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出播放器,开始看片。《古堡魅影》是雷托那托的巅峰作品之一,拍得唯美又煽情,算是在大俗的商业片和高格调
的学院派之间找到了一个还算稳当的立足点,因此票房大卖,奖也一个接著一个得,只可惜导演亲自领了第一个奖以
後就死了,以後的那些纯金纯银的奖杯全部放在雷托那托曾经任教的大学里,奖金变成了“雷托那托奖学金”。葬礼
办得很大,电影界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人都去了,当年就颁发了终身成就奖,又放在大学展览柜中。雷托那托做导演的
时候叱诧风云,死得却安静祥和,据说是昂雅里的看守鬼因为他的贪婪给予了相应的惩罚,但是正经的新闻里,是说
他自杀了,像电影女主角那样。
慕昭白草草看完《古堡魅影》,讲的是一个女人去古堡旅游,遇见了鬼,便跟鬼谈了一场热闹的恋爱,发现鬼生前竟
然是个王子,只是因为被同族人霸占了一切,最後惨遭灭口。大胆的女主角找到王子的尸体,证明了谁好谁坏,却发
觉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段人鬼恋,殉情了。梁丽征找的这个版本有导演花絮和评论音轨,慕昭白看著画面上这个指挥官
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听著他富有活力洋溢激情的声音,怎麽也看不出,他会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於昂雅这个成功地自
杀。
程亦涵的电话进来:“查一下昂雅的信号覆盖,能持续监控吗?”
慕昭白耸肩:“查过,独立的信号源,只要那边不断,我们就能控制到──你要干什麽?”
“今天的指挥官听汇报节目还没上演。”
“不用操心,一定是乐得逍遥去了。”慕昭白看了一眼通信方面的状态显示,确认可以得知昂雅的安全才小心翼翼地
问,“我说,综合情报处可以放手不管了吗?”
“不可以。”程亦涵的回答每个字都高密度大质量,足以把慕昭白砸地乱跳,“你们现在没有任务,关心老大就是唯
一目标。”
慕昭白的电脑开始一张张展示经过处理的清晰版雷托那托的照片:“实在是找不到任何有趣的地方,程大副官放过我
们吧。”
“有趣?”程亦涵意味深长地重复。
“好吧,八卦,值得八卦。要知道我们看了卓家、雷托那托和昂雅的所有能看的东西,最私密的就是卓澜用棉条而不
用卫生巾──小报说的──至於其他……”忽然,他的余光看见了什麽,不顾程亦涵问话,慕昭白把照片退回了几张
,重新看过。一张是雷托那托在海上冲浪,一张是携妻女出游,一张是他在书房的杂志内页……等等……他又看了一
次,最终目光落在有雷托那托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上。慕昭白确定,是这张照片里透露出来的瞬间的一种强烈感觉拉扯
住了视线,他反反复复看著三人的面孔,试图找到任何拼接或者作假的细节,都失败了。
“嗯?”
“唔,反正你是不肯放了,对吧,”慕昭白摁动开关,打印机开始高精度地喷墨,“那周六的烧烤取消。”说著就啪
地扔掉电话,剩下程亦涵听著忙音偷笑。慕昭白把那张打印照片贴在综合情报处工作专用的磁性白板上,工作中的人
们有几个抬头看了一阵子,实在觉不出什麽来,终於重新埋头。
午饭过後,慕昭白咬著再生纸咖啡杯继续发呆,路过白板的时候大惊失色,照片被换了,现在的版本是程亦涵牵著穿
吊带裙子的慕昭白的手,身边的幼儿倒是原样如花似玉──梁丽征今天爱上了头像替换游戏──刚准备好好拿出老大
的架势发顿脾气,慕昭白却忽然一怔,那种过电般的感觉仍然在,即使主要人物头像被换了,那感觉仍然像是穿越了
时光隧道一般直达眼底,他匆匆撕下那张打印纸回到办公桌前。
整理思路,雷托那托被换成了程亦涵,老婆被换成了自己,没变的是女儿。雷托那托的资料里却显示他并没有孩子甚
至老婆……不对,向前查,有过,雷托那托跟他的初恋女友结婚了,并且有个女儿,只是没过几年就离婚,从此闭口
不谈婚姻,而这任老婆也彪悍得很,宣布从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很快就消失在公众视线里,倒也算和平分手,从此
能查到的也就是只言片语。
女儿。如花似玉的小女儿,穿著凉拖和七分裤,上身是画著恐龙的T恤衫,蘑菇头,眼睛并没有童星那样大,但五官的
位置和脸型都极好。慕昭白舔舔嘴唇做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假设,裁下女孩的非正面脸部图像,稍作扭曲放大,设
定五官锚点,拉伸、变形,帮助她长成十几岁的模样,和雷托那托对比──不算很像。当慕昭白在这种凭感觉办事的
不自在中飘浮到快要沈没的时候,另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绘画板上挪移图像,几个快捷键对比叠加。
惊悚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目光追随,从订婚礼一直到现在。苗真在树荫下穿著礼服拍照玩,秦月翔坐在阳伞底下静静地看。苗真像是白天的星
光发散夜晚的芬芳,让他的小宇宙里充满了向往的歌声,这种奇妙的感觉促使他站起来,走向那个美丽善良智慧的女
人。
在他眼里,美丽善良智慧的女人。他默默数著,这是他熟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所谓熟识,并非指方方这样每天
形影不离、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侍从,而是说秦月翔看过她的每一部电影电视剧,包括她在各种颁奖典礼上的视频。
他不是追星族,而是在用最安静隔绝又最热情的方式追求感情,一个女人的感情。
秦月翔不满二十年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是妈妈。妈妈照顾他起居外的一切琐事,从认识什麽人到选什麽专业,都
是她说了算。卓澜为儿子在布津帝国大学里挑的是纳斯文学和人力资源的双学位,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秦月翔应该被
锻炼成屈伸自如的战斗型成功人士才对,但是他遇到了所有贵族少年都遇到的大问题,没人愿意跟他玩。
虽然都是精英教育,像江扬这样直接被爸爸丢去海军陆战队的实在是少数,大多人的贵族少年都和正常人家的孩子同
龄上学、毕业,尤其是江家、程家、凌家约好了似地把儿子当超人养的时候,卓家更不会效仿,而且秦月翔自知,论
理科,他的天赋绝对不如程亦涵;论反应,他不如凌寒;论起谋算和精力来,更是不及江扬的一半。即使如此,秦月
翔在大学里仍然被同龄人孤立著。纳斯文学班里不乏高傲、浪漫、怪异、激昂的文学青年们,大家一人一个性格,想
要合作完成小组作业基本不可能,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吵架掀桌完事,秦月翔被孤立──其实每个人都被孤立著。但是
人力资源这种需要八面玲珑的课程里,小组作业的时候,他依旧是最後被各组剩下的那个。一面做出“亲民”的姿态
一面努力完善自身的秦月翔始终不明白,三十人的班里,为什麽无论是三人一组还是五人一组,他总会被剩下,即使
少了一人的那组也总是不情愿地用“呀,刚才数忘了”或者“我以为你被xx组要了”这种一看就假到没有技术含量的
理由勉强接受。
为什麽?
秦月翔不穿戴名牌不开车上学──司机常年把车停在一个街口以外的地下停车场,他发誓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渴望跟
任何一个同龄人一起玩玩的小孩甚至学会了借笔记之类拙劣的招数试图和同学熟络起来,却一直徘徊在失败的小迷宫
里打转转。
直到有一天。
他因为感冒发低烧被圈在小屋子里养病,实在无聊到极限,终於想起要看看所谓的布津帝大校内论坛。每个院系、每
个专业都有自己的板块和讨论方式,秦月翔点进纳斯文学的板块,却意外发现了置顶贴是一份看似八卦的东西,历数
这届进校的贵族子弟的所有家世,照片榜里,他排在首位,名称赫然:秦家最年轻有为的家主。
秦月翔觉得非常反胃,不仅仅因为这个家主的头衔,更是因为“年轻有为”几个字,他甚至还没开始做学问呢!更要
命的是,他所做的所有善意的隐瞒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自恋,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自己才是小丑,满头满脸都写著
“别理我,烦著呢”几个大字。一怒之下,秦月翔拨通了学校网络办公室的电话,要求撤销这个人工置顶。对方的答
复非常简单:“我们也是按照别人的意思来办的,不能撤销。”
别人的意思。妈妈的意思。
世界从此变得非常狭窄,秦月翔习惯了在同学中间沈默,按时上课,坐在第一排,下课就低调地收拾东西悄悄离去,
即使是小组作业,也听从组长的安排,甚至从不发表意见:没人愿意当面反驳一个小家主,谁知道今後的实习单位是
不是卓家的产业,会不会落在他手里呢?
秦月翔并没有就此事跟妈妈谈过,因为他邂逅了一个叫范如笙的女孩。之前和女生一起玩的却害了人家的惨烈後果让
秦家家主在亲民社交这件事上如履薄冰,范如笙一身古装在舞台上弹琵琶,尖尖的脸,直挺的鼻子,美如谪仙──在
他眼里,美如谪仙。一来二去,秦月翔把置顶帖的事情告诉如笙,她笑笑:“你妈太怕失去你了,想想你病死的哥哥
,没出生的弟弟。”秦月翔甚至从那时候起开始理解卓澜,只是有一件事他无法原谅:是他的亲生母亲,把他限定在
优美复杂的贵族生活里,他受到最好的教育,却在“生活”这课上永远狭隘笨拙。
“小孩!”
秦月翔出神。
“小孩!”一只海星砸在他脚边,抬头,苗真带著大大的遮阳帽站在来送海鲜的船前面招手:“来。”
秦月翔跑过去:“叫我?”
“你回头看看。”苗真说。
秦月翔依言回头,昂雅神色如常地回望。什麽也没有,他转过身子来才看见苗真笑嘻嘻地:“你真老实,叫你回头就
回头。我是说,你看看整个地盘上,除了你,还有谁是小孩?”已经成年的秦家家主不好意思地笑了:“姐姐要我帮
忙?”
“谢谢你没叫我阿姨或者嫂子。”苗真哼了一句,从给後厨预备的新鲜海产里拈起一只大贝壳,“据说菜单只有小家
主能改动?”
秦月翔点头:“姐姐想吃什麽?我让他们做。”
“太好了,”苗真伸手捏了他的脸,秦月翔立刻觉得浑身过电般战栗了一下,“每天都是奶油焗,真要疯了,长肉,
又腻,换个法子做。”
“盐烧?”
“没味道。”苗真摇摇头,想了一下,“如果我说爆炒,会不会跌了小家主的身份?”
秦月翔知道妈妈一向吃得传统固定,很少做改动,最恨厨子端来她不喜欢的东西,家里千年不变地享用一个的菜式,
卓澜不说腻,谁也不敢提意见。此刻,秦月翔却忽然大无畏地点头:“姐姐喜欢,就这麽吃。”
“真是好孩子。”苗真又拍拍他的面颊,高高兴兴地走了,秦月翔以为帮了忙以後至少有两句话说的,便追上去:“
这就够了吗?”
苗真点头:“够啦!”
“姐姐平时也吃这麽少?”
“我是演员,要注意形象。”
“难道不会很辛苦吗?”
苗真停下脚步,猛地转身打量跟在身後的小朋友:“这麽好奇?”
秦月翔笑:“我没和演员交流过呢。”
“行,”苗真拍手,“等我哪天讲给你听。”说著又走。
“今天就行!”秦月翔毕竟是懂得礼仪和分寸的,看到对方急著甩掉自己,失落又无奈,心里痒痒的却只能生生忍下
,仿佛盛夏要著火的干草堆一样焦热。没想到苗真在这草堆上扔了一颗火星儿还吹口扇风气:“小孩,你有时间,我
没时间哪!”
干草堆熊熊燃烧起来。从来没人叫他小孩,从来没人摸他的脸,更从来没人拒绝他的邀请这麽干脆利索。这是秦月朗
的未婚妻,秦月翔不想干什麽非常的事情,只是想和她说话,她很美,从内到外。
古堡魅影19(魅影再现)
当晚的昂雅古堡格外静谧,三楼的卢立本和艾菲各怀心事却佯装镇静,四楼的秦月朗和苗真在甜美的爱情游戏之後坠
入梦乡,五楼的江扬昨天伤了胃,早早睡下,苏朝宇规矩地遵守了分房制度,在自己屋里做梦,六楼的母子俩都没睡
,但也非常安静,互相瞪著。
昂雅收起白色的羽翼,女仆把窗户紧闭,用丝绒的结环将窗帘挽在一边,做出花苞的形状。明灯从古堡底部的小楼开
始一盏盏熄灭,像个表演,只有零星的楼角灯如导航般挥出莹色光柱,直指海面。涛声细微,倒是海鸟刚还巢,在碌
碌的风车底下休息了一阵子,不甘心地啄那泛起的漆皮,声响细碎。
噗。
一声不算沈重也不算轻的响动。
啪!
这声比较清脆,海鸟拍拍翅膀飞走。
秦月翔抓著第三只杯子要砸,方方扭住了他的手腕:“少爷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夫人看著呢。”
“滚。”秦月翔甩胳膊,挣脱一只手指著方方的鼻尖,“你算什麽东西,出去!”方方面色如常,似有微笑:“我要
听夫人的。”
卓澜坐在椅子里,深吸一口气:“你去休息吧。”方方依言退出去,秦月翔即刻冷笑:“我是家主?是儿子?还是囚
犯?我只不过和她说了几句话!”
“所以连晚餐都换了?”卓澜拉拉盖在小腹上的薄毯,“月翔,你越来越出息了,一个弹琵琶的不够,又来一个拍电
影的。”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秦月翔眼眶里含泪,“我只是跟她聊聊,关键是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为什麽不能跟拍电
影的说话?如果我愿意,我还能娶她!”
卓澜腾地站起来,秦月翔下意识退了几步,忽然又挺胸抬头。
“娶她?你想和秦月朗一样是吗?”卓澜嘲讽一笑,并没有冲过去骂,反而更从容地坐定,“你觉得我们在这个鬼地
方是干什麽?真的参加他的订婚礼?”
秦月翔冷眼瞧著:“家里的事,横竖你说了算,我不管。”
“放肆!”卓澜猛拍椅子扶手,声音提高,“你是秦家正经的家主!”
“那月朗哥哥是什麽?”秦月翔火气上涌,觉得面颊上一颗痘子痒得难忍,烦得挥手一抓就破,血珠立刻冒出来。卓
澜忽然觉得心疼,想给他擦,却咬牙忍住,秦月翔随便抹了一把,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拖了老长。“我管不了太多,
但是我要自己的生活,你逼得太紧,总有一天……”他喉间动了动,似乎吞掉几个词,却终於脱口而出,“……我会
完全按照我的意志来做事,而不是被你摆弄。”
“很好,月翔大了,有主意了,明天我们回首都,我就移交给你一些东西,秦家的实业,你先管管试试看。”卓澜心
平气和。
“明天?”秦月翔忽然想起,这个词可能让他和苗真关於到底是盐烧还是爆炒的讨论变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近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