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惘然看向他,清澈的眼睛里闪耀着的,是毫无畏惧之色却带着微微的好奇的光芒。
阖闾终于松手,淡淡笑着说:“晚上不要出去乱跑。”
他伸手,轻轻一点对方的鼻子:“军营很大,你会跑丢的。”
承欢侧侧头:“我们不是要走了么?”
阖闾失笑。
“你究竟是聪明呢,还是糊涂?”
承欢侧首看着他,眼神晶亮。
阖闾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忍不住伸手,抱住了承欢,承欢挣了一下,乖乖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片刻温暖。
入夜的军营,灯火处处。
因着明天就要开拔前往李地,整个军队都陷入紧张而亢奋的状态中。
虽然他们的大王还没有公布这次出师的目的,但李地离越国都城会稽如此之近,稍有见识的将士,就已经明白了出兵的目的。
一道黑影在军帐之间躲闪着,逐渐接近了王帐。
阖闾正在中军和逐将领谈论着明天的会师,王帐中除了几个侍卫,就只有承欢在那里休息。
他听到帐后传来的有节奏的叩击之声,听了片刻,披衣坐起,悄悄地下地,自黑暗中走了出去。
侍卫们有看见他人影的,却没有上前阻拦。阖闾所宠爱的人,即使乎日里看起来有些痴痴傻傻的,他们还没人有这个胆子去管他做什么。
承欢绕到了王帐后的阴影里,那黑影已经等待着他。
承欢静静看着来人。
来人将帽檐一掀,现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目柔和,却是隐伏逃逸许久的扶馨。
“白喜去和阖闾商议明日出兵的事情了,我想着你这边应该安全,所以来找你。”扶馨低声说,“明日阖闾将发兵何处?”
承欢看着他,淡淡地说:“你为什么不去问白喜?”
扶馨皱眉,道:“他正在阖闾身边,我等不及,先来问你。”
承欢侧头,想了一想,忽然一笑。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扶馨问。他不理解,怎么承欢忽然会说这么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
“背叛大王的不是末支,而是歧籍。”承欢淡淡地说。
扶馨猛然一颤,低声喝问:“你怎么知道?”
“今日大王问白喜事情,白喜让大王觉得,背叛他的人,是那个叫末支的。”承欢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看上去像个无辜而且无害的孩童,说出来的话,却让扶馨觉得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和白喜搭上的,我也不关心。不过,既然白喜是你们的人,那他说的,一定不是真相。”
扶馨冷冷说:“白喜此人见利忘义,搭上他有什么困难的。更何况,他还有把柄捏在我们手里——他陷害末借,难道末支回朝以后会放过他不成?”
“你们真可怕。”承欢轻轻一笑,“可以这样轻易陷害人,你难道不怕的么?”
“我怕什么?”扶馨冷冷反问,“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若越国灭亡,连怕都来不及了。倒是你,这无辜无害的样子,连阖闾都能骗过,你才是让人觉得可怕。”
承欢静了静,缓缓说:“是么?也许,我比你想的,还要可怕。”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问:“那天,末借的死,你也看到了?”
扶馨点头。
“我已经害死过人了……”承欢低低地说,“害一个人,害很多人,有区别么?”
他随随便便盘腿坐下,就坐在军帐后的车丛中。
扶馨低头看他,眉头紧锁地说:“夜露浓重,你这一坐,全身都湿了,过一会儿阖闾会发现你出来过!”
“你以为他不知道么?”承欢抬头,带着孩子气的笑容一闪而过,“阖闾很厉害呢!”
扶馨悚然。
——那是个奇异的,带着骄傲感的笑容。
承欢以阖闾为傲么?
他还来不及说下一句话,承欢忽然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声音脆脆地炸响在营帐之间。
扶馨的心猛然一沉,那猝然而来的坠落感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连接踵而来的呼喝声和火光都没有注意到。
阖闾冷冷看着被两个士兵压着,血污满面地跪在下面的扶馨。
承欢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着,衣衫上沾满夜露,潮湿冰冷。
“寡人没想到,越国的小卒子也会送上门来。”阖闾低柔的声音在扶馨耳内听来,却犹如雷霆震响,“你来我帐中意欲何为?说出来,饶你的命。”
扶馨咬紧了牙,一个字也不说。
“把他的手指给我一根根砍下来。”阖闾伸手,轻柔地环抱着承欢,看向扶馨,淡淡地说,“你还有十次机会开口。”
他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说:“连你的主人勾践都是我的阶下囚,你真以为,凭你就能翻云覆雨不成?”
扶馨被拖下去的时候,承欢紧紧塞住了耳朵。阖闾看着他,放柔了声音,问:“你怎么会遇上他的?”
承欢惊惧地抬头。
阖闾审视着他的脸。
这张小小的脸庞上只有受惊后惶恐的神情。
阖闾叹口气,说:“以后你要出去散步的时候,让个人跟着,知道了么?”
承欢乖乖点头。
阖闾大概不想让他看见流血的惨状,才让人把扶馨拖出去行刑。
而帐外也没有意料中的惨叫声。
只有利刃割过肉体的沉闷声音,和从紧咬的牙关后发出的无法压抑的闷哼声。
这声音持续了很久,终于消失。
一个士兵走进来,跪倒,禀告:“大王,他什么也没有说。”
阖闾沉思,挥手:“继续拷问。”
“再拷问下去,命就保不住了。”士兵小心翼翼地说。
阖闾挑挑眉。
“那就拷问到死吧。”他漠不关心地说,“谅他也不知道些什么。”
承欢低头盯着士兵。
血污从士兵盔甲的下端,一直滴落到衣襟上。随着士兵跪倒的姿势,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血水印子。
他必须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阖闾看着他,玩味地一笑。
“你不用害怕,”他说,“这是战争。这种事情,以后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你被越军俘获,下场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少。”
他微微低下头,轻声说:“啊……但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他一把抱起承欢,向外走去,一边说:“我们要出发了。我看,你也走不动了罢?”
走出营帐的那一刻,承欢来不及闭上眼睛。
在他心底某个残酷的角落里,一个声音说着,你必须看,必须看到这一切,这样,你才能够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曾经名为“扶馨”的这个人,将要消失在世界上。
留在地面上的,是一堆堆的血肉碎屑,连着红白色的经络,和森森的骨头碎片,散了满地。那其中最大的一块,依然在蠕动,并发出低低呻吟的,承欢觉得有些眼熟。
末借之死,他没有亲眼目睹。
其实那天他如果去得早一点,是赶得上看末借的死刑的。但是出于微妙的自我保护的心态,他没有去。
而他逃避的一切,此刻如此汹涌地面对他!
不过如此而已,他冷冷地对自己说。
下一瞬间,他推开阖闾,跪倒在地,肠胃之间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
阖闾低头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地面上垂死的人体。
使他很不愉快的是,扶馨那几乎已辨不出容貌的脸上,竟然带着诡秘的笑意。
天色熹微之时,阖闾的大军,已到了李地。
李地多水泽,岐籍的三万大军因而择地搭营,从地势干燥的山坡上绵延下来,形成半圆形状的两翼。
这营帐的阵列利攻亦宜守,而阖闾带来的兵将则在一侧的低地扎营下来,等待岐籍前来朝见大王。
跟随阖闾前来的将士们心情都很好。
岐籍的大军,军容如此严整。他们要去进攻的越国,刚刚死了国王,而继承者却被岐籍压在大营里,他们不觉得这场仗有什么危险性!
已经有人谋划着,回到阖闾大城后,如何消耗胜利带来的快感了!
岐籍前来朝见阖闾的时候,承欢坐在阖闾身边,看着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没有从看到扶馨惨状而受的刺激中恢复,一路上,都是阖闾抱着他坐在马上,甚至在他吐了阖闾一身的情况下,都对他轻声细语,没有半点责怪。
他无暇去思索这缘由。
他一见到眼前这个名为岐籍的男子,心底就感到恐惧。
面对深渊的恐惧。
这铁甲峥嵘的男子,沉稳而彪悍,那带着吴国王室鲜明特征的脸,线条明晰如刀削。
他的眼睛就是那深渊。承欢暗暗地想,深黑色的,燃烧着静静火焰的深渊。
他猛然打了个寒噤。
他读懂了扶馨临死前,那个诡秘的笑意!
阖闾却很高兴。
他轻缓地挥手,问:“寡人命你做的事情,可全都做完了?”
岐籍跪下,神态恭谨中带着一丝自得,正是他应该露出的表情。
“泽地叛军被斩杀殆尽,剩下的流民力量微弱,已不可能再滋事。越国周边屏障也被我军肃清,现在我的军中还关押着两万越国降卒,他们领头的,是越国大将灵姑浮。我安慰他们说大王来了就会开释他们,他们已经缴了械。”
阖闾微微皱眉,淡淡地说:“虽然降了,还是越人。找个机会,一起坑杀了。”
他说起上万条人命的时侯,倒是当真轻松。
岐籍肩头微微颤了颤,回答:“是。”
阖闾又问:“另一件事呢?”
岐籍点头,拍了拍手。
立时有几名士兵抬着具棺材上来,恭敬地放下。
“大王要的人和要的剑,都在这里面。”
阖闾点点头,离座来到棺木前,低头看去。
棺木内芳香馥郁,显是塞满了防止尸体腐烂的药材。他伸手拨了拨,药材散开,现出下面一具孩童的尸体。
孩童的尸体已经因时日过久而肿胀不堪,即使药味也掩盖不了中人欲呕的腐臭,但还能依稀看得出他与常人相异的相貌,和比常人宽广许多的眉距。
孩子双手环抱着一柄长剑,卧在药车中。长剑长约三尺,剑脊上交错着菱形的格纹,寒光湛然,却隐隐透着奇异的黑色。
阖闾看着他,微微挑眉,问:“他就是干将与莫邪之子,名为赤比,又被叫做眉间尺的么?”
岐籍跪下,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
“怎么让剑给尸体污了?”阖闾冷笑,“把干将剑起出来,清洗过了,再呈上来!”
岐籍垂手说:“是。”
然后他恭谨地站起来,绕到阖闾所在的棺木一侧,伸手去取孩童尸体上的那柄长剑。
在他取剑的时候,阖闾已经回身,细长而神经质的手指轻压在自己的唇鼻之间,形状漂亮的双眉微微绞起,不欲闻到那令人不快的尸臭。
承欢坐在案边,看着他们。
阖闾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
这一切都恍惚得像是梦中场景。承欢看着岐籍伸手拿起长剑,不胜惶恐地捧着,仿佛这剑有千钧的重量,而阖闾正看着他,展开半个笑容。
然后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岐籍猛然执剑在手,一剑砍向阖闾后心!
第二十四章 黑血
星火四溅。
光线亮了一亮,又暗了下去。承欢一瞬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一瞬间有多长?
每一次睡眠,每一次造爱,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消耗了无数的一瞬间。
可是一瞬间也够决定很多事情。
承欢甚至还来不及去想一想,他,是否希望阖闾倒在这一剑下?
他不需要去想这个问题了。
阖闾不知何时已经将莫邪剑取在手中,架住了岐籍这一剑。
干将剑雄浑古朴,透着怪异的乌黑色泽;而莫邪剑细长优美,雪亮如银。
一黑一白两剑交接着,两人都在手臂上使着力道,剑刀与剑刀磨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你早知我会暗害你?”岐籍咬牙,问。
“我不知道,”阖闾微微一笑,眼底却染出狠戾之色,“如果知道了,我不会孤军深入,身涉险地!”
岐籍冷笑,跳开,又挥出一剑:“那就是说,你从未信任过我!”
“是又如何?”阖闾轻松地架开这一剑,“你值得我信任么?”
“是你不信任我在先!”岐籍嘶吼,“你谁都不信,我们做臣下的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在你眼里可有半点价值?!你凭什么身居王位?!”
阖闾言笑晏然间,手底却行云流水般展开剑招,一时竟然逼得岐籍回剑自保。
“我凭什么?就凭你身为吴军主帅,却夺不过我这三尺青锋!”
岐籍被他逼开,站住了,喘息着,带着恨意的目光瞪向阖闾。
“你刚才说的话,很像当年我对吴王僚说的。”阖闾悠然说,“我的王位,是踏着先王的尸体夺来的,你自然也认为,可以轻易从我手中夺得王位,是不是?”
他持剑,剑尖带着青铜的寒光,指向岐籍:“你有这个实力,就来拿吧!”
岐籍忽然长笑一声。
“我没有蠢到和你拼命。”他冷笑着说,“你带来的兵卒不过一万之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从我的三万吴军、两万越兵中保命!”
说完,他把手中的干将剑随手一抛,掉头就走。
阖闾扑向门口,厉声喝道:“拦下他!不,杀了他!”
帐外传来金铁交鸣之声。阖闾扑到门口,见自己的亲信侍卫已经与岐籍带来的人战在一起,而岐籍跳上一匹马,正风驰电掣般离去。
他冷哼一声:“拿弓来!”
侍卫立刻递上他的朱漆大弓。
阖闾凝视着远去的岐籍背影,冷冷笑着,张弓搭箭。
利箭破空之声,仿佛鞭子一样抽响在人们耳边。
在马上疾驰的岐籍一侧身,箭镞自左胁下玻入甲胄,又从腹部穿出。
身体被穿透的剧痛,过了片刻,才来势汹汹地涌上来。
他紧抽缰绳,直到马匹驰上高地,来到他的帅营前,从马上跳下来,一咬牙,将箭头硬生生扳断!
他随手将箭头抛在地上,一挥手,两翼营帐里杀出无尽人马,瞬间将低处的阖闾军队围了起来。
阖闾站在自己的军营门口,冷冷抬头看去。
他看见一个人从岐籍的帅帐里跑出来,扑到岐籍身边,然后被岐籍推开。
这个人,虽然隔得遥远,他还是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
越国世子勾践。
——不,现在已经是越王了。
越王勾践,吴国主帅岐籍。
他牵动嘴角,笑了笑。
笑意森冷。
“大王,现在该怎么做?”随行的将士忧心地问。
阖闾闭目,沉吟片刻,断然道:“派人杀出去,通知末支的军队,攻击勾践和歧籍的后翼。”
他冷冷地笑:“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现在有五万人,但是只要我们撑到末支的军队前来,即可形成前后夹攻之势。到时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光一直看向高处的歧籍和勾践。
那两人站得极近,在蓝天白云下看起来,在背后的铁骑环绕中,很有一种众志成城的默契感。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搭上的呢?阖闾想着,抽丝剥茧般,将以往种种都并列出来。
表面上,勾践应该是以人质之身在歧籍的军中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