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年3月7日上午10时左右,你在哪里?"
"同和路飞宏大楼一楼的停车场。"
"你当时在做什么?"
……
此类对白凤飞提问过无数次,也听过无数次。然而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等候,直到对方律师引导证人说出案件全过程。
确切表达应该是,证人所看到的案件全过程。但被害者一方的律师无不处心积虑想方设法把它变成案件全过程,并取
得法官信任。
这就是关键。是一切的争端所在。是战场双方厮杀,守与攻的最大堡垒。
对方的律师是强者。他通过巧妙的提问,令证人答得非常详尽而真实。杀人的情景,包括鲜血溅飞的方向和观者的惊
骇栩栩如生,再现众人之前。
凤飞听到身旁人群的抽气,骚动。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完美的攻击。
对方的律师在满意的微笑中坐下。
轮到诺亚了。
凤飞仍旧闭着眼,听着那些费了多少不眠之夜组织出的材料在诺亚充满自信的口中背诵如流。气势咄咄逼人。
"请问证人,当你看到你上述这幕情景的时候,你站在哪里?"
"一楼的电梯口。我正要去上班。"
陈新凡如实答复。
诺亚赞许地点了点头:"请问你离开你看到的孙杰有多远?"
这是一个律师间常用的反击。通过对距离,光线的怀疑,最终导出证人所见无法确定的结论。
对面的律师微笑着哼了一声。
他又不是没想过。但一切无可挑剔。证人所站位置在视野之内。光线充足。不是面对太阳。对方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诺亚不慌不忙拉开一份复印件。
"请问上个月3日下午你是否有到这家医院看过病?"
"我……"
陈新凡完全意料不到,惊惶地看着诺亚手中的复印病历,如同看见猛虎野兽。
"反对与案件无关的提问!"
对方的律师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却直觉地感到不妙,大声抗议。
"这是有关证人是否能正确判断的条件。"诺亚严正反驳。
"反对无效。继续。"
"你是否因为身体乏力,饮食减少,视物模糊,而去医院就诊?"诺亚故意将视物模糊四字咬得很响。
"……是。"证人低下头,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字。
凤飞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太了解诺亚了。他是那种喜欢以排山倒海轰炸摧毁对方,不留余地的人。
换作凤飞,此时会要求摄像机关闭,非庭内人士离开。
也许无关怜悯,只是一种行事原则。但是诺亚不会。
证人尚未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那你是否按医生意见做过爱滋病病毒检测并得出结果……"
"停!摄像机!关掉!所有人都给我出去!"审判长大力敲击法槌,并发布充满怒意的命令。
摄像机又延迟了两秒才关闭。
最后一个镜头是摇晃着的,正好照出诺亚得意的面容和陈新凡惨白失措的脸庞。
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每个人都明白这个证人出了什么事。
他患了世纪之症。
暴光后,他将受到亲友的冷漠,社会的嫌恶,某些慈善人士的同情。如果有钱的话,他最后会在一家疗养院里孤独地
度过残剩的生命。
某种意义上,这个人就这样在一分钟之间被彻底毁灭了。
而毁灭他的律师只会得到法庭的口头警告。证人的证词则将被推翻,毫无价值--一个视力有问题的人绝不可能再有资
格为杀人案作目击证词。
凤飞不带任何情绪,默默地看着这个被无辜卷进权势倾轨中心的瘦弱男子最后留下的画面。
是的。他就是他们在前进的时候,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一路毫不犹豫开着坦克大炮轰隆隆冲撞过去时被压成齑粉的那
些人中的一个。
直播再次开始的时候,陈新凡已因情绪不稳被送医院。这个人已经崩溃了,他的证词自然也不再有人提起。
传第二个证人的时候,几乎连同观看的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屏着气,小心翼翼,不知满满自信的诺亚又会将什么
厄运降到这个人身上。
因此当宣布第二证人因病缺席,派人送来一张精神状态欠佳,无法肯定那天看见了什么,放弃作证的纸条时,多数人
都暗暗松了口气。
事实上只不过要人拿着他的婚外情照片给他看看就可以。
下面一切过程都在凤飞意料中。
对方的律师被第一击打退了信心和威风。后面虽然尽量振作,但是气势已颓,连言词也显得空洞无力。
第三个证人上庭时,诺亚不慌不忙出示了证人的财产状况,其中有一项房产,是最近几天划入证人父亲名下的。诺亚
继续出示这项房产的各类手续、帐单。最后一切都指向受害人的母亲。是她将这所房子转了几道手,划归到证人父亲
名下。
从情理而言,这并不很合理。
而证人也坚称没有这回事。
但是如果有人要问凤飞这是不是真的话,凤飞会冷冷地告诉他,这些证据都是真的。
那些也确实是真的。有着严密,无可怀疑的鉴定文件。
所以,第三个证人,以受贿嫌疑,被剔除证人资格行列。
在审判长宣布孙杰犯罪证据不足,当庭释放时,凤飞看见公诉人铁青的面容,和愤怒的眼神。
镜头继而转向各个人,请他们谈论感想。也曾飞快地捕捉到受害人亲友一行离去的背影。凤飞知道,他们会因愤恨和
不服再行上诉。但那是很久以后的另一回事了。而这么久的时间内世界可以发生很多变化。
"凤飞,你怎么了?你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可怕。"
杜亦南含着担心的呼唤令凤飞回神。身边的人群也开始变得喧闹,纷纷谈论的都是刚才的电视直播。
看着杜亦南直率的笑容,凤飞突然想跟他找个地方聊聊。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凤飞看了看表。还剩半小时。
"能帮我个忙,杜学长?"
5
凤飞开着杜亦南的车,沿山路盘旋而上,十五分钟后,在一座佳木葱笼的渡假村前停下。
选中这里,是因为这儿清静且交通便捷,酒店也多数兼具汽车旅馆的性质。无需身份资料,只要你付得起钱,没有人
会询问你任何事。不经招唤,也绝不会有任何服务生出现在你面前。
尽管如此,凤飞每次过来时,仍然非常谨慎。
这次凤飞到达时,房间里已经有了人。确切地说是在浴室里,还伴着哗哗的冲水声。
知道这是弟弟的习惯,凤飞仍是小心地唤了一声:"阿然?"
"就来啦,飞哥,再等我一分钟。"浴室里传来弟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快些,我还有事。"
凤飞搁下手中小巧的皮箱,挑了张舒透的靠椅坐下等候。出于职业习惯,也或许是天性中的戒备,凤飞在陌生场合从
不让任何食物沾唇。哪怕只是一支烟,一杯清水。
所以他只是合拢十指,若有所思地在椅中出神。
阿然披着浴巾,边擦头发边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冷峻,有如大理石雕塑般的侧影。几缕阳光漏射进
来,这身影带着些许抗拒他人靠近的冷漠疏离,又似乎透着微微疲惫。
如此孤寂。
阿然是个大大咧咧不喜欢动脑的人,对这个少年离家的哥哥也一向敬畏大过亲近,然而此刻,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混
合着愧疚的莫名酸楚。
"哥,我总给你添麻烦。"默默走过去,在凤飞身边坐下。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哥。"凤飞回过神,哼了一声,语气仍然冰冷,"真想不给我添麻烦,就好好找个事做,出
去玩也行,就是别再下场了。"
"我也不想赌了。"阿然索性抱住凤飞的腰,将头埋在凤飞的腿上,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爱上了一个人,想成家,好好
过日子。"
凤飞有些愕然。不想赌这三个字,还是第一次由阿然口中说出。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她是谁?"
"我不想说。"阿然将脸往凤飞柔韧的腿肌内沉得更深。
"嗯?"凤飞的声音中带着微怒。
"我不想你调查她,"阿然的语气透出某种固执,"然后再捧着一堆资料,告诉我她是不是适合我,我应该跟她结婚还是
分手。哥,我不想这样。"
凤飞并不否认,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调查对方有怎样的身家背景,来历过往。知己知彼,才能化被动为
主动,牢牢杜绝任何危机。就算恋爱,也是一样。
却被先行一步否决。
凤飞手心抚过阿然湿润,略带卷曲的黑发,喟叹一声:"我只是担心你。查一查,也没坏处吧。"
"不要。"阿然跳了起来,凶猛的眸子直视凤飞,"你让我自己去做。就算被骗,也是我自愿。"脸上表情突然柔和,"何
况,小茵也不是那种人。"
凤飞笑了起来:"不会是你的初恋吧?这么激动。"看了看表,"时间要到了,你先走吧。我五分钟后离开。"
"嗯。"这次阿然并无异议,套上衣服,将皮箱内的钱拿出,准备出门,"这钱我以后有了会想法还你……"
"去吧。"凤飞不在意地挥挥手,并不理会那句每回都要听的话,"还是那些规矩。另外,自己小心。"
小茵。
单凭一个名字要查出是谁来,还真有点棘手……
凤飞看着阿然离去的房门深思。
杜亦南没有凤飞那种不在陌生场合吃东西的怪癖。因此凤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三杯茶,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
的杂志,等着喝第四杯。
"辛苦学长了。"
凤飞笑吟吟地从茶室的天窗露出半个身子。
"当心啊。"
杜亦南连忙起身过去扶住。
两个人声音都非常轻,因为不愿被门外站着的那两个保镖听到。
凤飞要杜亦南帮的忙就是这个。两人找了间茶座雅室假作叙旧,凤飞却从窗户里溜走,办完事后再以同样的方式溜回
来。
"真象回到了学校,偷爬女贞墙的时代。"
两人回到座位,一边压制声音,一边偷偷地笑,都有一分回到往昔年少的错觉。
"我可很少爬。"
凤飞一本正经地道,眼中却含着笑。
他们读书时,N大还实行宵禁制,定时关门关灯,害得出去夜游的情圣们不得不学梁上君子,纷纷翻墙而入。
"那是。你是什么人呐,最用功的优等生,最尽职的财务部部长。就算晚归,一个电话回去,立刻就有老师出面保释。
"
"我记得你跟校警混得更熟。"凤飞忍住笑。杜亦南堂堂体育部风云人物,又兼一流好人缘,岂是作假的。
"可我还是比较喜欢翻墙。"杜亦南眨眨眼睛。
"我也是。"凤飞终于跟着承认。
两人一齐大笑。这次没有抑制,笑声大得令门外两个保镖面面相觑,甚感惊异。
笑声渐止。
"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凤飞开口相询。终于进入正题。
"我在一家公司上班,今天是因为房租到期,屋主又不肯续签,只好请了假,借了老板的车出来找房子。"
一派谎言。
凝视着杜亦南诚挚的脸,凤飞也很希望他说的全是真话。可惜不是。
杜亦南毕业后即去参军,其间因为一件人质案被警方看中,破格提拔,成为秘密警员,负责一些不能言传的任务,且
战绩斐然。
而这次他被派出来的目标是自己。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遇。凤飞突然有些想笑。如果不是杜亦南出现得太过凑巧,加上官度临去时那句意昧深长的提醒
,他也未必会想到利用刚才见弟弟那一点空隙,连电脑查杜亦南的底细。毕竟是老校友了,毕竟是……自己当年……
"要不然你先在我那住几天,"凤飞听见自己爽朗的声音,象足一个好客的同窗,"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不过我那里规
矩多,只怕你会不适应。"
"那太好了。"杜亦南理所应当地惊喜。表示感激。并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这样的人,哪里不能适应。我保证,绝不
会影响你带人回来过夜啊。"
"那也不至于。这是我的地址,一会儿你收拾了过来。"
两个都不是行事磨蹭的人,一经谈定,利索分手,各自回去准备。
我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机会?回去的路上,凤飞默默自问。原因当然可以说出很多。可是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出于什
么目的?一时软弱或彻底理智?凤飞同时想到了官度那双深不可测,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黑眸。他大概是不会赞同的
。
6
就一个独居男人来说,凤飞的厨技还算过得去,然而当尝了杜亦南的一菜一汤后,掌勺晚餐的重任便顺理成章移交给
了他。
"真奇怪,你这么懒的人,居然不请个厨师,跟这豪宅也不相衬。"杜亦南系着围裙,将最后一道散着红亮诱人光泽的
汤放到桌上。
"平时工作忙,在家吃饭的机会很少,用不着请人。豪宅,那就是个笑话。"凤飞坐在餐桌一侧,愉快地看着菜一道道
排列上桌,"酸辣汤!还有这个!几年没吃过了。"
"当然,从学校到现在,这可是我一向的保留节目。"杜亦南得意地解开围裙,拉开餐椅坐下。
"嗯嗯,倒要看看有无长进。"
凤飞在盛宴的桌上左右寻找汤勺。
"这里。"杜亦南笑吟吟地递过去,"菜太多,就没搞成一式两份,公筷制吧。"
凤飞微讶地看他:"你还挺西化的。"
"得了吧,哪是我西化。"杜亦南用干净筷子往自己的盘里挟菜,笑道,"你那洁癖,认识的谁不知道,被人沾过杯口就
要扔掉杯子的主。我好不容易找个免费地方借住,可不想为了这个弄得饭都吃不成。"
"这个……"凤飞有些尴尬,"你记性真好。不过现在没那么讲究,忙起来时几天吃不到正经东西,别人塞什么吃什么,
哪有什么可挑拣的。"
"适者生存吧。"有着开朗面容宽阔胸膛的男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听你的口气,平时忙得紧?适当放一下吧,钱
是赚不完的。"
"有时不是不想放,是放不了。"凤飞埋头喝汤,双颊被热气熏出了红晕,额上也有微汗,"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是不是?哦,麻烦你把后面那个递给我……我差点忘了吃今天的胃药。"
杜亦南回头,在身后的案几上找到一个小瓶,看着标签摇头:"这药副作用还挺多,你真该注意身体了。
无论如何,这应算个完美的夜晚。
乳白色的灯光柔柔倾泻,室内如镀了一层薄银。卡拉扬最后指挥的布鲁克纳交响曲自SUNWOODS木质音箱中悠悠飘扬。
隔着磨砂玻璃,厨房里模糊不清的男人身影正在忙忙碌碌。
凤飞无所事事地倚在沙发上,修长手指轻敲细腻皮面,出神瞧着数米外正在清洗碗盘的杜亦南。
曾有多少次期盼象这一刻的来临?恋慕的对象近在咫尺,仅容两个人的空间,气氛温暖,眼波流转。暧昧抑或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