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快乐的口吻说:“你们下了很重的毒是么?我会好好观赏他的死亡的。”
歧籍冷哼一声,忽然产生一种全身虚脱的错觉。
他这才感到,自己腹中那一箭,伤得有多深,有多痛!
这该死的阖闾!
他身后的吴军又鼓噪起来。
猛然间,一个将军排众而出,大喝:“歧籍将军,吴王未死,我们怎么可以叛!”
“吴王未死,你们就不跟着我了么?”歧籍冷笑,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而他却追之不及。
那真是糟糕的感觉。
阖闾也笑。
秋风细细,而骄阳依然如火如荼地,照得大地一片茫茫,但是他很冷。
他其实很怕冷。和伍子胥一样。
只是他不表现出来。
王者是不能有弱点的,一点都不能有。
他还很怕疼。
像现在,下半身那麻木中微酸的痛楚,渐渐钻了上来,钻入五脏六腑,如同万蚁攒动般,那让人发疯的痛。
可是他还是在笑,笑得恬静优雅,快乐从容,一派王者风范。
“歧籍,你降了吧。”他笑着说,“寡人赐你全尸。”
他并不指望歧籍会投降。
他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
自己叛了吴王僚,后来,自己的弟弟,同父同母的弟弟夫椒也背叛了。
他从来就认为,背叛是天经地义的,忠诚才是让人惊奇的。
只要你有背叛的资格。
他亦喜欢玩味那种将对手逼入绝地的感觉。
歧籍伸手捧腹,冷哼。
“我不降。”
阖闾点点头,而后,对着歧籍身后的吴军,锐声说:“歧籍叛国,罪无可恕。你们现在倒戈相向的,可以免罪。杀死歧籍的,上三阶,赏千金!”
吴军互相看着,一时间,出现了一片寂静。
只有远远的蝉鸣,恍如一梦地,传了过来。
在这蝉鸣声里,渐渐的,响起马蹄声。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对垒的两罩之中,那暗涌越来越鲜明。
“大王!”有人骑着马,自战场的一侧奔入,高呼,“末支将军的队伍来了!”
队伍忽然鼓噪起来。
歧籍身后的一名将领,猛然拔剑,砍向歧籍。
歧籍怒哼一声,侧身闪过。立时有两个亲信卫士长戈挥出,那暗算他的将领瞬间被长戈当胸刺透!
但是侧面又有几人,挥舞着手中武器,向他杀来!
霎时间,勾践那边的阵地上,忠于歧籍的吴军和倒戈相向的吴军开始混战起来,分不清到底倒下去的是谁,在杀人的,又是谁?
勾践皱了皱眉。
“大王,怎么办?”身边的越国将领灵姑浮微微躬身,问。
他微微一笑。
他很享受这称呼。
只是,不知道还能享受多久?
这想法引起一些微忧的心情。
他长嘘一口气,淡淡地说:“命令越军不得涉入吴军内斗,另外,分兵一万,去拦着末支,不许开战。”
他又看向阖闾。
那黑衣的王者,依然抱着怀中颤抖流血的承欢,看着眼前的杀戮战场,微微含笑的,仿佛这血腥场面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勾践咬牙。
“派人到吴王的阵地中去。”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吸入鼻翼的,全是空气里的血腥味,“问问他,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肯撤兵?”
“承欢。”
阖闾温柔地唤他。
“你看见了么?”他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轻吟,“‘岂日无衣,与子同袍。’可是现在,我们吴国的精锐,却在这里自相残杀。”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底不停,帮承欢把脚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阖闾划在承欢身上的这一剑,只是为了迷惑岐籍和勾践,因此伤口虽然大,却开得很浅,包扎之后,承欢立时行动自如了。
王帐之内,只有他们两人。
阖闾不愿也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进入这里。
承欢下地走了几步,抬眼看着阖闾。
“那些人……”他开口问。
“怎么?”
“那些在外面战斗的人……”承欢困惑地问,“他们不是因为忠于你,才反抗岐籍的么?”
阖闾轻声嗤笑。
“当真忠于我,就不会跟着歧籍反叛了。”他说,“即使之前是受到了蒙蔽,那么昨日也该醒悟。但是他们却要等到末支的大军来袭才醒悟,他们是忠于我,还是忠于他们自己?”
他又看向帐外那杀戮战场:“所以我按兵不动,让他们自相残杀。”
他说着,忽然晃了晃身体。
“你怎么了?”承欢侧首,问。
他心底还不是很紧张,虽然他砍了阖闾的那一剑有毒,但是阖闾是吴王啊!
吴王会对付不了一点小小的毒药么?
他以简单的思维想着这些,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其实在心底,他是不喜欢阖闾死的。
阖闾玩味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说:“过来扶着我吧。”
承欢不解。
一阵奇异的红潮卷上阖闾的脸庞。
他倒了下去。
使者回来的时候,勾践正在温酒。
将白银的细长酒器浸入冒着婿娟白气的青铜方尊内,而后恬然如处子般地,静静等待。
帐外还在喧嚣。忠于吴王的势力,和忠于歧籍的势力,在激斗了两天一夜后,终于两败俱伤地,分开在两边扎营了。
有趣的是,除了他们,谁都没有动。
被越兵围着的,吴王阖闾的军队,没有动。
围困着吴王阖闾的两万越兵,没有动。
而最周边又困着越兵的末支,也没有动。
真是个死局。
勾践想着,出神地看着娟娟白气。
水温很热。
一看到清澄的水,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次,以最屈辱的姿态委身在一个男人的下面,仅仅是为了水,仅仅是为了水而已。
他感到困惑的是,自己想起这一幕,不是应该感到屈辱,感到仇恨么?
他为什么会怀念?!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将银质酒器从水中提出。
酒已温。
怀念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谓感情这种柔软的东西,因为太过柔软了,所以比利器更能伤人。
他越王勾践,只想伤人,不想伤已。
他就这样拿着酒器,慢慢地走出自己的王帐,走进歧籍的帐中。月色如水,照着死寂的战场,仿佛千秋明灭,都在眼前一刻。
他为了这样的月色,忽然很是感动了一下。
在走进岐籍的大帐之前他偏了偏头,看向低处的阖闾大营。
那里灯火通明。
大约吴王阖闾,今夜和他一样,是睡不着的吧。
承欢是被干将剑砍伤了吧……
他微微恻然地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滋味呢。
希望阖闾怜悯他,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勾践这么想,又觉得不可能。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勾践一身白衣,恬然如处子地,捧着酒器,缓缓走进了歧籍的营帐。
第二十六 章殇
歧籍的尸体,在天明的时候,被送到了阖闾面前。
此时离歧籍的叛变,仅仅隔了两天。
离阖闾受伤,也是两天。
死者容颜安详,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浅淡恬静的笑容。
那笑容,阖闾以前从未在这勇将脸上见过。
阖闾低头看着岐籍的尸体,怅怅地叹息。
“越王送上吴国叛将的尸体,并愿意割五城求和。”使者叩首,“请大王定夺。”
“那就和吧!”阖闾淡淡地说,“末支,你来处理接下去的事情。”
他挥了挥手,把越国使者交给末支照看,安详地走回自己的王帐中去。
旌旗在风中飘摇着,这是个雨前的天气。这样的天气里面,尸体会很快腐烂。
曾经是吴国的第一勇士,岐籍,很快会变成白骨一堆。
这想法让他有些惆怅。
下肢麻木的疼痛感又一次袭击着他。
他一直回到自己的帐中,挥手让所有人离开,才颓然倒下。
一个人立刻伸手扶住了他,让他靠在榻上,动作轻柔,丝毫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承欢。
他看向左右,确定帐中没有其他人,才开口说:“你……不要紧么?”
阖闾笑了。
虚弱的笑声里夹杂着奇怪的叹息。
“怎么,你开始关心我了么?”
他随手掀开衣服下摆,一阵奇怪的气息传来。
那是很多种药物的气味缠绕在一起的混合,虽然并不难闻,却让人兴起不愉快的感觉。
药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愉快的。
——因为那是和死亡相关的气息。
承欢跪在榻前,伸手解开阖闾的腰带。
当他的手伸向阖闾下衣时,阖闾轻轻按住了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问。
承欢摇头。
他抬头望着阖闾,眼色清澄如秋水,也淡得如秋水。
要很仔细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哀伤之色。
“因为你不怕我。”阖闾叹息,“你怎么能不怕我呢?”
承欢又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怕你?”
他解开阖闾的衣服,再解开覆在伤口上的绷带。
伤口四周的肌肤已经成为黑色,并且一直往深处溃败下去,几乎用肉眼就可以体会到那溃败之深,与溃败之痛。
人体竟然可以被腐蚀到这么深刻,而依然保持清醒与冷静。
承欢吸了一口气,将那伤口上的草药轻轻擦去,取了一把银色的小刃,想把腐烂处的肉剜去。
阖闾摇头。
“不用了。”他淡淡地说,“再挖,这条腿就可以不存在了。”
承欢停了手,只说:“你会死的。”
阖闾轻声而笑。
“如果剜去一些皮肉可以不死,我会那么做。”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砍断这条腿可以保命,我也会这么做。只可惜,太迟了。”
承欢一惊,猛地抬头。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答应越王停战?难道真是为了岐籍那条命?”阖闾冷笑,“就算我不把岐籍的命作为停战的条件,勾践也容不下他!”
他叹息。
“勾践太狠了。这次未能击垮他,只怕吴国,迟早灭亡在他手上。”
“为什么要停战?”承欢问,“为什么不击垮他?”
阖闾低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
他伸手,拉开前襟。
连伸手的动作都是艰难而无力的。
一道黑线从腿上的伤口上行,经过腰,腹,一直向着心脏的方向。几乎用肉眼也可以看到黑线弥漫的速度!
“我没有时间了。”他漠然地说。
承欢整个人都怔住了。
阖闾低头看看自己溃烂的伤口,忽然出现一个古怪的笑容。
“还好,你那一剑伤的是我的腿,我还可以带着尚算完整的容颜,回去见他。”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微。
承欢眼底映着阖闾的影子。这男子是他的仇人,是他一直想杀了的人,而今眼看着就要这么死了,而他竟然并不感到高兴。
“你替我叫末支来。”阖闾动了动嘴角,艰难地笑了笑,“这家伙,我一向不太看得起。用兵是二流的,智谋是三流的。可是,今时今日能够托付的,却是他了。”
承欢去唤了末支来,看着这将军走进了王帐,泪流满面地跪倒。
他看着阖闾招手让末支过去,在他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话。
大约是在交待,如何隐瞒自己的死讯,从而安然从越国撤军吧。
隐约可以听到最后一句。
“……回朝后,一切交由伍子胥善后。”
承欢忽然有些不属于少年人的感慨。
他还没有懂得这感慨是什么,一失神间,肌肤一凉。
是末支一边匆匆往外走着,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个男人的泪。飞溅出来,溅到了他的脸上。
承欢伸指抹了一抹,而后,放到口里尝了一尝。
这味道和鲜血有些像。
他漠然地想,幸好,这不是我的泪。幸好,我没有为那个男人流泪。
猛然间一阵悲怆紧紧抓住了他的心。
他惨然地跪下去,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即使这样紧的拥抱,也不能让那颤抖停止。
“承欢……”
有人在叫他。
他用了很长时间抬起头。
濒死的男子自榻上抬头,看着他,微微地笑着。
笑容因靠近死亡而显得枯干,那是一个生命最后的灰色光辉。
“过来。”
承欢走过去,跪在他旁边,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曾经带给他很多苦痛。
现在他只想一直握着它。
因为他发现,自己握住这双手的时候,身体的颤抖停止了。
阖闾抬指,轻柔地抚摸他的眉毛。
那里有一个伤口。
“长好了呢。”他微笑,“哎,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会再把环穿上。你,怕不怕?”
承欢摇头。
他想说,随你穿刺在哪里都可以。随你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他说不出来。
“你是不用怕。”阖闾像在说着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因为我就要死了。”
承欢心里一惊。
“吻我。”
阖闾再自然不过地说。
承欢低头,轻柔地啄着他的唇。
嘴唇接触的地方有些冰凉。那不是一个人体应该有的温度。带着微微的药香,沉溺了他。
阖闾猛然伸手。
不是一个垂死的人应该有的力道,抱紧了他。唇舌之间嚣狂地侵入,攻城略地般地回吻他。
承欢吓了一跳,却没有挣扎。
舌尖猛然传来剧痛的感觉。
他的舌头被狠狠咬住了。
承欢想,他是要咬死我么?又想,这是我欠他的。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两人舌头绞缠中弥漫着。
阖闾却猛地推开他。
承欢捂住自己的嘴,踉跄两下,倒在榻边。
阖闾吐出一口血,喘息着笑:“你为什么不反抗?”
他的唇边还溢着鲜血,这一笑之间,苍白的脸色上那妖异的红,使人不能正视。
承欢依然捂着自己的嘴。
舌头还在,只是受了伤。
良久,他才松开手,吐了口气,口齿不清地说:“我欠你。”
阖闾深深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又说:“吻我。”
承欢战栗着凑过去。
这却是个缱绻温柔的吻,血腥的气息在两人唇齿间恋恋的徘徊。
良久。
唇分。
承欢隐约听到阖闾叹息了一声,喃喃地说:“可惜,不能回去见你了……”
他侧头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却没有了声音。
他不敢相信地抬头。
阖闾的头靠在他肩膀上,睫毛投下深深的暗影。
他推推他,叫了一声:“喂?”
没有回答。
他再推了他一下,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然后他住了手。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双手环抱着眼前的躯体。
一直到夜上浓妆,末支进来,他还是那样坐着,没有移动分毫。
这一年的秋天,死了两个王。