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在电影里看到这种情节,主角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亡命天涯。
最后总有个圆满的结局,主角的不白之冤得到昭雪,真正的犯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埃德蒙怀疑雷克斯并不会有这么好的结局。
马利安指甲里的纤维组织经过检测属于雷克斯,这还托了七年前雷克斯那次被捕的福,留下了足够多的档案。现场有
打斗的痕迹,地毯上散落了一地的书。压坏的表扣在马利安的手腕上,指针指在11点22分。枪上有马利安右手的指纹
,克莱蒙德始终对此耿耿于怀,因为马利安是个左撇子。他的右手可以正常使用,但他到底还是个左撇子。
雷克斯为了否定马利安是自杀,和西班牙警督操着互相不懂的语言,大闹了一通。雷克斯坚持即使不看任何证据,马
利安也不是会自杀的人。克莱蒙德也同意这一点,七年前为了分别击破雷克斯和马利安的心理防线,克莱蒙德很是做
了一番功课。克莱蒙德也不认为会是雷克斯下的手。
“他有一种激烈过头的情感,正面是爱情,反面就有可能变成仇恨。”
克莱蒙德深吸口气,又吐了出去。
“他一直想杀了马利安·格莱夫,至少他是这么表现的,但我要说……”
埃德蒙差不多知道克莱蒙德要说什么,他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纽扣,银色的,偶尔反射出细小的光芒。
“如果雷克斯逮到机会下手,不会是单纯的枪杀,雷克斯的暴力倾向不可能开一枪就解决,这其中肯定伴随着厮打,
或者殴打,不可能是这么干净的现场,一滩血,几本书,马利安身上仅仅有一些刮痕,不可能。
“但心理医生的意见还没有重要到可以作为呈堂供证。”
克莱蒙德烦恼得要命。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雷克斯,尽管尚未有决定性的证据,但是足以让雷克斯绷紧神经,把自己藏
起来了。
“我多希望我能坦然接受凶手就是雷克斯·布鲁科斯特,我多希望能够再次逮捕他,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克莱蒙
德叹了口气,疲软地把自己瘫在并不舒服的椅子上。
“我也是。”埃德蒙很认真的说道,他拱着的脊背形成一道阴影。
“这不是良心,这是我的职业道德。”克莱蒙德闷闷地补充。
埃德蒙喝了口已经凉了的咖啡。
他知道。
雷克斯只会有亡命,只会有孤独,恐惧,还有绝望,愤怒,无法挽回的过去。
11
戈尼用毛巾擦干了滴水的黑色卷发。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白色的毛巾盖在头上,身体的线条刚健顺滑,他嘴唇蠕动
着无声的骂了一句,把毛巾扯下扔在了一边。
他有了弗洛里安的消息,也许弗洛里安太小看他了,也许他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弗洛里安始终用的都是自己
的真实姓名,在戈尼那一层特殊的关系网里,很快恩里克就告诉戈尼有个叫弗洛里安·贝耶尔的人出现在了红灯区。
戈尼立刻找了条游艇,从玛丽皇后号上下来,换了火车赶到另一个港口城市。
他带的行李不多,套了一件咖啡色的绒大衣,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拒绝了两个过来搭讪的人。他将脑袋靠在一
边,蓝色的眼睛映在玻璃上。
弗洛里安·贝耶尔还有一些传闻,也一起传到了戈尼的耳朵里。
戈尼并不是对警察有什么偏见,不过警察实在是不喜欢他的以前的工作,有过不少冲突。但是弗洛里安和那些人不一
样,不然他也不会不再干下去,离开监狱和军队。
穿着警服的弗洛里安是怎样的?警帽之下有没有那头灿烂的金色头发,在末梢打着小小的卷儿?他会不会对他看守的
犯人微笑,露出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握着警棍的手指是不是也白皙匀称?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辞掉了狱警的工作?
戈尼边想,边套上衣服。恩里克的住所就靠近红灯区,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沙发,不过戈尼不介意和他分享一张
床,反正恩里克也不常在家里过夜。恩里克耸着肩,说他可以暂时不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不然戈尼就只能睡沙发了,
对于戈尼的身高而言,这不会是件舒服的事。
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有一些凉,戈尼四处翻找着自己的袜子。恩里克没有天天洗衣服的习惯。
原本戈尼想的是一旦得知弗洛里安的行踪,就要冲到他面前去,揪着领子找他算账,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他所有
的问题。
但戈尼昨天晚上到达恩里克的地方时,他突然决定先睡觉再说。他开始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胆量去面对弗洛里
安,面对他会给自己的答案。
犹豫不决一向不是他的风格,戈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早上时,恩里克裹着被子,眯着眼睛问他。
戈尼摇了摇头。他是喜欢弗洛里安,有一些喜欢,但还没到当真的程度,他们也从未互相应诺过什么。他被抛弃不是
一次两次,大多都不会通知他,但那时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戈尼并没有期望着什么承诺和未来,他也知道那些人除
了交易和伤害没有别的目的。可他认为弗洛里安不是那样的,他没有把弗洛里安和那些人归为一类。
这才让他愤怒。
而且他们还没有上过床。
这很重要。
他的手心里抓着恩里克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弗洛里安落脚的地方,皱成了一团。
恩里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戈尼穿上了在电话机上找到的袜子,还有鞋,把纸条塞进口袋,他摸了摸,恩里克的备用钥匙也在里面。
也许弗洛里安已经不在那里了。
为什么他昨天晚上不去呢?
戈尼没法形容自己有多难过。
12
埃德蒙下班后换掉了扎眼的警服,他没有走平时回家的那条路,绕路去了市集,买了法棍面包。路越走越细,越来越
复杂,埃德蒙顺着咯吱咯吱响的楼梯摸上了二楼,他用钥匙打开了门,黑漆漆的一片。
他按开了灯,房间里亮了起来,几个还没拆的纸箱堆得乱七八糟的,狭小的房间里挤了一张沙发和一个电视,一个冰
箱,没有桌子。
“你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埃德蒙把钥匙塞进口袋里,看着沙发上睡觉的人叹了口气。
雷克斯“哼”了声,手臂动了动,勉强睁开了眼睛。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冰箱里还有熏肉吧?”埃德蒙关上了门,举了举手里的面包,他绕过横在房间当中的椅子。
雷克斯一时没有回答,他哼哼着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脸的倦怠和惧光,“冰箱里没东西了。”
“我看到了,”正打开冰箱门的埃德蒙也发不出什么火来,“连鸡蛋都没了,我以为你已经改掉那些毛病了,酗酒,
暴食什么的,你不是看过心理医生了吗?”
“要是心理医生有用,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疯子,”雷克斯懒洋洋的道,“你带了什么来?我又饿了。”
“面包而已。”埃德蒙把面包递给雷克斯,雷克斯抓过包着纸袋的面包,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大大的咬了一口。
“谢谢,埃迪。”雷克斯咽下面包后道。
埃德蒙惊讶地看着他,“你还会说‘谢谢’?要我说心理医生还是有点用的。”
“我没办法,就是想吃东西,不吃就难受,”雷克斯耸了耸肩,“你会给我买酒吗?”没等埃德蒙回答,他就紧接着
道,“不行,不能给我买酒,随便我说什么你都别买,我现在不能喝酒。”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疯吗?”埃德蒙在雷克斯身边坐了下来。
“我那天晚上在玛丽皇后上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一听我就认出来了,”雷克斯又咬了口面包,声音很含糊,“不过还
是看到你本人更好辨认,像你这么高也不多见,你是不是又长个子了?”
“还没超过两米。”埃德蒙咧嘴笑了笑。
“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吧?”雷克斯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又咬了一口,“看上去你过得还不错。”
埃德蒙皱了皱鼻头,“在你扫荡光地球上所有的食物前,你过得也挺不错的。”
雷克斯终于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他瞄了一眼埃德蒙,“你看我的头发,我没有留长了,这两年我没有喝酒,强
迫自己按照规律吃饭,睡觉的时间没个准,我开始跑步,重新锻炼,我是不是比以前瘦了?”
“没有你坐牢的时候瘦。”埃德蒙老实地道。
这话让雷克斯挑起了眉毛,他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扭曲,他靠着沙发,闭上眼睛,“那可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才是
我的人生……”
那时候你在坐牢,你没有自由,周围全是黑暗。
埃德蒙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可你却觉得那是你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你不能老是躲在这里吃东西,你又不是老鼠,”埃德蒙摇了摇头,“我可不能帮你,我得上班,你要找凶手全靠你
自己。”
埃德蒙顿了顿。
“你不可能在奶酪里把凶手吃出来的。”
13
“雷,你还好吧?”
埃德蒙敲了敲禁闭室的门。
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
“我给你带了感冒药来。”埃德蒙把药放在托盘上,从小窗口递了进去。他听着雷克斯爬起来,伴随着两声咳嗽和喘
气声,水声,药从喉咙里咽下去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一个月里克莱蒙德又来了两次,他似乎在两个州的监狱之间来回奔波,看着他的表情埃德蒙就能猜到他在马利安那里
也不顺利。
当听说雷克斯又在禁闭室里时,克莱蒙德只是“嗯”了声,“我跟你们长官预约过,手续都办好了,准许探访的证件
在这里。”
克莱蒙德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脸也很干净,可是眼睛下的黑眼圈是掩饰不了的疲倦。
“马利安·格莱夫是模范犯人,乖得要命,一点茬都找不到,”克莱蒙德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他捏了捏自己的鼻
梁,“为什么这一个差这么多……”
埃德蒙想要去把雷克斯带过来的时候,被克莱蒙德叫住了,埃德蒙停住脚步,好奇地转身。
克莱蒙德迟疑了会儿,才开口问道,“我上次说的事情,你们有在做么?”
埃德蒙瞬间立正,脊背挺得笔直,“是的,长官。”你以为他是怎么这么频繁的受伤,独自关禁闭?
埃德蒙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没有逃过克莱蒙德的眼睛。
“我听说你对他很好,”克莱蒙德把自己的重心换了个脚,“这样很好,偷偷摸摸地给他帮助,又不做得那样隐蔽,
四处散播谣言,给人暗示……”
他会被彻底孤立起来。
雷克斯·布鲁科斯特会在这里被彻底孤立起来,众矢之的。
除了埃德蒙,但是埃德蒙还有两个月就会离开这里。
如果雷克斯想要什么,埃德蒙就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不会有人特意查他,他也别做得太明目张胆就行。不过有一次
他给雷克斯偷携了一小瓶酒,结果被闻到酒味,只好写了检查。
这样做是在害他,埃德蒙很清楚,但是要他亲自动手实施什么肉体上的折磨他也下不了这个手。对雷克斯的孤立反过
来也成了埃德蒙精神上的压力。
“但是你得克制一点,别产生什么其他的感情,”克莱蒙德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直视着埃德蒙的眼睛,“从前有
个年轻、没经验的小警察,被派去做卧底,结果被雷克斯迷得像灌了药似的。”
“我不会的,长官。”埃德蒙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嘴角有些想往上弯。
克莱蒙德低下头,从口袋里抽出包烟,“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把烟点着后,克莱蒙德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这里禁烟是吗?”他可惜地熄灭了刚点起的烟,“雷克斯一枪打穿了
他这里……”克莱蒙德用烟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正中,“距离在二十公分以内,打得乱七八糟的,立刻就死了。”
埃德蒙脸沉了下来,“是的,长官。”
“现在去把他带过来吧。”
14
弗洛里安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在弗洛里安住的地方这一点并没有很重要,弗洛里安在床头留了一盏微弱
的灯光,他蜷缩在短小的床上,裹着在这个天气里略嫌单薄的被子,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脸上,他用手整理了一下。
他在这个小地下室里住过一阵,那时候他刚失去狱警的工作,只好从警察宿舍里搬出来,他不愿意回自己的老家,又
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收留他。
唯一让弗洛里安为难的是食物,十七岁的时候弗洛里安猛然窜了十公分,他的骨骼长得很强壮很健康,相对的他也需
要吃很多东西。过着宿舍生活的时候,弗洛里安已经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了,丧失经济来源后空腹感使弗洛里安逐渐
暴躁起来,他努力压抑着这种暴躁感。
他还很年轻,马利安说他根本就还是个孩子,白白长了高大的个子。
离开监狱后,弗洛里安就比较难于见到马利安了,他一个人窝在矮小阴暗又潮湿的地下室里,晚上翻来滚去地睡不着
觉,他的胃在体内拧着泛着酸水,他睁着眼睛,看着被阴影模糊的天花板。他没有以后了,他没有未来了,他只有马
利安·格莱夫。
马利安·格莱夫在暴动里救了弗洛里安的命。
他把已经摔倒在地的弗洛里安拖进了他的牢房里,拉上了门,门自动锁上了。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的弗
洛里安哭了起来,他额头的发际附近被蹭掉了一小块头发,血迹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特别显眼,他的腿在摔倒时被人又
踩又踢,受了伤。所有的嚎叫、厮打、警报尖鸣的声音,警棍击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弗洛里安暂时脱离了那个狂
暴的世界,他在地上哭起来,他的哭声很大,似乎企图以此逃避铁栅栏外的那个世界。过了一会儿,马利安才拍了拍
他的肩膀。
又过了一会儿,马利安悄悄地问他要不要些酒压压惊。
弗洛里安没接受,他不想给这个著名的模范犯人造成麻烦。弗洛里安并不是想当警察才当警察的,来到马利安服刑的
监狱,只是因为懒得改变自己的生活,而现在这却彻底改变了弗洛里安的生活。
他的命是马利安的,他哭得稀里哗啦的,眼睛被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他脑子里记得马利安的脸。
清瘦、英俊,整个人都干干净净的。
弗洛里安知道他是军火走私团伙的头目,但他看上去和每天打着领带去银行上班领着月份工资的职员没有什么两样。
暴动很快被平息了,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对弗洛里安来说却像十五个小时那么漫长。他的眼前甚至都开始闪过
自己的人生了。
“你和你爸爸真的很不一样。”他的长官叹了口气,背对着办公室墙上贝耶尔监狱长的半身照片。
是的。
弗洛里安想,所有强势的父亲可能都会造就一个软弱的儿子,十几年被压迫的历史只能磨练他的柔软度,适合挤压,
适合命令。
他和他的父亲真的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