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得有七八分的得意,还有两三分的妩媚。这两种姿态掺合在一起,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多谢白大夫,为我们除去伍子胥这个心腹大患。”
白喜一听这句,忍不住退后一步,脊背上阵阵发凉:“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钟离城下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熊鄢言笑晏晏间,词锋犀利,
“我故意透露给你,我们曾经向伍子胥做过试探,看他会不会投向楚国。像你这么有野心的
人,怎么会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呢?”
白喜无言以对。
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每一个笑容里都有十七八个陷阱等着他去跳。
“伍子胥深受阖阎倍任,有他在,你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楚国,也没有机会。”
熊鄢笑得云淡风清,又有一种不惹人厌恶的得意洋洋在里面,“反间计是孙武先生所着兵法中最不受重视的一计,但它却是最有效的一计。”
白喜哑然。
——他,伍子胥,吴王阖闾,难道都被这女子的小小反问计坑住了?
他坚决不愿承认这一点。
——就算被坑住,也是阖闾和伍子胥被坑住,我白喜是成功者!
“你当日见我以女子之身统帅楚国三军,是否有些不齿呢?”熊鄢转了个身,眼角却依然看着白喜,“的确,论行军布阵,我不及孙武,不及伍子胥,甚至不及你。但是论谋算人心的功夫,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比得过我!”
白喜不怒反笑:“你也未免得意太早了!楚国统帅竟然自动跑到我的府上来,被我擒获交给大王,是多大的一件功劳!”
熊鄢一点也不惊慌,甚至鼓掌大笑:“的确是大功一件!却不知楚国统帅,为什么会‘自动’跑到你府上呢?”
白喜一时语塞。
“阖闾天性多疑,你也该知道。”熊鄢悠悠地说,“如果你这样把我交出去,你以为,他是会奖赏你呢,还是怀疑你?”
她又翩翩转了个身,若有所思地说:“说到底,若不是他多疑,我们可能无法陷害伍子胥。所以,我真该好好感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喜忍不住问。
熊鄢旋风般回身,一双妙目紧盯着他:“这就要看你了!你——楚国的贵族,吴国的重臣,上大夫白喜,你想要怎么样?”
熊鄢离开白府,立刻钻入一辆等候多时的黑漆牛车。
她向左右张望一下,随手遮上车帘,车内男子立刻沉声问:“如何?”
熊鄢嫣然一笑:“申先生,您看的一点也不错,白喜果然是个见利忘义的人。”
男子皱眉,眉宇之间忧郁之色不减,正是申包胥。
“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难办了。”他说,“你用什么打动他?”
“高官厚禄。”熊鄢说,“不是我们楚国的,是吴国的。”
“哦?”
“孙武早已隐逸山林,伍子胥又被阖闾下了水牢。他只要顺利摆平楚国进犯一事,到时候吴王一定会拜他为太宰,统帅吴国三军。”熊鄢微微一笑,“而我,也可以顺利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申包胥皱眉,问。
“今年楚国太子选妃,我知道我也在人选之列,只是因为和伍氏的关系,很难入选。”
熊鄢冷笑,“这次吴楚之战,我们只要取得小小胜利就可以向大王交代了。关键是,我把伍子胥拉下马,回国之后,成为太子妃可谓十拿九稳。”
她眼波一转,十指轻轻按着申包胥的肩膀:“先生啊……大王非常信任你,到时候你可要替熊鄢美言几句啊!”
“你究竟为什么想成为太子妃?”申包胥皱眉,“你继承爵位,身份已然十分高贵,为什么想进深宫里去,忍受那漫长的寂寞?”
熊鄢冷冷一笑。
“先生,这您就不要管了。”
申包胥深深凝视着她,“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很明白。当年楚王灭了伍氏一族,你心底对王室根本没有任何感念与尊重,所以我更不明白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熊鄢吃吃一笑,抬头凝视着他:“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申包胥叹息一声。
“当年伍子胥从楚国亡命,路上遇到先生,他对先生说:‘我必灭楚’。而先生回答:‘我必复楚’。”
熊鄢伸手取了一杯冷酒,一仰首,喝尽了。
申包胥一转头,只见小巧的青铜樽边印着淡淡的绯色唇印,像半片枯死了的花瓣,黏在那青色的底上,心底猛然一动。
熊鄢淡淡地问:“请问先生当时说的这个‘楚’,是指楚国呢,还是指楚国王室?”
“这两者有区别么?”
“当然有。”熊鄢目光闪动,“我也不怕告诉先生,我伍鄢从未忘却楚国王室灭我伍氏一族的惨剧,也从未忘却要向王室复仇!”
“那你又为何要陷害伍子胥?他和你一样是伍氏的人!”申包胥不解地反问,“又为何想嫁入王室?”
“当伍子胥将楚国先王鞭尸三百后,他心中的仇恨已经消除了,所剩下的,是乡愁。”
熊鄢淡淡一笑,“他为了复仇,一直装作冷静坚强、绝情忘念,装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可是一旦仇恨报了,他就不再是那个伍子胥。”
申包胥长叹一声。
“我和他数十年朋友,你说的没有错。”
“所以我送信给他,吃准了他就算知道我们楚军的全盘行动,也不会告诉阖闾,因为他对楚国,已经没有了恨,只剩下有国而归不得的眷恋。”熊鄢说,“而这封信,就是他现在落罪最好的证据。
申包胥瞠目以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亲眼看着长大,又经常在他怀抱里撒娇的女子。
“那你又为何要嫁入王室?!”
“因为我要从内部腐蚀王室。”熊鄢嫣然一笑,“我要楚国王族的体内,流着我伍氏的血脉,我要楚国所有的王族成员,在我这伍氏遗孤脚下称臣!”
她转眼,看着申包胥,极尽妩媚地一笑:“先生,您认为伍鄢可有这个本事?”
申包胥只觉手心一阵发冷。
“伍子胥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复了仇。”熊鄢淡淡地说,“他的贡献已到了尽头。该我伍鄢,用我的方式复仇了。”
是年七月,伍子胥因私通楚国罪名下狱。大夫白喜率兵与楚国在钟离城下缔约,吴国归还楚国居巢、钟离两城,楚国撤兵。
白喜回朝后,官拜太宰,统领吴国军队。同时,泽地叛乱在末支、歧籍两支军队联手绞杀下,终告扑灭。
七月流火。
前线的军报传回王宫的时候,阖闾却没有半点喜容。
他本已期待这个消息很久了。
可是在听到的瞬间,那消息却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的回声,传到他耳内,已经极为薄弱,无法引起任何波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为承欢梳头。
以茉莉花中提萃的香油沾上牛角梳,有提神的功效。他缓缓替承欢将头发梳通了,而后,换过一盆药水,将双手包了厚厚的帛布,再沾了药水重梳一遍。
梳子所到之处,原本漆黑如墨的发色,渐渐转为灰白。
承欢一直垂着目,漠不关心似的,随阖闾摆弄他的头发。
阖闾的手势轻柔,语气也轻缓地说着:“这药水可以将你的头发变白,连续使用一段时间后,颜色就会固定,再也不能恢复。”
承欢这才侧了侧头,看着他。
他的头发依然有大半是墨色的,中间夹杂着丝丝白色,这转首之间,有一种奇诡的美丽。
他只是侧首看向阖闾,眼神亮晶晶的,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那晶亮的眼神无知并且无畏,像一支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动物的眼神。
阖闾停了手,望着他柔声说:“你不要害怕。染白你的头发,并不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伍子胥。”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无限惆怅。
“你不是他。”
他伸手,托住承欢的下颔,细细地看。
“不过,你知道么,你的五官,的确是和他有几分相似。”他淡淡说,“伍子胥一向深居简出,在朝堂之上,又素来和群臣隔得很远。如果你的头发白了,远远看着,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承欢转了转眼睛,明白了似的,问:“你要我替他死么?”
“你怎么又一下子聪明起来了?”阖闾继续捧着他的脸,微笑,“不过,不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满院姹紫妈红。
“私通楚国,自然是极大的罪状。可是,失去伍子胥,对吴国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承欢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自顾自把玩起铜镜来。
镜面磨得极平整,映出一张少年的脸。那张脸上无忧无虑,也无喜无悲。
那张脸上只有一片空白。
承欢看着自己的倒影,对着那张脸,悄悄地眨了眨眼。
阖闾正好回身,看见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他走到承欢身边,低头把玩着他的头发,柔声说:“乖,明天我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你只要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就行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阳光下,食指细长白皙,有种奇异的透明光泽。
阖闾像是被自己的双手迷惑般,凝视良久。
他在疑惑。
自己杀了不少人了罢?所流的鲜血,大概足够灌溉这满园的花朵了。可是为什么这双手看起来,依然白雪也似的,仿佛一丝血腥也没有染过呢?
承欢也看着他的手。
神色之间淡淡的,仿佛看的不是一双执掌天下生死的手,而是一段木头。
第二十章 渐行渐远渐深寒
阖闾大城,盘门。
暮色晦暗。
天空中的青灰色光泽,自清晨开始,就没有褪去。这奇异的光线将雄伟庄严的城墙也镀了层青铜的质感,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阖闾大城仿佛蛰伏着的远古巨兽,狰狞中浸着悲哀的血色。
一艘小艇从内城的水道转出来,在溷浊的水流里打了几个转,慢慢接近了盘门。
守城的官兵从城楼上探首,大声喝问,却没有任何回应。小艇依然急速地接近城门。
城守末借立刻带了几名士兵奔下城楼,跳上停泊在水门关闸处的巡逻船只,摇橹过去,将小艇截停在中流。
他凝目看去,只见小艇上仅有两人。掌船的那人身材修长,自有一种压迫感十足的气势,但全身都裹在灰色的斗篷中,在昏暗的暮色里,看不清脸容。
船舱里还坐着一个身影,亦裹着灰色的斗篷,缩在船舱里不出一声,仿佛天地万物,眼前种种,都与他没有关系。
“你们是什么人?”
末借喝问。
掌船的人停了橹,从斗篷下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手指纤长而骨节微露,在暮色里,骨节拗折过来的地方,透着令人不快的青白色。
这并不是一双习惯于操橹的手。末借在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思绪。
他手中抓着一物,对末借现了一现。
——那是一面代表了吴王无上尊严的黄金色权杖。
末借一见,立刻惶然跪倒。士兵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一时间没有了操舟的人,船舷与船舷碰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木质声音。
掌船的男子挥了挥手,声音柔和地说:“你们全部去城楼上守着,过了一个时辰,再下来。”
末借愕然地看向他,却看不清斗篷阴影中的脸。
他不得不从命,行礼后,带着士兵次第地从盘门下的水门侧边登了岸,走上城楼。
盘门的城楼分为外城楼与瓮城。他们站在外城楼的箭垛之间,看着那两个艇上的男子靠了岸,上了楼,又下了楼,穿过瓮城中央,走向水门侧面的水牢。
那水牢里,关押着一个对吴国上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士兵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起来。
片刻后,有一个人鼓起勇气,上前问末借:“将军,那两个人,是宫里的人么?”
他们虽有尊卑之分,相处日子却很长了,平日里,末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瞒着。
末借点头。
士兵们怖然地互相看着,一个小兵冲口而出:“他们是来……赐死的么?”
末借猛然回头,冷哼:“住口!”
几个士兵绝少看到他们的首领这么生气的样子,立即噤若寒蝉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末借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低沉地说:“伍子胥大人关押在这里的事情,并没有流传出去,你们也不要多口。”
士兵们纷纷应答,但是脸上的担忧之色却没有消退。
“那宫里的人来做什么?”
“我相信大王不会自折股肱。”末借冷冷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城守,内廷的斗争,我无从知晓。可是,我不信伍大人会背叛吴国。”
“我也不信!”士兵七嘴八舌地说着。“可是,大王那样对待大人,难免不起杀心……”
“我们只是守城的人。”末借沉声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看着。”
城楼上静了下来,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声,这夏末的黄昏,竟然起了这么大的风。
末借低头看向那两个灰色的人影,此时,已经经过了瓮城,走入水牢那一面的阴影里。
黄昏的余光,将人影拖得很长,逶迤地映在地面上。地面的石头缝里,东一簇西一簇地开了些零星的黄花。
已经是夏未了。
他忽然想到,再过些时候,水牢里就会变得很寒,很冷,冰入骨髓了罢。
领头的男子走入了水牢。
脚底忽然陷入一阵柔软中。
是水。
他晃了晃身体,站稳了。浑浊的水流一下子漫过了脚面。
男子抬目四顾。
这石头砌成的牢房与城门一体,在外面几乎看不见入口。只有持有特别权杖、能够直越瓮城,又或打开对吴国来说至关重要的水门,才能在城门的内侧找到它。
——最初设计盘门的时候,主要的功用是针对外敌入侵而设,因此才有水门与陆门、内城和外城的区分。水门不开,外敌就无法从水路入侵;而从陆门进入,就会被围困在四面都是箭垛的瓮城中,被活活射杀。
这水牢可藏约二三十人,本意是为了战争时藏兵所用,在阖闾大城建造完成后,暂被用来关押人犯。不过,似乎也只用了一两次而已。因为以石为壁的内部过于狭小,而到了雨季,水流就会上涨,进入其中。
男子低头看了看浸到踝骨的水流,抬手摘下了斗篷,现出黑得令人眼前一亮的头发,与金色的冠冕。
那代表了尊荣的王冠,即使在这么暗的地方,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也与这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有谐和感。
阖闾深黑色的眉紧紧锁着,依然低着头。水流迎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潺潺地流动,从他脚面上掠过去,以他的脚为轴心旋转着,逐渐濡湿了进去。
从脚底生起一阵微微的冷。
仿佛那浅浅的水面下,也有着深黑的漩涡,以柔软而不离不弃的力量,在引诱着他下沉。
良久,阖闾才抬起头来,看向房间的深处。
房间里很暗。
虽然如此,光线依然足以让他一眼便瞧见石壁上悬吊着的人影。
他愕了一愕,再定了定神,仔细看过去,猛然觉得一阵怒意,火一样地烧上头来,猎猎的疼。
——那双手被嵌在黑铁的镣铐中,挂在石壁上的人,正是伍子胥。
他冲过去,到了伍子胥面前,伸手抓住他,狂喝:“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