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25日早晨,薄灰看到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那些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文字叙述着冰冷的事实,中国“大舜号”客轮昨天傍晚在烟台海域触礁沉没,目前已知死亡人数超过200人。
藏青在其中。
当消息确凿时,她仍是始终犹疑着,没有去相信,在恍惚中,她没有去相信。许许多多零散的句子,堆积着,每一句都是温柔的值得铺在心底的言语。
薄灰抬起泪眼问我,蓝,你有过怀抱爱人,但是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身体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吗。你知道那种无能为力,心痛欲死的感觉吗。你明白那叫天天不应的无奈吗。你知晓哭到没有眼泪是怎样的绝望吗。
我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紧紧地,紧紧地将这失望的女子拥在怀里。
薄灰送我下楼的时候说,蓝,再见。我看着她,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而我们的缘分只能这么浅。初识至今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如画卷般展开。
明媚阳光下,她朝我笑,眼睛下的泪痣滴答一闪。我们就此别过,再也不能有任何的暧昧,再也不能有了。而这女子,是我四年来唯一心动的姑娘,虽然我没能真正爱上。
她手上的钻戒闪亮闪亮,我笑笑,拍拍她,小四,你和碎金,好好过吧,让我相信,至少还真有感情这回事。
她知道我说的是王菲的《夜会》歌词:原谅你和你的无名指,你让我相信,还真有感情这回事。轻轻哼唱起来。
我跟着唱,蓦然想起有次,重温了《呼啸山庄》后,我在节目里说,这本书让我觉得,除了一些东西,世上还是有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让我相信有爱情这玩意。我相信它是真的,不过别再往下沉,让我一厢情愿相信爱吧。
小三在很久以后的某封信里写过,给我一个姑娘,我把她好好来爱,至少,让她相信有爱情这回事,那个人,是否愿意认真地爱,或被爱一场?我好想知道。
现在想来,她写这封信时,我不记得自己在节目里说了些什么,事隔多年竟突然想起,不由恍然,原来她是回答了我的。
突然不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自己,我搂住她,不顾路人的侧目,深深地吻她。她惊疑着,也回应了我。放开她的时候,我说,小四,再见。
小四,再见。
再见。
薄灰对我说过,你知道那种无能为力,心痛欲死的感觉吗。你明白那叫天天不应的无奈吗。你知晓哭到没有眼泪是怎样的绝望吗。当时我能够想象到这种痛苦,但是不能体会。
可很快,我就明白了。
回到单位上班的时候,同事李凑过来问我,蓼蓝,这几天你去哪儿了啊?我打不通你的手机,到你家去,妈妈说你说和朋友去踏青了,是吗。
他已经把我妈妈直接唤为妈妈了,我不愿意正眼看他,只懒懒道,是啊。
中午要加班,和同事就在单位食堂吃饭。席间有同事讲了个黄色笑话,我轻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配合地做出笑的姿势,有女同事注意到了,她说,蓼蓝,我发现你不爱笑呢。
我说,是吗,我一向比较冷淡吧。个性如此。
李在一旁接腔,蓼蓝,你在床上可不冷淡呢。
他故作神秘的样子叫人欲呕。
马上有人窃笑起来。我很恼怒。我不认为自己见过比他更无耻的男人。
这天下午我给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他是我的初中同学,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现在是本地有名的黑道中人。听了我的请求,对方说,没问题的,蓼蓝,我保证做得毫无闪失,绝对不拖累你。
三天后的下午,下班时,李拦住我的去路,说是要请我吃饭。我挣脱不得,一个耳光甩过去,你神经病啊你!我根本就讨厌你,你不要这么臆想狂好不好?变态!
他捂住脸笑了,斜着眼睛戏谑地看着说,论及变态,你比我更厉害吧。你这个同性恋!
我怔住了,随即哈哈地笑了起来,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何必还要自作多情地以为我喜欢你呢?我警告你,最好不好纠缠我!
他打了一个榧子,蓼蓝,你知道对男人来说,什么是具有快感的事情吗?
我没有理他。
他径直地说了下去,那就是,征服一个女人,征服一个漂亮女人。
我不屑地撇撇嘴角。
他接着说,而征服一个女同性恋,嗯,那简直是个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骂了句无耻,转身就走。
他追上来,正时手机响了。我听到他接起,马上眉开眼笑,好的,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他说,我要去打牌,最近手气不错,赢了钱,我买点东西去看妈妈。妈妈身体不好。然后飞快地凑近,压低声音说,蓼蓝,妈妈目前不知道你是同性恋呢,你最好跟我结婚,遮人耳目。
我一字一句,你给我听着,我宁死也不会嫁给你。
他笑了起来,蓼蓝,你是个很孝顺的人,我知道。你父母很喜欢我,我也知道。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如果上门提亲,我父母会同意,而我绝对不会跟他们闹的。
他看死了我。这个男人果然够厉害。
我暗笑,亲爱的同事李,如果你是个残疾人呢,就算你对我再真心,再讨我父母欢心,恐怕他们也不会让我嫁给你吧?
李再纠缠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怕。单位的五一晚会聚餐上,他给我敬酒,表演当场求爱秀,他说,蓼蓝,今天趁大家都在,我宣布,我爱你。
举座哗然。
我觉得这男人简直是丑态百出。他不知道这样只会自取其辱吗,我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我把酒泼在地上,冷笑道,我烦你。
有人起哄。有人大声笑,看着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显然他没料到我在公共场合会这样对待他。他以为起码我会忌惮在座的领导同事,不至于如此让他下不了台阶。可他错了,在他面前,我不懂得什么叫做礼貌。
事后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这样激怒到李,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
可是没有如果。次日便是五一节,薄灰的婚礼。我知道是这个日子,没有去,她也没有给我发请贴。我想对于有些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这样淡下去,对彼此都好。
我答应过主任的,五一值班。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办公室。节日期间,我们设计院也没有什么事情,于是每天我就在网上看看小说,发发呆。
这天我正在网上看《荣誉》,手机响了。是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了,里面传来焦急的声音,是蓼蓝吗,我是人民医院的刘医生,你赶快到急救中心二楼来,你爸爸在这里。
等我赶到医院,爸爸已经去了。他死于心脏病。
我问医生,我妈妈呢。我妈妈呢。周围有熟识的邻居,抹着眼泪说,你妈妈之前就去了,她受到刺激了,高血压发作,当场就……就这样,顷刻之间,我成了孤儿。我无父无母,天地这么大,我什么都没有。
我一个人,我一个人。
家里的地面上,滑落着一张照片,我捡起来看,是我和薄灰拥吻的照片。明显是偷拍的,不够清晰,可是一看之下,就能看得出来是两个女人,而其中一个,是我无疑。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李到我家来,将这张照片给我父母看,并言明我是同性恋。妈妈在震惊之下,高血压发作。爸爸也因此……
而这位口口声声唤他们为爸爸妈妈的男人,慌乱之下选择了逃离现场。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
我给初中同学电话,是我,蓼蓝。上次对你说的事情,我加码了。我不仅想让你们将他毒打一顿,我还想要那人一只右手和一条腿。他做设计的,必须靠手吃饭。
想要开始正常的生活。去很好的地方,学习,工作,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逛街或者恋爱。收起所有的阴郁和迷惘,也许心里还有不忍,但是可以面不改色。
我终于决定选择新的生活方式,一种清醒的生活方式。我不知道结果,但愿意去期待。
那天,我的同事李因为赌博欠下巨款,被逼债,无力偿还,被人砍下右手和双腿。
这是小城里一起恶性事故,因黑帮有政府背景,牵连甚多,警方的介入草草。同事从此就这样的,成为废人了。
当天下午,我给老先生打了电话,我说,梁爷爷,我想清楚了,我愿意接受您的安排,去法国留学。
两个月之后的某天,我得以成行。正是盛夏时节。在机场仰望天空的时候,我打电话给薄灰,如果有天我要独自远走高飞,你会不会原谅?
她说,我会一辈子留在这里,等你回来,虽然我们做不了爱人,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她那么认真地思考着,直到确定我并不是随便问问而已之后,说,如果你不回来,我还是会想着你。
听她这样认真地说着话,我很想哭。记得小三曾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小三,你跑不了,天南海北,我也要把你抓回来,紧紧地抱着,再也不准你离开。誓言犹自响在耳畔,人已天涯。
可是从此山水遥迢,我和小三彼此在不同的国度,愈加地远了。
她说,蓝,这个混蛋,你怎么不留我!
从前总喜欢对着空气说,小三,如果再见到你,我可以抱抱你吗。可现在我想,也许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相信一切早就结束,那一刻难过得弯下腰。
我说,小四,再见,中国,再见。
拖着沉重行李,下了飞机,还来不及看一眼巴黎,我便来到这里。南锡。这个位于东北部的城市,洛林地区的首府,曾经的工业中心,如今有些没落了。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不错,在国内就有点积蓄,加上父母的遗产和卖掉的房款,并且还申请到了全额的奖学金,我并不需要像一般留学生那样打工。
次年夏天,我离开了南锡搬到巴黎。在巴黎,我住过两处房子,不过都在塞纳河的旁边。或许我与这条河有缘分。
9月份,秋天的时候,我搬到巴黎的乡下。远了一点点,但还是在塞纳河边。
建筑实在是一门有趣的学科,学院给了我们宽松自由的环境,且非常强调人的想象力,是以我有着充裕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完成一些作品,教授也对我不错。在他的指点下,我观赏了法国不少建筑物,受益非浅。
转眼在法国快三年了,我还是没能忘记小三。虽然异国的一切给了我新鲜的感受,也结交到不少朋友。在巴黎开销渐大,我也去打打工,稍微补贴。
这里房租、电话费、地铁票全都那么贵,连登着聘人启事的中文报纸也要一块欧元一份。可忙碌充实的生活并不曾淡漠心底的想念,我不知道我还需要多久才可以联系到她,也许是一生。
失去她,已然七年。
有一回,我对同样是中国留学生的晚晚宣布了自己的发现,要区别美国女人和法国女人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穿着T恤短裤运动鞋的,绝对来自美国。而法国女人永远打扮得一丝不苟,妆容完美精致,高跟鞋踏踏作响,身上环佩叮当。
夏天是她们尤为美丽的时刻,即使是一件普通的细肩带背心,也有本事被穿成晚礼服的感觉。每天上下班的时候,我要坐地铁9号线换1号线,那段通道曲折转弯,特别漫长。晚晚就曾经抱怨过走得太累,但我总是可以趁这个时候贪看美女,永不疲倦。
关于夏天的一个印象是一种颜色,蓝。下过一场雨以后的天空,总是蓝得让人惊心。因为太纯粹太极端,成为初来法国时,我唯一深刻的印象。明信片一样,蓝是蓝,灰是灰,总叫人看得瞠目结舌。
很久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在用英文讲blue这个词的时候,唇舌间的感觉十分性感。其实用法文说这个字,蓝,bleu,才更是舒服,一种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比起英语的暧昧低沉,法文的发音清爽得多,正是南部阳光下的海边,朗朗天空和清蓝水面之间那些坦荡从容的无上装女人,自然清澈,眼神透明。
记忆里,有两个人,曾经叫我蓝。蓝。她说,蓝。
这天下班,去六区找晚晚。她是上海人,跟我同一间大学,刚来巴黎,学音乐。她是美丽的,眼睛很大,头发很长,笑容很甜美。她家住在巴黎的6区,路易威登的隔壁。
晚晚对我说,6区的日本人特别多,因此居然连无处不在的中国餐馆都没有几家,反而有不少画着扇子挂纸糊灯笼的日本料理。
我说,怪不得呢,上次我去你家附近的学生服务中心登记找工作,还在看门牌号码转悠呢,就听到身后有人经过,留下一句法文的“japonais”。我还以为那天自己是睡眠不足,眼睛肿了起来,看起来变成单眼皮了。
我们就大笑。在法国,有这样女伴是件很愉快的事情。通常,我和晚晚都有默契。我们从不谈论严肃的话题,可以说说帅哥艳遇,MANGO的新装以及新开张的火锅店。我们不说那么累人的题目,早晨睁开眼睛,还能待在一间安稳有热水的屋子,已是幸事。
我们去吃饭,走过一家杂志店的时候,忽然感到什么特别的味道。我问晚晚,有没有闻到,好象是玉兰花。
怎么可能,晚晚说,法国怎会有玉兰花。
我怅然。是,法国的花店中五色缤纷,却很少见白色的花,连百合,都是粉红的香水百合。玉兰,小小的,修长花瓣,香气却馥郁得很,甜得叫人微醉。
我又在想中国了吗?这一刻,家乡是深夜,而巴黎,是黄昏。那么荷兰呢。小三,你那里呢。
蓼蓝,晚晚说,你总是这样冷淡,脸上永远笑笑的,却实际上疏远得很。
不是疏远,我说,是虚伪得很。
我倒宁愿你真的虚伪点。晚晚说,宁愿你好象以前楼下住的中国女生,有事情就声音软软地指使中国男生帮她搬东西,可一到假日却千娇百媚地上了法国男人的车。我也想看你声音软软的样子。
我笑。一整晚在回想,自己上一次声音软软是在什么时候。一年,还是两年前呢?自从小三离开之后,大哭了一场,喉咙就好象倒了,比以前低哑了点,我都忘了,以前也曾经有过撒娇发痴的小女儿态。而这般去了国,那是又活了一次,过往种种都已是隔世。
一个阳光明媚无所事事的中午,晚晚打电话过来,依然是甜甜软软的声声慢。蓼蓝,傻吗?
我就笑,答曰,傻的。
这是我们俩惯常的招呼方式,以上对话应用上海话来进行。法国人见面无不招呼说“ça va?”,与沪语的“傻吗”发音如出一辙。
晚晚,我抱怨说,法国人总觉得自己很优雅很有礼貌,可是一见面不是“笨猪”(Bon jour),就是“傻驴”(salut),要么就问人家傻不傻。
她在电话里笑,然后说,蓼蓝,你这张嘴有时真刻薄,这可不太好,上帝说,不可妄语。
请暂停福音传播,先说今天的主题。我说。
她叹一口气,我馋了,想吃批萨,我们去夏特莱广场好不好?
我说好。晚晚的声音与要求,永远叫人拒绝不得。
出了地铁站,不愿意傻傻地站到对面的快餐店门口等她,就坐在街心的那排树木下面。
晚晚照例迟到15分钟。在巴黎,迟到是好女孩的美德。
站在地铁车站那新青春风格的铸铁装饰下面向我招手,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柔细,眼睛明亮。
我走过去,说。嘿,美女,今晚有没有空。
她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她的声音有点喘,蓼蓝,你这人呀。
陪着晚晚四处走,香榭丽舍自然是少不了的。没多久她就惊呼一声:那个,那个是什么哦?
仔细一看,是LV的专卖店呢,被包成了两个大旅行箱的样子。我们都激动不已要进去开眼,可是转了两圈都没找到进去的门。整个店,完全被包起来了。
我们只好悻悻地离开。晚晚优雅地抚平裙角。唇边的弧度刚刚好,完美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