的脚边。
Jack于是起身捡起那些文件,接着走过去关上窗子,再帮Thomas把滑落的西装重新拉起来盖住整个上身。
Thomas在这时动了一下,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重新闭上,伸手捏了捏眉心:"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