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挥手:“退朝!明日再议!”
身边的侍臣立刻凑过去,问:“大王去哪里?”
“回宫。”阖闾冷然说,顿了顿,像是觉得光线刺眼般的眯了眯眼,“不,你先给寡人备马。”
伍子胥看到阖闾的时候,对方正从马背上跃下来,三重的朝服都被汗水湿透。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从,走进大门。
在剧烈的运动后,阖闾优雅的仪容也不再一丝不苟。发丝散乱,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漫布着细密的汗珠,和青白的肌肤映衬着,透出深重的疲惫感。
他伸手阻止了伍子胥与他府中其他侍从的行礼,沉默着走进厅堂,坐下。嘴唇紧抿着,深深地弯下去的弧线显出残忍的刻度,但瞬间又放松了,疲倦地呼气。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伍子胥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了下人,走过去,为他倒了一盏清水。
“是的。”
“我去跑马了。”阖闾眯起眼睛看着他,说,“沿着阖闾大城,整整两圈,经天平山,再回来。”
“那的确是一段很长的距离!”伍子胥淡淡地说,“然则大王为什么要这样?”
“我需要将怒火先宣泄出来。”阖闾紧盯着他,“以免爆发在你身上!”
伍子胥愣了一愣。
心中隐隐的,被不安的感觉撞了一下。
“你今天病了?”阖闾问,“病势如何?”
“不碍事。”
“今天早上接到边防传书,楚国大军入侵,经大江入胥溪,攻克居巢,围困钟离。这些,你——知道么?”阖闾紧盯着他,问。
“我知道了。刚才已经有人报告给我。”伍子胥淡淡说。
“你能不能告诉寡人,为什么会这样!”
伍子胥抬头看向阖闾,目光平淡如水,淡得让人一见而心底安静,却让阖闾感到不可遏制的怒意。
虽然在今天以前,伍子胥的这种目光能够在他心底引起的感情中,绝不包括“愤怒”这一种。
但是他现在真的想撕开眼前人这冷淡的面具,想知道那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你——在怀疑我?”伍子胥问。
阖闾听到这一句,眉头纠结了一下,唇边的刻度,也深了一深,阴了一阴。
“你可记得泽地叛乱之初,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策动,当时你的回答?”
“我回答大王,很可能是楚国。”伍子胥说,“而现在大王枕兵泽地以谋越国,楚国窥准时机来攻,证明当初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阖闾挺了挺身,凝视着他。
“反而是大王,以为我爱护越国世子勾践,进而想保全越国,因此认定我说了谎话。”
伍子胥淡淡地,波澜不兴地继续说下去,“大王不信我在先,质疑我在后,子胥无话可说。”
阖闾的眼角,不由自主微微一跳。
“然则……”他顿了顿,叹息一声。
他心底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但是一旦说出来,存在于他和伍子胥之间那微妙的平衡,就会碎裂。
但他还是说下去。他是吴王,是吴国数百万子民的王,他的一举一动攸关着的不是他的性命,也不是伍子胥的,而是所有奉他为王、信赖他的人的性命。
他必须说下去,狠狠地,像拔出心底的刺。
“越国和楚国,和你都有交集,你恨楚国先王,但长久以来,背叛自己的祖国是你心底的伤。”他说,“你明明知道,当初我问你是谁在打吴国的主意的时候,你说楚国,我就会怀疑越国,反之亦然。你虽然给了我正确的答案,却引导我走向错误!”
伍子胥静静等他说完。
室内很安静。
伍子胥怕冷,这房间窗户紧闭,一丝风都吹不进来。案几上青铜灯盏里的火光幽幽地燃着,火焰烧到了深红,烧出纯白的颜色来。
“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这样?”阖闾咬着牙,问。
“是又如何?”伍子胥反问,“如果,你没有怀疑过我,那这场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
阖闾猛然扬目。
他狠狠盯住伍子胥,深色的瞳子里,再不见艳色,任谁见到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因恐惧而颤抖。
但是伍子胥没有。他还是静静回望着他,明明两人靠得极静,却让阖闾生出咫尺天涯,风云苍茫之感。
他们两人都过于了解对方了。
伍子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吴王阖闾都可以立即通晓,反之亦然。
但是,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
就像他现在都完全无法解读出,伍子胥那双压抑着情感的清澈双眼内,到底在表达什么。
灯火燃到了尽头。
他们互相凝视着。远处铁甲铮铮,军队在阖闾大城的石板路上来回走着。行人叫卖的声音从遥远的街角传来。有孩子在哑哑地哭,不知哪家屋檐下的铃铛轻微地动,后院传来大约
是晚饭的香,和柴禾燃烧的味道。他们谁也没有移动一下,也没有说一个字,仿佛这样成了化石。并且一直会这样持续下去。
噗的一声,油灯熄灭了。
第十七章 楚国伍鄢
白喜到了钟离。
虽然城西仅五里就是楚翠大营,虽然吴国的守军在城头紧张地巡逻,但街上行人依然穿梭如云。做买卖的,看杂耍的,拉家携口的好不热闹,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这从来不是一座属于吴国的城。虽然居民们向吴国纳税,接受吴国的统治,但是他们从衣着到思想,依然是完完全全属于楚国的。
攻占一个国家容易,同化一个人的心却困难。
白喜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对自己此行的任务,感到更为艰难。
守罩的将领听了他的要求后,多少有点诧异,却没有多问。
因为那是吴王阖闾的命令。
随着沉重的声响,被围困多时的钟离城,终于打开城门。
白喜带着辎重队伍走向楚国阵地时,内心不是没有害怕的。
他怕死,怕沦为阶下囚,也怕遇到故人。
他也曾经是楚臣。只是,家族破亡,只身流亡到吴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解伍子胥,因为有着相似的背景和过往。有时候他又觉得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比如说,在这次吴楚越三国的争斗中,伍子胥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
至于他自己的立场,却异常坚定。
吴国收留了他,给他高官厚禄,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背叛吴国。
祖国也罢,思乡也罢,都是妄念。
所谓妄念,是让人不痛快的东西,所以他白喜,绝对不会有。
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比伍子胥幸福。
楚国的营帐已经在望。
绵延数里的军帐,呈半月形向两翼展开,将钟离城的西方和北方完全包围起来,不时有楚军的小股马队跑过,烟尘弥漫之间,金铁交鸣之声时有听闻。
白喜觉得手心有些发冷,抬起手来看看,才发现一手全是汗。
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与楚军的接触,是数年前的吴楚之战。那时意气风发的是吴国上下,如果有人会全身冷汗,也是敌对的楚军。
他摇摇头,挥去这念头,让手下人策马去楚营送信。
片刻之后,号角声起。
楚军的中军忽然向两边分开,一骑策出。
马上的人身着刺绣繁复的楚服,高高的切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意气飞扬之间别有一种妩媚的美。
竟然是个男装的女子。
白喜怔怔看着对方,忽然觉得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那人策马到了他面前,勒住了缰绳,微笑着招呼:“别来无恙?”
“你是——”白喜觉得一定见过这女子,却在恍惚之间想不起来。
旁边的从人立刻向他介绍:“这位是楚国的露申君。”
白喜哦了一声,凝神打量对方,猛然醒起:“你,就是那个过继给平陵君的……”
“对。”露申君言笑晏晏的,仿佛他们不是敌对阵营,而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入帐谈吧。”
白喜依然在极大的震惊中。
露申君熊鄢。
她本来应该名叫伍鄢的。
十几年前,王室的平陵君膝下无子无女,因而请求当时的楚平王,从与王族有通婚联姻的世族伍氏中过继一子。楚王答应了,但是平陵君挑来挑去,却挑了一个伍子胥兄长家中未成年的女儿伍鄢,赐王姓,改姓为熊。
当时楚国所有人都愕然不解,随即宫中的巫觋传出流言来,说这是天命。
天命什么的,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理会,反而在王公贵族间传为笑谈。
——过继本来就是为了延续血脉继承宗祧,过继一个女儿,能有什么用?
但是数年以后,事实证明了平陵君选择的准确性。
伍氏因太子事件而得罪楚王,除了次子伍子胥只身外逃,其余的尽被灭族。而熊鄢因为是女子之身,得以幸存,并且由于她的聪颖乖巧,和王族众人对伍氏的一点垂怜之心,引得后继的楚昭王下令,让她可以择婿入赘,生子以继平陵君一脉。
楚王灭了伍氏一族,而在幸存的伍子胥的谋划下,楚国几乎被灭亡。但这次带领楚军卷土重来之人,竟然是伍氏的另一个幸存者。白喜只觉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吴王让你来做什么?”一入营帐,连客套话都没有,熊鄢就单刀直入地问。
白喜欣赏她这种爽直的作风。
于是他也爽直地答:“大王知道楚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路上粮草难免有所不继,因此特命下臣前来送粮。”
熊鄢皱了皱形状好看的眉。
她的眉毛大约用楚国女子流行的青黛石粉描画过,特别的黑而且长,在这样皱眉的时候,和她身上的男装与英气的面容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白喜回想自己还在楚国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个娇小的女孩和眼前这个男装的丽人联系起来。
但是熊鄢皱眉的时候,眉目之间凝神的神态,又的确和伍子胥有那么几分相似。
果然是血浓于水,白喜暗忖。但是楚王究竟为什么要派一个女子带兵?
“阖闾会这么好心,送粮给我们?”熊鄢浅笑,“其实,只要我们打下钟离城,想要多少粮车,都会有的。”
“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白喜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却知道阖闾派他前来送粮的根本目的,只在于这番话,“钟离城高河深,我家大王体恤楚军,担心你们围困钟离太久,
兵疲马乏。因此才派我来送粮,纯粹是一番好意!”
“阖闾对他的城邑,真是很有信心。”熊鄢低眉浅笑的时候,很有一种比一般女子更女子的妩媚,“然则,居巢不是已经给我们攻下来了么?”
“那要看贵军是在什么情况下攻下居巢的了。”白喜回答。他感觉自己背上的衣服有些湿了。天气极热,但他的汗却是冷的。
——阖闾派他送粮,本意在于扰乱对方军心,给楚军造成钟离会久攻不下的错觉,最好的反应是知难而退,其次是疑神疑鬼不敢贸然进犯。
而事实上钟离城里半数以上的人是楚裔,到现在还没有里应外合作反,已属奇迹。
——一切的关键,只在于他的演技好不好,眼前的女子信不信。
“白喜。”熊鄢忽然柔柔地唤他的名,“你本来在楚国,贵为上大夫,又何必在吴国求那点俸禄呢?不如随我回楚国,大王一定会恢复你家族的声望地位,大加封赏的。”
“楚王杀光了我的族人,我对楚国,只有恨。”白喜简洁地答。
“你又不是伍子胥。”熊鄢又浅浅地笑了笑,“你有那么激烈的感情么?”
她看了白喜一眼,细长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在自己的脸颊上画着圈,继续说:“人生在世,无非求名或求利。位列上大夫,利已经没有什么好求的了……难道你不想留下万世声名?无论你如何为吴国尽力,也是一个疏外之臣,又负了叛国的罪名。回归楚国,助楚国建功立业,才可以留芳千古。”
“你为什么不去说服你那位叔叔?”白喜反击。
“叔叔?你是说伍子胥?”熊鄢微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说服他呢?”
白喜听到这句话,心内一凛。
他偷眼看向熊鄢,想知道她是否故意透露给他知道,他们曾经和伍子胥有过接触?
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眼前的女子,依然扬着眉,笑得妩媚,笑得英气,笑得白喜看过去,只觉得心虚。
白喜看了她半天,心中暗叹。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楚国会让这女子来统帅三军。
这女子实在太聪慧了!
——而她的身份,使她在这场战争中能够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一个统帅。
“言已尽了。”他起身,“下臣还需要回去覆命,就此告辞。”
“不送。”熊鄢语笑嫣然地向他行礼。
待白喜走后,她回过了身子,脸上所有的笑容忽然不见。
“申先生。”她低声呼唤。
营帐的一角走出一个中年人。他亦身着楚服,年龄不见得苍老,神情里却予人一种极其沧桑的感觉。
他是申包胥,楚国的忠臣,也是伍子胥年少时的好友。
数年前的吴楚之战,孙武和伍子胥带兵攻入楚国郢都,楚国君臣四散逃亡。如果不是申包胥千里流亡到秦国,以死相劝秦王,感动了秦王出兵,楚国王室一脉多半已经断绝。
“先生啊,”熊鄢呼唤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信赖感,“你说,究竟为什么阖闾会派人送粮来?”
申包胥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也许他想告诉我们,他们不怕我们攻打钟离。”
“这理由太小了,”熊鄢撇了撇红唇,“我看他是想告诉我们,他们根本不怕与我们持久作战!”
“持久战必定对吴国有利而对我军不利。”申包胥缓缓说,“我们远道而来,一鼓作气
可以获得小小胜利,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长驱直入的话,吴国军民的反扑将使我们无法再往吴国内陆推进。阖闾送粮车的举措,就是暗示我们这一点。”
“会不会是他的疑兵之计?”熊鄢苦思,“越国世子不是派人告诉我们,现在吴国正在和越国交战,后方空虚么?”
“我担心,越国勾践用的,也是疑兵之计。”申包胥缓缓说,“吴国和楚国打起来,无论谁胜谁负,对越国都有好处。”
熊鄢皱了皱眉,有些忿气地坐下:“然则我们就这样无功而返么?”
“我们不会无功而返。”申包胥说,“即使我们现在撤军,也在阖闾和伍子胥之间扎下了一根刺,这二人只要开始互相猜忌,吴国就不是昔日那个无敌的吴国。”
他看着熊鄢,笑了笑。
“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我力排众议,让大王命你为楚军主帅了。”
熊鄢挑眉。
“先生,您和我叔叔,不是好朋友么?”
“朋友主义,是小义。君臣之义,是大义。”申包胥淡淡地答,“当年他亡楚奔吴,我就已经和他恩断义绝。更何况……”
他的眼色沉郁。
“这是战争。战争容不得私人的感情。所以一旦我们造成伍子胥重新投向楚国的假像,阖闾也不会因为和伍子胥的私交,而放任不管!”
熊鄢沉思着,喝了口茶。
茶水已经冷透,她却没有发觉。
这场战争,是吴国、越国和楚国三个国家的博弈。谁都在欺骗对方,谁都在挑拨对方。
真相如何,没有人能够看清楚。
“真相是不存在的。”伍子胥说。
“无论如何,战争已经开始。即使现在去追究战争的起因,也已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何去取得战争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