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一人执迷至此......阿弦,你可答应我?"
宫弦打得手疼,终於喘息著停下了动作。呼吸渐渐平复之後,他冷冷看著秦非情
道:"......好,朕答应你,便把你葬在京城近郊。念在你为朕办事多年,赏你一个全
尸。"
秦非情听著他从"我"变为"朕",这顷刻间称呼上的变化便隔开了两人天差地远的距离
。沈默良久,秦非情释然轻笑,以平静的语调回道:"谢主隆恩。"
直到此刻,宫弦才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是大盛朝第五代新君。这个唯一敢冒犯天颜的
男子,自己曾许以逍遥王分之的结拜义兄,终於由下而上的仰视著自己,承认了自己
今晚之後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每个人生命中总有些需要埋藏的人与事,作为一个皇帝更是如此。今晚之後,再也没
有人知晓他全部的秘密。君王榻旁,岂可容他人安睡?况且这人并非只是睡在他榻旁
就可满足,这人要的是比半壁江山更为昂贵的代价──夜夜睡在君王的床上。
6
当夜子时,宫弦独自一人从那小屋里慢步踱出。
他沈默的站在门口出了一会神,任夜风吹干了脸上的一点水迹,才对著前方唤道:"出
来吧。"
一小队黑衣影卫自黑暗中现身,齐齐拜倒在他脚下候命,他扫视一周,突然淡淡问道
:"左奇峰呢?"
一人恭敬答道:"禀皇上,左奇峰先前神色有异,我便斗胆先行扣下他,以免今晚行动
有差。"
宫弦还是那副喜怒不显的样子,"回去之後放了他。"
"是。"
宫弦又吩咐另一人道:"去把弓箭手都撤了。"
那队黑衣影卫一起松了口气,心知那人定已伏诛,今晚的他们总算没有了性命之忧。
宫弦只带了两人走进那摆置华丽的小屋,屋内大床上已开始变冷的尸身依然与活人睡
著的样子无异。
宫弦早已亲手给他穿上衣冠,梳理了头发,又给他摆了个看来舒适自然的姿势,好让
他死得体面一些,看起来并不像一具狰狞的尸体。站在床前直直看著那人闭上的眼,
宫弦仍有些恍惚之感,那人躺在他怀里失去气息的时候,他只是以为那人昏迷了。叫
了那人几声,却得不到往日般带著调笑意味的回应,他才颤抖著伸出手指去探那人鼻
间。
这样容易就死了......那个一直压制著他的男人,他隐隐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却不想
探究其中深意。
最後看了那人仿佛沈睡的面容一眼,他吩咐两名影卫把那人抬了起来。行至门外,他
才对所有影卫道:"给他准备一口棺材,要上好檀木的。今晚就葬了吧,就葬到京郊行
宫之内......荷花池旁边。他喜欢荷花......明日把那座行宫给朕封了。这件事你们
亲自去办,好好的办。若谁敢有所懈怠......不准弄脏他......别把他压坏了......
若谁办事不力,便直接跳进荷花池给他陪葬罢。"
他的语声仍有些恍惚,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好几个影卫都以为皇上终於除去一个心
腹大患,因此兴奋失态。只有跟著他最久的影卫才知,他与这死人的纠葛当真是绵绵
不绝、说不清也道不明,今晚终於杀了此人,恐怕他自己心中都不知是如何滋味。
吩咐完这些後事,宫弦又立著半天不作声。影卫们面面相觑,抬著尸身的、跪在地上
的都不敢妄动。过了好大一会,终有个胆大些的开口问道:"皇上还有其他吩咐吗?"
宫弦这才抬起头茫然看了他一眼,声音平板的问道:"你们怎麽还不下去?快点去。"
这一句话说出来,影卫们才如蒙大赦,一起低声跪安,随後小心翼翼的抬著那具尸身
转身行去。
宫弦看著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发了会呆之後又游魂般走进了那间小屋。屋内每件物
品,都是他亲手挑选,著实并非那人所好。他愿意给那人世间一切繁华锦绣,自己府
内最好的珍宝玉器全在这里了,那人全都看不上,只丧心病狂的纠缠他。世间事总是
如此荒谬难解,那人要的他给不了,他可以给的那人又嗤之以鼻。人人都爱权力富贵
,那人偏只爱他的狠毒心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7
旭日东升,普照天下。
大盛五代新君明宣帝宫弦登基大典。
宫弦终於穿上了明黄色龙袍,带上厚重的皇冠,站在逶迤的玉阶前仰望那个至高无上
的位置。
居高临下扫视一眼脚边跪拜的群臣,他一步步踏上了帝王之路,四周安静得全无一丝
声息,只有无数敬畏的目光为这一刻做下千古见证。
行罢登基之礼,宫弦真正坐上了龙位。大殿里稍有些阴冷的感觉带起心中怅然。
这就是他踩著累累白骨坐上的位置,曾经野心如炽的最高欲望,如今一朝达成,却失
去了意料之中的狂喜。
也许是期待得太久,失去得太多,大局已定的现在,熊熊燃烧的烈火渐渐冷却,剩下
些火星四溢的余烬。
他有条不紊的处理著政事,下了朝便去後宫。见过太後,还要去见刚住进宫的几个贵
妃,未曾立後之前,这几个女子都须温柔手段去安抚笼络。原因无他,个个入宫送至
他身边的女子皆是手握重权的名门之後,他根基未稳,只得雨露均沾,各个後妃都需
一视同仁。
他本不好性事,从少年起就一心只想著问鼎天下的大业,与女子相处多是敷衍。尤其
与那人一番纠葛之後,更是对爱欲情事深痛恶绝,只觉情之一字害人伤己,徒生出许
多烦恼枝节。此刻想到那人之名,心中却不由自主蓦地一痛,脚步也停顿下来。
身边的内侍也跟著停了步子,恭恭敬敬的一旁站定,他默然看向远处高高的宫墙,仍
是把那股刺痛感硬生生压了下去,继续快步而行。
行至太後宫里,宫引居然也在,宫弦心中微微惊愕,面上却不动声色,三人假惺惺聊
了些闲话,宫弦才使个眼色带了宫引出来。
宫引素来极为讨厌那位太後。自从当年唯一的皇子幼年夭折之後,当时还是皇後的女
子整日哭哭泣泣,险些得了失心疯,直至认养了宫引才变好许多。宫弦与宫引两兄弟
的生母只是个民间歌妓,先帝微服出宫时偶然临幸,此女春风一度便怀了宫弦,於是
母凭子贵,接入宫里封了妃,後来再生宫引,就不明不白的难产而死,宫引也自小体
弱。
宫引之所以讨厌太後,乃是因为两兄弟小时受尽欺辱,当时的皇後也曾面见却未发一
语,後来皇後亲子夭折,才转而认了宫引为子,反害得宫引连番遇险,不得以求了宫
弦帮他逃出宫去,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宫弦遣退内侍,问宫引到底何事去见太後,宫引微笑著凝视他的脸:"我去问她......
那毒有没有解药。"
宫弦心头发颤,面上却是一片漠然,"不是早知此毒无药可解吗?她既忍心给父皇下毒
,现在後悔也太晚了些。"
宫引目不转睛的看著他,仿佛在细品他话中之意,"皇兄......你是不是也後悔了?服
了那毒的可不止父皇。毒是我找那个女人要来的,除了我、你、她,此事再无第四人
知晓,你若後悔,此时尚可收手,他也不会知道。"
宫弦静静避开他的目光,平稳的嗓音全无一丝波澜,"昨晚子时,朕已葬了他。"
8
宫引身子一僵,不再作声,只陪著宫弦沈默地站在风中。良久之後,宫弦才慢慢地道
:"没有解药也好......就算後悔也是枉然。做也做了,再想回头岂非可笑。这世上的
事,大多不能回头。他知道得太多了。"
宫引低低叹了一口气,自他身侧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哥哥......你终於做了皇帝,
你开不开心?"
宫弦茫然伸出手去摸宫引的头,鼻间终於泛起一阵酸意,"我不知道......小引,我只
有你了。"
宫引柔顺的偎在他怀里,便如许多年前两人独处时一般,一片雕栏玉砌之中,唯有此
地还余半分暖意,宫弦再一次想起那人热烫紧逼的怀抱。从今以後,再没人敢那样对
他。
"哥哥,你在想他......我也在想,他怎麽那样容易就死了?你把他葬在哪里?我想去
看看。昔年他也算救过我一命,我去拜祭他一场并不为过。"
宫弦紧抿嘴角看向宫引的脸,语声变得冷硬了几分,"毒是你拿给我的,现在你又不忍
?为大事者须杜绝妇人之仁,小引,此事不要再提。"
宫引面色凄然的垂下了头,犹豫片刻才道:"我只是......只是怕你日後後悔,若他还
有一分活路,我便......"
"荒唐!他气息已绝,是我亲自查证,你脑子糊涂了吗?"
宫引目光一闪,断断续续的道:"可是......他那等高手......说不定......"
宫弦拂袖而起,皱眉轻喝:"闭嘴!"r
宫引被他这声轻喝吓得身子一抖,眼眶都发红了,宫弦这才极力压制心内烦躁,放柔
语声道:"小引,朕身体不适,先回宫休息。有事明日再议吧。"随即移步向前,不再
回头。
自此之後,宫引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人,但宫引那几句话却像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那等高手......说不定......还有一分活路......"
日夜不安的想了三天,宫弦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怀疑。宫引所说其实不错,回头细想
那晚景况,也颇有些不合情理之处。
以那人日常的狂狷脾性,怎会在意死後仪容?竟在临死前刻意要求自己留他全尸,此
为疑点之一;那人毒性发作之後,不到一柱香便毒发身亡,跟父皇毒发时的情形相差
无几,以那人内力之深,即使旧伤未愈,如此虚弱也未免太过。此为疑点之二。
莫说是两个疑点,就算只有一点,宫弦也不可能睡得安心。
这许多年来,秦非情曾为他蒙面击杀皇族显贵数人,即使千万人中亦可取人首级自由
来去,而且嘴风无疑是天下间最紧的,甚至是除了宫引之外,他唯一相信的人。这样
的一个人、一把刀,若要掉转头来对付他,同样可以轻松取走他的首级。更何况,秦
非情几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那些见不得人的、邪恶或者凄惨的秘密。
他杀了秦非情之後,本有些难以言述的空虚惆怅,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伤心。但若并
没有杀成,那些空虚立刻便化作无边无际的忧虑与恐惧。
9
夜半二更时分,几个人影悄悄潜入了京城近郊的行宫。
说是潜入,乃因新帝登基当日就已封了这个行宫,正门处御笔亲提的封条无人敢拆,
这群人走的是侧门小道。当先的一人全身黑色衣袍,头顶玉冠,腰配纹饰颇为华丽的
长剑。後头的几人都低头跟著,腰也略略弯下,一看便知只是前面那人的仆从,每人
手里还拿著一把铁锹。
前头那人正是宫弦。他左思右想了好几日,实在睡不安枕,终於带了当日办事的几个
影卫去秦非情埋骨之处掘坟验尸。那晚他被秦非情缠绵悱恻的姿态所惑,竟致情绪大
动,如今想来确是不够狠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亲眼去看了才得放心。
行至那个荷花池旁边,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立在月光笼罩之下的空地。他忍下心中微微
恻然之感,命影卫们挖开新土,不多时一具上好的檀木棺材便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
他沈思片刻,亲自上前揭开了棺木,本以为棺内多半已空,说不定还留了些嘲笑讽刺
之物,棺内静静躺著的那具躯体却让他登时如遇雷亟。苍凉的月光照在那张安然的面
容上,虽已死去三日,看起来仍栩栩如生,没有半点腐败之象。
此等情景反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眼睛直直看著棺内半天不得动弹,心绪起伏如潮,一
股狂怒席卷而来,这人便是死了,也搅得他连著好几日做出荒唐可笑的举止,甚至枉
为小人的亲自跑来开棺查验。他"嗖"地一声拔出腰侧佩剑,真恨不得将那人一劈两半
,剑锋落下时却稍稍一偏,砍在了坚硬的棺木上。
站在一旁的几名影卫俱都大为吃惊,那晚宫弦明明小心翼翼的交代他们,不得破坏这
人尸首,似是颇有些痛惜之意,今晚这番作为,却是把这人恨入骨髓的样子,连死了
都不得解恨,还要挖出来毁尸泄愤。几名影卫都忍不住心下发寒,这人过往也曾与皇
上称兄道弟、行止亲密,如今却落得这等下场,委实令人徒生兔死狐悲之感。
宫弦对著棺木狠狠的劈了几剑,待那股怒气渐渐平息才见到几名影卫的瑟缩之态。他
心底一凛,平平对那几人说道:"今晚辛苦各位了,你们先去一边休息,朕想独自静上
一静。"
几名影卫赶紧跪安,他们也确实不忍再立在此处,天知道皇上还要对这人的尸首做些
什麽,便是他们这种手中染满血腥的人,也不想见到那等灭绝人寰的场面,挖坟毁尸
之事实乃非人所为。
遣退了旁人,宫弦这才继续举剑对著秦非情的尸身,若是把这人剁成十七八块,从今
以後方可再无烦扰。
自己直到此刻还在怀疑那怪力乱神的复活之说,实在是耻辱之至。宫弦眼中渐渐湿润
,惨笑著一脚踢上棺木,"秦非情!你这贱人!我这便把你剁成肉泥,叫你死了也不得
安生......你若要怪我,下辈子由得你如何待我,这一世横竖是对不住你了,也不差
这几剑。"
10
他再次颤著手臂举起那柄吹毛断发的宝剑,就连这剑也是秦非情几年前费尽心机找来
送与他的。手抖了很久,好不容易对准了秦非情的尸首,他闭紧双眼一剑劈了下去。
剑风破空,却未曾等到剑锋入物的阻碍之感,也没有溅起的皮肉,反而像一剑入鞘般
无声无息。宫弦先是猛力一抽,剑仍是一动不动,他心知不好,双眼立刻睁开──亮
晃晃的剑锋之上突然多了两根纤长的手指。
他扔了长剑转身便跑,嘴唇方才一动,身上已是微微一痛。哑穴、肩井、环跳、腰间
的软麻穴都被同时点中,那人手指简直快如鬼魅。他心底冰冷一片,整个身子软软倒
下,被那人一把拉进了棺材。
"阿弦,你真是爱我......连我死了都不放过。你对我真好。"
那人将他压在棺材之内,居高临下细细看他俊美的脸,此时这张脸上已是面如土色,
嘴唇惨白,大睁的凤眼内却看不到半点恳求之色。方才湿润的眼眶也还是红的,直教
那人看得大感其趣。
"阿弦,你真乃奇人也,竟然一边为我掉泪,一边毁坏我的尸首。"e
宫弦紧紧抿著嘴唇,把眼光也挪开了些,那人硬生生把他的头扳正,狠狠一口咬在他
的唇上,直咬得他鲜血淋漓,两人的嘴唇都染成一片豔红。
"阿弦,你若不为我掉这点眼泪,我此刻已杀了你。杀了你之後,再把你拖进这幅棺材
,我自己也躺进来抱著你。我再捏碎你的骨头,镶入身体之中,我们就此死在一处,
妙极美极,那些收尸的人无法分辨哪个是你、哪个是我,那时就谁也把我们分不开了
。"
宫弦自然说不出话,目光中却露出了怯意,那人轻抚他的发梢眉眼,手指一直向下,
慢慢摸到了他的腰间。他使尽力气才能摇一摇头,比起被这人一掌击杀,他更畏惧被
人看到与这人衣冠不整的死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