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冠盖云集。
这次的朝会与以往相比,有着诡异的气氛。
朝中的重臣们,都已经知道当前严峻的局面。
吴军的主力正在泽地等待和越军战斗,楚国的军队却已经到了钟离。他们的王,究竟要如何筹谋手上的棋子?
阖闾却始终不发一言。
他只是安静地垂目,不看群臣,也不看伍子胥。那宁静的姿态却隐隐地压抑着可怕的火焰,随时要爆发一般。
他在等。
等一个让他安心,或让他愤怒的消息。
自从前日与伍子胥作了那番谈话以后,他就变得异样的沉静。
群臣也发现了他的异样,但是,没人敢多说些什么。
“大王!”忽然有人冲进大殿,亢奋地呼喊,“泽地来报!”
群臣之间的气氛猛然紧张起来,引颈而望。
阖闾却只是抬了抬眼,淡淡地说:“宣。”
门口传信的士兵进入大殿,跪下,朗声说:“禀大王,末支将军接到大王褒奖激励的诏书后,奋勇作战,已将大部分泽民的反叛镇压!”
群臣立刻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着,又齐齐跪下来,高呼:“大王万岁!天佑我国!”
阖闾却没有半点激动。
这结果本在意料之中。
以吴国的精锐去攻打弱小的泽地,这样的胜利是必然的,失利,才是羞耻。
他关心另两件事。
他即刻问:“末支有没有找到干将剑?岐籍的大军又在作什么?”
士兵恭敬地答:“末支将军还没有找到那柄剑,大约在余下的流亡的泽民手里。现下末支将军正在将这些泽民向岐籍将军的方向驱赶,让岐籍将军布网,将他们一举成擒。”
阖闾漠然点点头:“早些解决。已经拖得太久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的帛书上移动。
那帛书上勾勒着绵延的山河。
灭泽以后,攻越需要多久?
白喜有没有完成他的使命?楚军会不会知难而退?
如果楚军不退,他只有让岐籍去打越国,自己率领余下的兵马去与楚军对垒。他并不希望这样的情形发生,因为即使精锐如吴国兵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同时与两个大国开战。
他还在等。
——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白喜进入大殿的时候,脸上的风尘仆仆之色,难掩他的亢奋表情。
他跪下,依足了礼数向吴王叩首。
阖闾不耐烦地挥手:“起来!你出使的结果如何?”
“禀大王,楚军对我军送粮的举措疑神疑鬼,已暂缓对钟离城的进攻,改为包围。微臣想,他们正在商讨对策。”
阖闾点点头,凝神思索片刻,吩咐:“给钟离的守军下令,只准守城,不准出战。”
他想了想,又说:“寡人料想楚军需要去请示楚王,下一步的行动。从钟离到楚国郢都,快马来回需要一旬。十日后,派个德高望重的王族去楚军议和。”
说完,他呼了口气,脸上这才有了一点放松的表示。
白喜眯了眯眼。
阖闾的计策看来是奏效了。楚军在吃不透吴军虚实,又久攻钟离城不下的情况下,只能知难而退。
他在意的,是阖闾在作出这一系列决定、下达这一系列指令的时候,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向站在一旁的伍子胥请教,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伍子胥那颀长的身形站在王座背后的暗处,默不作声,更显伶仃。
白喜忍不住又眯了眯眼。
第十八章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王,下臣还有一事禀告。”白喜舔了舔嘴唇。
他忽然觉得嘴唇很干。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下了一个平生可能最大的赌注。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阖闾皱眉看向他。
“你说。”
“这次楚军的主帅,”白喜又舔了舔嘴唇,偷眼看了一下伍子胥。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时候,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舌头却很红,看起来很像是一支阴险的兽,正欲择人而噬。
伍子胥并没有在看他。
他的眼睛只向着殿顶,清澈的瞳孔里空空的,仿佛他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思索着什么玄妙难解的题,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其实却发生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喜这才有了继续的勇气。
“这次楚军的主帅,是露申君熊鄢,”他极快地一口气说完,“本名伍鄢,乃是伍子胥大人的……侄女。”
“你说什么?”阖闾皱眉,“寡人没有听清楚。”
白喜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阖闾听完了,冷冷地笑着,转过头看向伍子胥,声调柔和地问:“伍卿,原来你在世上,尚有亲人?”
伍子胥默然望向他,眼神空落。
阖闾转头,避开他的眼光,喝道:“来人,去伍子胥家中,给寡人好好搜一搜!”
白喜跪前一步。
“臣愿往。”他说。
阖闾冷冷看着他。
“你不用去。”他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一丝残酷的刻纹。那刻度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你留下。”
朝臣们像一群麇集的虫子一样嗡嗡作响,以耳语般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对于眼前一幕的意见。这朝会已经拖延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夏日的署热蒸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伫列的后排忽然响起惊呼的声音。
白喜回头,原来是有位年老的臣子晕倒。
阖闾抬抬眼,淡淡地说:“拖他出去。”
立即有卫士上殿,将那老臣拖到殿外。阳光逶迤,金赤色的光点从他的衣带上跳跃下来,在大殿的白石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散开。
群臣一时噤若寒蝉。
白喜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了。
阖闾不信他,因此才不让他去抄伍子胥的家。如果过一会儿,去的人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他就可能因为造谣生事,挑拨君臣关系而人头落地。
——他相信熊鄢一定对伍子胥做过试探,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试探的结果如何,而试探的凭据,又还在不在。
他在赌。
事实上,他和伍子胥没有任何宿仇。
甚至,在他弃楚投吴的时候,还多亏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美言,才使吴国上下收纳他。
但是正因如此,无论他为官如何谨慎,做事如何进取,都会被人拿来与伍子胥作一比较。
为政时,伍子胥是正,他是副;吴楚之战时,孙武为正,伍子胥是副了,而他却又列在第三位。
旁人说起大夫白喜,惯用的言辞是:那白喜和伍大人一样,是楚国人;或者,伍大人救过那个人;或者,哦,那人是伍子胥先生保下来的;或者,白喜是吧,是跟着伍大人的那个人吧?
他更勤勉地做事,更热情地去结交权贵,终于拜了上大夫,封邑也扩张了好几倍,甚至超过了伍子胥的领地。
他认为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却发现,这些官职身份地位封邑,原来从来都不是伍子胥所需。
如果伍子胥想要,一开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
而且,阖闾依然只听伍子胥一人的。其他朝臣在吴王眼里,只是一群臣子。
——一群中暑晕倒就可以随意拖出去,稍有错失就会利刃交颈的臣子。
他恨。
有伍子胥在一天,他白喜永无出头之日。
此刻他肃立王廷之上,耳边是夏日的蝉在唧唧地交鸣,内心忐忑而振奋,那面临生死关头的巨大恐惧,竟然在他腰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快感。
一切,都即将见了分晓。
阖闾派出的使者一去,就是半日。
日暮西斜。
终于有人快步跑入大殿,那由远及近的足音像一连串干燥而不详的音节,打在每个人心上。
阖闾抬头。
他的脸上因为等待多时,略微带了些倦色,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表现出内心情绪波动的表情。
白喜偷眼看他,又看向伍子胥。
伍子胥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眼睛里,深长缱绻的倦色,厌倦多于忧伤,疲惫甚于震惊。
他们一起安然地看着使者从远远的回廊边出现,一步步接近。
像是静静等待着一个结局,来临。
使者跪下,将一节小小的竹筒呈上。
“禀告大王。”使者大声说,“在伍先生府中,获得此物。”
竹筒极细致精巧,温润如玉。在竹节处,依然留着青碧之色。阖闾将它放在手心中细细把玩,垂目良久。
“胆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绣莹,会弁如星。”阖闾柔声而颂,“伍卿,楚国的旧人,送竹赞你高洁,你作何感想?”
伍子胥不答。
阖闾旋开竹筒,将其中的一方丝帛抽出,就手摊开了,细细地看。
他一手支着额,眉头深深地皱进去。朝臣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丝帛上写着什么,却因距离遥远而看不清楚。
但是丝帛左下端颜色鲜明的楚国王玺的印章,却还是能够看见的。
这王印立刻引起群臣中好几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们沉默地看着阖闾和伍子胥,等待阖闾的判决。
白喜也在等。
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半心。
至少,他自己已经安全了。
却不知,阖闾会怎么看待伍子胥,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人?
——这个将他一手扶上王位,助他逐一扫除异己,帮他出兵打败楚国,建立起千秋万世功业的人。
这个与他最亲近,却又极遥远的人。
阖闾也在想。
他想了很多,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脑海里思索了半天,所想的种种,竟然已经全无印象。
他不得不用手支着额,维持着这姿势,只因为他害怕一旦松手,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眼前的丝帛上,每一个字都在跳跃着,在他眼前放大然后缩小,扭曲起来。
“伍子胥。”他最终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虚弱声调问,“这封信,是熊鄢写给你的?”
“是。”
“她是你的侄女?”
“是。”
“你早知楚国会枕兵胥溪,攻打我国?”
“是。”
这几句对话下来,说的人平淡,答的人平静,却如同雷霆重钧,压得入耳膜作疼。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
盛夏的大殿之上,夏焰烈烈,沉寂如死。
阖闾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问,终于回头,凝视着伍子胥。
伍子胥回望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看透了千年风雪喧嚣,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汉漠平原。
阖闾闭上眼睛,手指在案几上摸索着,抓住了案几的边缘,指节发白。
“来人,将伍子胥投入水牢。”
承欢在看着一朵花开。
从黎明吐出第一缕香以来,这朵暗红色的花,其绽放的过程,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
终于展开了大半,露出金色的花蕊。
承欢一直看着它,从它的含苞,到它的开放,整整一天。
他在看着,神思却不知飘荡在哪个空间。
如果没有人来叫醒他,大约他还会一直这样,支颐看下去,直到这朵花寂灭。
身后有人接近他。
他感觉到了,却不回头。
——自刺杀那一日以后,身边的人与身边的事,和他仿佛再没有关系。
他只看他想看到的,只听他想听到的。
阖闾坐下,看着承欢的侧脸。
他觉得很累。
夕阳已经半残。金红色的光从贴近地面的角度照射过来,承欢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安详而宁静。阖闾细细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拢了拢头发。
他的手势轻柔,语调却是哀伤的。
“你可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慢慢梳理承欢的头发,苍白的手指板,承欢那漆黑的发色形成奇妙的对比。
“伍子胥背叛了我。”
他挽起一缕头发,习惯性的,以发丝缠绕在指间上,细细摩挲。
“他叛我,不要紧。”
他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声音平静如水,像是说着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承欢也恍若未闻地,只盯着眼前的花。世间万物,空空色色,他只有眼前这一朵花。
甚至连身边的黑衣王者,那罕见的温柔,仿佛在他心底也引不起任何波澜。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阖闾才会仅对着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他替承欢结起了头发,缓缓说:“但是,我是王。”
“其实伍子胥叛不叛,都无关紧要。他是楚国人,想回到楚国,不是他的错。他叛了我,都没有关系。但我是王,我必须给吴国上下一个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承欢终于回头,清澄的眼睛直视着阖闾。
“怎么办?”他像是不懂得阖闾说的话,只是重复着最后的语言。
“他拒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阖闾闭上眼睛,也将所有心伤,都阖在眼帘后,“他想离开吴国,没关系,我可以放。”
承欢侧首看着他,眼神清亮亮的,像是在说,看啊,这里有一个傻瓜。
“他叛我,没关系,我可以不在意。他伤我,没关系,我可以忘。”阖闾淡淡说来,
“但是,他叛了吴国,我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千万吴国子民的命,不是我、或者他,能够承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承欢忽然无比清醒无比冷静地说出一句,直刺阖闾。
他问得简单而直接,如一记重击,击中阖闾。
“怎么,你虽然有时候昏昏沉沉,有时候却清醒得让人害怕呢。”阖闾笑了。
笑容苦涩难言。
“杀了他?”
他的笑声干涩得像是脱水将死的旅人,面对漫漫黄沙,满天满地,都没有一丝慰借。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第十九章 记得当时花期好
白喜刚刚回到自己的府邸中,下人就来报告,说有位客人求见。
“不见。”白喜烦躁地答。
他正赢了生平最凶险的一仗,需要大把时间来定一下心神,顺便想一想,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亦应该空出这奢侈的时间来宁定心神,并咀嚼这胜利了!
他忍不住想仰天狂笑。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终是输给我!
他现在很镇定,因为阖闾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白喜与楚国勾结的把柄,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和楚国勾结——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而已。
“大人,客人坚持要求在今天见您。”下人去了片刻,又回报,“他说,这全是为了大人您。”
白喜稍微有了些兴趣。
“请他进来。”
来人站在偏厅,身着素衣,竹笠遮面。白喜看了那修长身形两眼,忽然一凛。
他立刻挥手斥退了下人,等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才开口问道:“露申君远道而来,是想为你的叔父伍子胥送终么?”
来人随手摘下竹笠,向着他微微一笑。
正是女扮男装的露申君熊鄢。
“你怎么知道是我?”
“露申君的身影,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记的。”白喜说着,心内却忐忑不已。
这里是吴国都城,熊鄢身为楚罩统帅而深入敌国都城,难道她不怕遇险么?
她如此有恃无恐,必然有她的原因。
熊鄢听到他的恭维话,挑挑眉,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