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虫侵脑,蚕食脑髓,初时头痛如针扎,毒性深时有失明的可能,再严重者则会丧失神智乃至痴傻,而他身上所携带的药物便是用来牵制蛊虫的,故而症状一直停留在前期。」
燕云烈皱著眉朝凌青那房间的位置看了眼,「你的意思……他也是被霍贤控制住的傀儡?」
「不像……属下倒觉得他好似对自己身中奇蛊毫无知觉。」
及第,江湖中人多少听说过,类似苗疆的蛊毒,被下蛊的人不会立刻死去,蛊虫钻入脑内慢慢侵食脑髓,被下蛊的人先是头痛,继而出现其它症状,最後脑髓被食尽而亡。
蛊与毒多有不同,前者纵然医术高超者也很难诊断得出,但懂得这种毒蛊的人极少,江湖中人又大多以为只是流传。
「那他可还有救?」
「暂时不会危害性命,但也许是『清风』的关系,又或是蛊虫喜毒的天性,恐怕他身上的那些药暂时压制不住了,属下需要另外配制一些,而药材不可能尽数带在身边,故而需要回天绝山後才能。」
话音刚落,燕云烈便一把抓住袁不归的胳膊,「本座要你救他!」
袁不归愣了愣,看著燕云烈焦切的脸,眨眨眼睛,「能让教主如此惊惶失措的……难不成那张面具之下的是一张举世无双、令人一眼便难以忘怀的绝色容颜?」
燕云烈显然被噎了一下,松开抓著袁不归胳膊的手,「胡说什麽?本座压根没见过他长什麽样。」
「那倒是奇了。」袁不归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属下第一次见到教主对个不知长相的人这麽关切。」
「好歹是本座伤了别人……」燕云烈仍是嘴硬地辩解。
袁不归便也不和他争了,「好好好,教主您对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又问,「您看您是带著那位秦公子先回天绝山,等属下采到了魁石莲以後,回去给秦公子调配可以牵制『及第』的药,还是在这里等属下采好了一起回去?」
燕云烈有些不耐烦,「魁石莲还有几天开?」
袁不归比了个三的手势。
燕云烈皱起眉头,「那个药要多久?」
「属下从未配制过,没有十足的把握。」
「魁石莲就这麽重要?」
袁不归使劲瞪了他的大教主一眼,「教主大人,您还真是只要美人不要那什麽什麽,您知道魁石莲有多珍贵吗?您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吗?您知道……」
「好了好了,别说了!」,燕云烈的眉头皱得更紧,然後用著不容商量的口吻道,「你先回去配药,魁石莲本座来采。」
袁不归挑了挑眉,心里暗暗拍手,那敢情好,魁石莲下头连著地脉,谁知道动了地脉会出什麽事。
然魁石莲百年才有一株,又过百年才开花结籽,果实沾地即腐,一定要结籽的瞬间采收才可,珍贵无比,错过了就算皇帝老子想要也没有。既然身怀绝技的教主大人主动请缨,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袁不归装作为难地考虑了一下,然後勉为其难地答应,「好,那属下回天绝山,教主您留下。」简单说了下魁石莲的位置以及采摘时辰和需要注意的事情,袁不归便乐颠乐颠地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天绝山了。
次日清晨,凌青走出客栈,从燕云烈手中取下马缰绳,因为没看到袁不归而有些奇怪。
「不归先回去了。」燕云烈解了他的疑惑。
凌青看著他,还未开口,燕云烈已经说在了前头,「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做完之後才回天绝山,不归给你的药吃了没?」
凌青点点头。
其实凌青并不知道那就是「清风」的解药,而他们去天绝山,实则是为他身上所中的毒蛊。
燕云烈抿起嘴笑著回身催马上路,凌青没有多问,翻身上马一夹马肚,让马儿跟了上去。
在客栈遇到袁不归时他突然意识到,只要自己身上的毒解了,他就要和燕云烈分道扬镳。
往後天高水远,他是挽月剑凌青,那人则是天绝教教主燕云烈,再无瓜葛,甚至远远相见连点头一礼都不可能……再不会在荒郊野外一起烘烤偷来的地薯,也不可能一起把盏对饮畅所欲言……
彼此间所有的联系都会随著「秦林」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不知过了许多年以後,那人还会否记得,有一个叫作秦林的人,和他一起度过这段不长的时日,游历过山水,在岁月里刻下身影……
也许那个人转身就不记得了,但是凌青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突如其来的惆怅,掩盖过了失去莲姨的悲伤,凌青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他不该涉足进这个男人的世界,那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一面。但他又阻止不了自己,在对与错之间,他似乎正义无反顾地往著失落的方向而去。
一如袁不归提议要他去天绝山时,他没怎麽思索便同意了下来。
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著,凌青,你该回头了,再往前便将是万劫不复。但是他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他的心似乎拴在了燕云烈身上,想和他在一起……
想要……和他在一起……
拾君山的山崖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长身而立,山风斜刺里吹来,掀起衣袍猎猎,袂裾翻飞。
「就是那个。」燕云烈指著崖下一突出山表的断层给凌青看,那盘石状的东西灰溜溜毫不起眼。
凌青上前了一步,微微探身,「那个就是传说中的魁石莲?怎麽……」这麽难看?後面那几个字没有说出口。
「觉得难看是不是?但有时候外表并不是足以断论一切的标准。」
凌青听到燕云烈这麽说,心里略带涩意地嘲笑,在这世上,唯独你燕大教主说这话最不在理。
「现在要下去采吗?」
燕云烈摆摆手,「花开还有两日,而采摘只在一瞬。本座只是带你来先看一下。」
凌青没有再多问,环顾了下四周的山势,又看了看山崖下,「此地地势还不算凶险,要下去也非难事。」
燕云烈闻声侧首,只见身边白衣的青年背手身後,言语里坦然自若,显然对自己的轻功十分自信。
青年露在面具外的下半张脸轮廓柔和,下巴到颈脖勾出流畅温润的线条,只见他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山风扬起衣袂和发丝,清风如沐,飞花携袖……燕云烈不觉心里微微一震。
两日後再来,两人带了绳索。山下那块大盘石已经裂开几道缝,隐隐可见其中光华流转。
燕云烈将绳索拴在不远处一棵有一人合抱那样粗的大树树身上,另一端正要系到自己腰间,被凌青取了下来。
「秦某自认轻功还行,愿意请燕教主指教。」
说得十分含蓄,但燕云烈很清楚对方这话显然是从他这边出发为他著想。虽然关键时候还是要看飞檐走壁那门功夫的造诣,但像那样要悬於山崖间的情况,确实五大三粗如他会相对笨拙些。
他有些喜欢平时不怎麽掩饰情绪、和自己像朋友那样相处的秦林,也喜欢像现在这样将小心思不著痕迹地暗暗收藏起来的秦林。总之眼前这个人让他心生好感,第一次不是因为对方的容貌而产生这样的情感,而是因为秦林这个人。
於是燕云烈也不和他争,主动伸出手去替他将绳索系上,不忘多打了几个结,试了试牢度,「魁石莲下接著地脉,下去的时候要小心,如有万一先顾自己。」
凌青点点头,燕云烈沈沈柔柔的声音似在他心里化开一阵阵的涟漪,凌青不由生了几分窘迫,慌忙撇开头去。「多谢燕教主叮嘱。」便转身身子一展,如鸿翔天。
看著那道白影在岩崖间轻盈腾挪,燕云烈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绳索,虽然知道那个人的武功不俗,却仍是有一丝丝的担心,不禁心里暗暗後悔,应该和他一起下去才对。
心思百转千回间,凌青已经下到了突出山体的断层上,不大的岩石平面,脚刚沾地就有碎石哗啦一阵崩裂滚落。
凌青暗暗一惊,不由得抓紧了吊住自己的绳子,却感觉手里的绳子也是一紧。抬头,便见燕云烈半个身体探出崖外,手里缠著的那根绳索几乎把他吊起,不让他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那块几欲断裂的崖石上,而眉眼间,满是担忧。
凌青有一刻的错神,又被耳边窸窸窣窣碎裂的声音给招回了神思。低头一看,却原来是那魁石莲最外层如风化石壁一样的花瓣绽了开来,外表粗糙不堪,里面的花瓣却晶莹如玉,然後一层层一瓣瓣,带著青紫色的光华流转,露出粉嫩的花蕊。
凌青看得出了神。
魁石莲几乎是传说中的神物,相传其原长於天池,果实遗落人间便於石上生根,百年才长成一株,再过百年才开花结果,因其果实乃天庭之物,沾不得地气,落地即腐。相传其果实乃世间灵药,可活死人,肉白骨,却从未有人见过。
燕云烈告诉他这便是魁石莲时他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这一奇状,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会开花的石头便是传说中的魁石莲。
花瓣尽绽,光华逐渐褪去,凌青看见花蕊之中有几点莹莹烁烁的光点,初时只如萤火,随花瓣一点点的凋零,那光点两两相聚,越汇越大……
凌青略松了些腰际的绳索,俯下身去。
小小的萤火最後聚成六颗鱼眼大小、琉璃一样的红色珠子,莹润剔透,熠熠生辉。
凌青看准时机正要伸手,忽地一阵地动山摇,他一个不稳,身体向後倒去。
「秦林?!」
燕云烈一声低吼已经顺著绳索滑了下去,待到快接近时,脚踏上岩壁身体一转,绳索在腰上绕了一圈,绳索陡然绷紧。而燕云烈则几乎横在半空,手上紧抓著绳索将凌青拉住,四周崩裂的山石不断落下。
凌青刚从前面的惊险里回神,却见燕云烈如此这般,心中不知该喜该悲,自己腰上绑了绳子的,只要绳子不断就不会有事,结果那人自己也下了下来,这一下,待会上去可要费番工夫了。
正想著,魁石莲落下最後一道光华,就见已然绽放的莲瓣在一瞬间光耀全失,迅速枯败。凌青顾不得犹豫,伸手一抓将那六颗火红琉璃一样的果实囊入手中,几乎同时,魁石莲最後一瓣花瓣落下,枯萎败尽。
「拿到了。」凌青笑著抬头,却见燕云烈握著绳索的手正滴著血。
凌青一惊,对方却是安慰他般嘴角一弧,「拿到了就快上来,本座英明神武,可不想让别人看见现在这麽狼狈的样子。」
凌青暗想,难道被我看见就不打紧?
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瓶,小心将那六粒东西收入其中,封口,半透明的瓶中,几粒火红的东西依然有隐隐的光耀。
将瓶子收好,伸手抓上绳子,却又是一阵晃动,较之之前更甚,伴随天际阵阵轰鸣。
凌青只觉头顶上罩下一团阴影,抬头……
燕云烈看见凌青抬头一刹那神色骤变,眼睛倏忽睁大,还不及开口便见凌青一把扯断腰际的绳索,接著翻腕一掌打上来。
他本能朝旁边一躲,几乎同时,巨大的山石伴著震耳的声响,擦著他的身体滚了下去……等他回头,就看见巨石直撞上凌青!
凌青张嘴便是一口猩红喷在巨石上,身体一歪,直直栽了下去。
「秦林?」
燕云烈伸手去勾,但已经来不及,眼见那抹白影如风中凋零的落叶那样飘然坠落,不及多想,燕云烈旋身从绳索里松脱,也坠了下去。
山风在耳边呼呼刮过,犀利如刀刃割在脸上,四周依然轰鸣震耳,但他眼里只有那抹白色的身影,撤去内力後在百丈高处急速下坠。此刻燕云烈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他!他不会让他就这麽死的!
凌青只觉胸口一阵闷痛,腥甜的液体从喉间直往上涌,他想施展轻功,否则铁定会粉身碎骨。然内力溃散,意识也逐渐不清,视线模糊里只看见一片黑影向自己这边扑过来,且越来越近。
燕云烈伸长了胳膊,尽力去勾凌青的衣袖,几次才终於勾到,便一用力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扯,只觉凌青身软如泥,胸口衣襟上染了大片的猩红,而此时离地不过数十丈。
燕云烈搂紧了凌青,旋身踏过崩落下的山石,借力跃起,再踩过另一块石头,在崩落下的山石间腾挪,还要小心不被砸到,看见山间有一棵横出枝来的矮松,燕云烈几下跃到那里,一把抓上矮松的枝干,整个人悬空在半山间。
山体的摇晃和轰鸣稍有平息,但周围依然有山石落下。燕云烈长出了一口气,低头,便见靠在怀里的人咳了两下,咳出的猩红在彼此的衣服上点点化开。
「秦林?秦林?」
怀里的人眼睫颤了颤,而後悠悠地醒转过来,似迷茫了一下,然後缓缓抬头,看见他时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光亮,澄澈的眼眸上映著点点晶莹的粼光。
凌青张了张嘴,一缕血丝顺著嘴角蜿蜒而下,气若游丝,「燕教主……?」
「还好麽?」燕云烈沈声问道,无奈一只手要抓著矮松,另一只手则圈在对方的腰际,否则他一定会伸手替他抹去嘴角的血。那种红豔红豔的颜色,扎眼得很。
凌青看著面前的男人,无暇顾及此刻彼此间姿势的暧昧,也没有多想那个时候燕云烈竟自己跳下来救他,只是想著这里危险,不能让他陪著自己等死。
「燕教主……燕教主不用管秦某……自己上去好了……」
燕云烈眉头皱了皱,训斥道:「说什麽浑话?!本座是那种只顾自己生死的人吗?」
凌青闭上眼微微摇头,然後却是浅浅地笑了起来,「燕教主英明神武……不怕被人看见这般狼狈的模样……?咳、咳!」
燕云烈只觉心里某处微微一撼,不觉紧了紧圈在他腰际的手臂,让他更贴近自己,「知道这座山为何叫『拾君山』?」
凌青没有回应,胸口仍是闷痛,真气在身体里乱窜,猜想自己恐怕受伤不轻,又打量了下四周,想若是燕云烈自己一个人,凭他的功夫上去也许不是难事,但是再加上他的话……
又一口腥甜涌上喉口,凌青竭力压下血气的冲涌,微微侧首,却是正巧碰到燕云烈的肩头。直至此时,凌青才发觉自己正被燕云烈抱在怀里,那样的近,对方的气息萦绕一身……
果然还是撑不下去了……想到这里,心里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人生自古谁无死?凌青是早已看开的,於是这口气一松,真气便泄得更快,身体渐渐冰冷,意识也趋於模糊。凌青索性将脑袋靠上了燕云烈的肩头,想起他的问话,「是为何?」
燕云烈并不知晓凌青放弃了求生的念头,只是缓缓开口,「相传从前有个商人,路过这座山的时候遇到了山匪,贼寇劫了钱财杀了商人,将他的尸首分成数块抛在这座山不同的地方。商人有位贤慧持家的娘子,见自己的相公外出数月却迟迟不归,便心生不安,一日做梦,梦见自己的相公为人所害并弃尸山中。
「醒来後,她到县衙把梦到的事情一一陈述,但是别人只当她思念丈夫而变得痴呆。女人坚信自己的梦是真的,便带上些银子外出寻夫,兜兜转转数年,终於有一天她来到这座山,四周的景物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甚至在梦到夫君遇害的地方捡到了一个锦囊……那是她出门前亲手送到他手里的平安符。
「於是女人在山里住下,每天在山里翻著找著,要把她相公的尸骸一点点找回来。年复一年,青丝化成了白霜,终於感动了上天,天庭派下仙君替她将遗落山里的尸骸都找了出来,还惩治了那些贼人……仙君走时嘱咐女人,她夫君的尸骸需要供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入土,女人便守在相公的碎骨旁,一边折著纸钱一边说著以前的事情。
「七七四十九日那一天,女人早上醒过来,却不见了她相公的碎骨,她急忙跑出去找。晴天朗日吹来一阵和徐的清风,拂起她鬓畔褪雪还鸦的青丝,抹去她脸上的风霜和沧桑,兜转飘落的花瓣黏上她的衣裙化为天底下最华美的丝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